最后,不知是天主的旨意还是风的力量,落难的兰多福像一块湿透的海绵,和行将没顶的人抓住什么东西一样两手紧紧抓住一个箱子的边缘,随波逐流漂到古尔福岛海滩,那里正好有个贫困的女人在用沙子和海水擦洗器皿。女人看到趴在箱子上的兰多福游来,不知是什么怪物,吓得叫起来,往后走了几步。兰多福这时说话的劲也没有了,视线也不清了,就没法呼救。幸好海浪把他涌上沙滩,女人定下神,看清是个箱子,箱子上面有两条胳臂,再看到一张脸,心里立刻明白了。她不再害怕,为怜悯之心所驱,跑到海边,一把抓住那个遇难的人的头发,连人带箱子拉到岸上。她使劲才把他的手指从箱子上掰开,叫她的女儿把箱子顶在头上,她自己就像抱小孩似的把兰多福抱回家,放在一桶热水里,又洗又擦,才使他有了一点热气和力量。养了他几天,尽力照顾好他,才使他恢复了体力,神志也完全清楚了。那个善良的女人觉得可以把他赖以逃生的箱子还给他了,对他说,靠天主保佑,他可以走了。兰多福记不得箱子的事,既然那个女人给他,他也就收下,就算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多少也可以贴补回家的盘缠。他一拿箱子,感到很轻,就有点失望。那女人不在时,他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不看则已,一看竟发现许多宝石,有的已经镶嵌成首饰,有的还没有镶嵌。他对珠宝这一行略懂一些,看出这些东西很值钱,意外惊喜,感谢天主并没有抛弃他。
他紧紧地用布包好,对那个善良的女人说他不要箱子了,可以给她,如果有口袋的话,请给他一个。女人很高兴留下箱子,给了他一个口袋,他又谢了女人救命之恩,把口袋往肩上一背就走了。他先乘小船到布林迪西,再沿海岸航行到特拉尼。在那里遇到几个布商,交谈起来竟是同乡。他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只是未提箱子一节。布商看他可怜,送了他一身衣服,借给他一匹马,又找到可以陪他到拉韦洛的同伴。到了那里他就自己回家了。他到家以后,先感谢天主保佑他平安归来,又打开包裹,仔细观看珠宝,竟然都是精品,按时价出售的话,得到的钱财要比他离家时多出一倍。他卖了宝石,寄了一大笔钱给古尔福岛上那个善良的女人,感谢她把他从海里拉上来的救命之恩,又寄一笔钱给特拉尼那个送他衣服的布商,其余的钱自己留着安度晚年,不想再做买卖了。
五
佩鲁贾的安德烈乌乔去那不勒斯购买马匹,一夜之间碰到三次极大的危难,全都化险为夷,最后弄到一枚红宝石指环,平安回家。
现在轮到菲亚梅塔叙述了,她开口说:
佩鲁贾有个贩马为业的青年人,名叫安德烈乌乔·德·彼得罗。他听人说那不勒斯有很大的马市,生意兴旺,便带了五百个金弗罗林,和别的商人一同前往,他到那不勒斯时已是晚祷时间,第二天一早就到市场。市场上人来人往,好马也多,他开始谈买卖,但是一笔交易都没有做成。他涉世不深,不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好几次拿出装满金币的钱袋,证明买马的诚意。他讨价还价,数次掏出钱袋的时候,一个西西里姑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他却没有发现。那个姑娘长得风骚,做的是有少许代价就让所有男人销魂的勾当,她想:“这些钱全归我该有多好!”跟她一起的还有个老太婆,也是西西里人,姑娘往前走时,她看见安德烈乌乔,跑了过去,热情地同老太婆招呼拥抱。姑娘回头见到这情景,也不吭声,在一边等着。安德烈乌乔早就认识老太婆,见了她十分激动。老太婆说要去客栈与他细叙,聊了几句就分手了。安德烈乌乔继续谈买卖,但是那天上午什么都没有谈成。
姑娘便打听问老太婆那个青年人,老太婆打开了话匣子,详尽说是和青年人的父亲有交情。告诉姑娘那青年人从哪里来,做什么。姑娘仔细打听了安德烈乌乔的亲戚的情况和姓名,想出一条巧妙而又毒辣的计划来实现她的阴谋。她回家后,找些事整天绊住老太婆,不让她有时间去看望安德烈乌乔,晚上派一个训练有素、专干这类事的使女去青年人住的客栈。使女到客店时,安德烈乌乔正好一个人闲待在门口,使女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
“先生,如果你方便,本城有位夫人想同你交谈。”安德烈乌乔一向自认为长得漂亮,心想那不勒斯大概没有像他这样英俊的男人,那位夫人一定是对他有意,连忙说他感到荣幸,还问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她。使女说:
“先生,根据你的时间,反正夫人一直在家等你。”“现在就走。你带我去。”使女带他到了下斜区的女主人家。那个地区不是上流正统的地方,但是安德烈乌乔对这类场所不清楚,毫不起疑,认为到了一个高尚的地方要去见一位高贵的夫人。“安德烈乌乔来了,”他一抬头,只见楼梯平台上早已有一位夫人在等他。她很年轻,体态丰满,脸蛋漂亮,服饰打扮十分华丽。安德烈乌乔上楼时,她走下三级楼梯欢迎,打开双臂搂住他脖子,半天不出声,好像百感交集,激动得说不出话。接着,她眼含泪水,吻了他前额,抽泣地说:
“欢迎你,安德烈乌乔。”
他很吃惊,手足无措地说:“你好,夫人。”
她拉住他的手进了客厅,也不说话,又来到她的弥漫着玫瑰、橘花和其他香气的卧室。
“安德烈乌乔,我对你这么亲热,激动得流泪,一定让你感觉惊讶,因为你不认识我,也许从没有听人说起我。我告诉你,我是你的姊姊,你听了一定更觉得吃惊。天主可怜我,让我找到了一个兄弟(我希望能见到所有的兄弟),我即使死去也闭眼了。你也许从没有听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愿意讲给你听。你也许知道我们的父亲彼得罗在巴勒莫住了很长时间,他为人忠厚,只要是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敬爱他。爱他最深的是我的母亲,她是个有地位的人,当时寡居在家。她的爱情如此执炽,以致全然不顾父兄的管教和自己的名誉,结果有了身孕,生了我,也就是你现在见到的人。后来彼得罗有事去佩鲁贾,抛下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的我和我母亲,据我所知,再也没有看望我们母女。我母亲有钱,拉扯我长大后,把我嫁给阿里格琴托的一个正派的贵族。由于这一段前因后果,我亲爱的弟弟,我才在这里碰见你,这完全是天主的赏赐,不是你我所能强求的。”
她说完又拥抱安德烈乌乔,笑泣着吻他的前额。安德烈乌乔听那女人的述说合乎情理,滴水不漏,说得又顺当,他记起父亲的确在巴勒莫待过,自己将心比心,知道年轻时做些荒诞的事并不希奇,加上她深情的眼泪、真诚的拥抱和亲吻,便对她说的话丝毫不怀疑。等那女人把话说完,他接口说:
“夫人,我感到惊奇是不奇怪的,我父亲不知什么原因真的从不提起你们母女俩,就算提过,我也没有听到,因此我一点不知道你的情况,根本不清楚有你这个姊姊。我一人来到这个城市,出人意料地认了一个姊姊,别提有多高兴。说真的,凭你的人品,身份再高的男人对你都会尊敬,何况我这么一个不足挂齿的行贩!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清楚,要请你说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她回答说:“有个穷婆子曾经在巴勒莫和佩鲁贾你父亲家长期帮佣,现在经常在我这里干活,今天上午把见到你的事告诉了我。我一听就想去见你,但是我觉得我去找你不太方便,还是请你来这里好。”
接着她问起所有的亲戚,都说得上名字,安德烈乌乔一一做了回答,更加相信他不应相信的事。
他们谈了很久,天气太闷,那女人嘱咐端来希腊葡萄酒和糖果,接待安德烈乌乔。晚饭时间已到,他想回去,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假装不高兴的样子,又抱住他说:
“哎呀,我发现了,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来到以前不认识的姊姊家,她本来应该留你住宿,而你却要回客栈去吃饭,世上哪有这样的!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吃晚饭。我丈夫不在家,不能款待你,我虽是妇道人家,可是也懂得怎么好好款待你。”
安德烈乌乔不知该说什么,他答道:
“亲爱的姊姊,不是我见外,假如我不回去吃饭,要让别人久等,不放心。”
她说:
“天主哪!难道我家里派不出人,不能去说一声,让他们别等你吃饭吗!按照礼数周全一点的话,应该请你的朋友们也来吃晚饭,饭后要是你愿意,你们可以一起走。”
安德烈乌乔说今晚不愿意跟朋友一起,只想和她两人多叙叙。她假装派人去客栈通知别等安德烈乌乔吃晚饭,两人又聊了好久,然后一起进餐,拿出许多美味佳肴。那女的假装把一餐饭的时间拉得很长。饭后安德烈乌乔站起来准备走,她说肯定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那不勒斯这个地方不安全,晚上行路不太平,外地人更容易出情况。就像刚才派人通知客栈别等他吃饭那样,不如再去通知说他不回去睡觉了。安德烈乌乔相信,安心地留了下来。
晚饭后,那女的没话找话聊了很长时间,很晚了,她让安德烈乌乔在她的卧室睡觉,留下一个小厮照顾,自己带着女仆到另一个房间去睡。天气很热,安德烈乌乔一个人在屋里便脱去衣服,把裤子放在床头。他感觉内急,问小厮在什么地方解手,小厮指指屋角的一扇门说:
“出那扇门。”安德烈乌乔不设防地推门出去,踏上门外的木板,谁知一头的钉子已经撬松,木板翘起,他连人带板摔了下去。天主恩赐,那青年人虽从高处摔下,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浑身沾满了粪便。
他狼狈不堪,大声喊叫小厮。小厮听到他摔落时的扑通声,早已去通知女主人了。那妇人匆匆跑进自己的卧室,找到安德烈乌乔的衣服和钱,因为他怕丢失,总是不放心地把钱带在身边。精明的巴勒莫女人弄到了佩鲁贾青年人的钱,不管他是死是活,只是把他出去的那扇门锁严。
安德烈乌乔叫了一会儿,不见小厮回语,便提高嗓门大喊,但还无动静。他于是起了疑心,虽然为时已晚,可是断定自己上当受骗了。他爬上夹道的一堵矮墙,翻墙来到街上,绕到他记着的那幢房子的前门。他喊了几次,没人应门,知道不对劲,痛哭失声地说:
“哎呀,我多么可怜,就这么短短一会儿丢了五百个弗罗林和一个姊姊。”
他埋怨自己,还说了许多话,然后用脑袋顶门,大声叫喊,闹得不可开交,左邻右舍有许多人被他吵醒,再也受不了,纷纷起来。那妇人的一个女仆睡眼矇眬地从窗口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
“谁呀!”“你不知道我了吗!”安德烈乌乔回答。“我是安德烈乌乔,菲奥尔达利索夫人的兄弟。”女仆大笑说:
“你这位先生喝多了,回去睡觉,明天过来。我可没听过谁是安德烈乌乔,也不明白你说的蠢话。你快走吧,让我安静睡觉。”
“什么!”安德烈乌乔喊道,“你听不明白我的话!你肯定懂。如果西西里的亲戚都是这副模样,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你最起码应该把我放在你们那里的衣服还给我,我马上走。”
女仆几乎笑出声来,说道:“先生,我看你是在做梦吧。”她于是缩回头,把窗户砰地关上。安德烈乌乔强烈明白自己上当了,知道再说好话也不行,可实在吞不下这口气,决定用蛮力拿回失去的东西。他拣起一块大石头,用劲拿它砸门。
许多邻居都被吵醒,起身下床,认为他是个坏蛋,编出一套话来打扰那女人,又被他的敲门声惹怒了,都从窗口伸出头来,气势汹汹地训斥他:
“深更半夜在一个正经女人门前乱说简直太无耻了。先生,你安静一点,让我们睡觉吧!你同她有什么矛盾,不妨明天再来,今晚不要骚扰我们。”
外面吵闹不停,吵醒了那妇人家里一个帮佣的,在这之前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却是非地在窗口嚷道:
“谁在下面!”安德烈乌乔听到抬头,虽没有看清那人的样子,但从他满脸的黑胡子判断,一定是个彪形大汉。那人使劲揉着眼皮,好像是给吵醒了刚从床上起来一样。安德烈乌乔于是有点着慌,回答说:
“我是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太太的兄弟……”黑汉子不让安德烈乌乔把话说完,比先前更凶悍地说:
“你这头醉醺醺的蠢驴,闹得我们今晚不得安静,我不知道我干吗不下来狠狠揍你一顿。”
他说完就转过身,关上窗子。邻居们知道那人的火爆脾气,有几个小声对安德烈乌乔说:
“看在天主份上,你赶紧走,别自找麻烦,今晚让他打死在这里。为你自己好,还是走吧。”
安德烈乌乔被那人的凶样吓住了,劝他离开的邻居们又像是出于好心,他知道收回失款已经没希望,灰心丧气,决定回客栈。他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只好顺着使女原路摸回去。他闻到自己满身恶臭,想去海边洗一洗,朝左拐了个弯,走到一条叫做卡塔拉纳的街上。他朝城外走去时,看到两个人提着一盏风灯对面走来。他害怕那两个是捕役或者其他对他不利的人,便躲进附近一座破烂的小屋。两人也进了屋,其中一个卸下随身携带的工具,逐一检查。一个突然说:
“怎么回事!我闻到一股难闻的臭气。”一个人拿高风灯,看到了倒霉的安德烈乌乔,惊讶地问道:
“那儿是谁!”安德烈乌乔不说话,两人举着风灯过来,问他在那里做什么。身上怎么会这样脏。安德烈乌乔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