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脖子被压得低低的,稀少的黑胡子好像扎进了地板缝儿中,他一边反抗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气声,令人害怕。
同样愤怒的外祖父捶胸顿足地嚎叫着:“你们是亲兄弟,也是我的亲骨肉!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场争斗刚开始时,我便吓得跳到了一边的炕炉上,我怀着好奇心看着外祖母用铜盆中的水为雅科夫舅舅清洗脸上流出的鲜血。他像个发疯的孩子一样边哭嚎边跺脚,外祖母却沉下脸低低地说:
“该死!你们这帮野种们,赶快清醒一下吧!”外祖父愤怒地喊道:“臭老婆子,看看你生的这帮畜生!”我留意到外祖母的不快,当雅科夫舅舅离开以后,她便躲到了一个角落中,颤抖着号啕大哭:“圣母啊,求你了,让我的这些孩子们通点儿人性吧!”
外祖父歪着身子来到了她身边,小声地说:“老婆子,你要留点儿意,这两个畜生肯定会欺侮瓦尔瓦拉,没准……”
“不会吧,上帝会保佑我们的!来,脱下你的衬衫吧,我为你缝补一下。”
说完便抱住了外祖父的头,吻了吻他的额角,将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肩膀上。
“看样子我们必须分家了,老婆子。”“分就分吧,是时候了!”他们谈了很久很久。最开始彼此的语气都和谐而轻柔,后来不知为何外祖父用脚使劲儿地搓起地板,还指着外祖母,高声地吓唬她: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你就会惯他们!你了解他们吗?你的米什卡其实是个笑面虎,雅什卡是个共济会员!他们就知道浪费,以后会将我的家产全部吃光的!”
我在炕炉上翻了一下身,由于笨拙,不小心将熨斗碰掉了。它稀里哗啦地沿着炉梯掉下去,扑通一下掉到了脏水盆中。
外祖父一个箭步跳到炕炉上,将我从上面拎了下来,他仔细地盯着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我时一样:
“谁叫你到上面去的?是你母亲吗?”“是我自己上去的。”
“胡说。”“我没有胡说,真是我自己上来的,因为刚才我害怕。”
他慢慢地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头,将我扔到了地板上。
“跟你爸爸一样!快滚出去!”我飞快地从餐厅中逃了出去。
吃晚茶的时间到了,外祖父、舅舅与伙计们都从作坊回到了餐厅。大家看上去都已疲惫不堪,有人的手被紫檀染得通红,有人被硫酸盐灼伤了,有的人头上缠着带子。外祖父坐在了我的对面,这让他的孙子们感到非常羡慕,看上去他对我要比对其他孩子好得多。他尖瘦的身子将他的线条衬得更加单薄。
我来了没几天,他就强逼着我学做祈祷。我比别的孩子都小一些,他们都去圣母升天教堂中一个助祭那里学识字去了。从家中的窗户看去,我能够看到教堂的金顶。
教我做祈祷的是那个文静而胆小的纳塔利娅舅母。我十分喜欢注视她的眼睛,总是一眨不眨地长时间盯着看。她祈祷时会眯缝起双眼,将脑袋晃来晃去,用轻柔地、几乎像耳语一样的声音对我说:“喂,你跟着我一块儿念:‘我们在天之父’。”
假如我问她“什么是‘雅科、热’”等问题时,她就会像担心其他人看见一样,朝四周环顾一下,然后警告我说:
“你别问,越问越糟糕!只要跟着我念就行了:‘我们在天之父’,念呀?”这回答让我无奈,为什么我越问越糟糕?“雅科、热”这个词的意思不明白我怎么能念好,于是我故意将它念得走样:
“‘雅科夫、热’,‘雅、夫、科热’……”面对我的顽皮,舅母却有着十足的耐心,她会立即纠正我:
“你念错了,你就简单地念:‘雅科、热’……”这倒让我生气了,不懂其中的意思我根本无法记住祈祷词。
一天,外祖父问我:“阿廖什卡,告诉我,你今天干了些什么?是不是淘气了?我看你额头上有一块青青的疙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得一块青包算什么本事!你舅母教你的‘主祷经’背熟了么?”
舅母在一边小声地说:“他的记性实在很差。”外祖父一声冷笑。“如果这样,那就得挨打!”他又接着问我:“你的父亲从前打你吗?”
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因此没有回答,母亲却接过话去:
“从来没有,马克西姆从来都没有打过他,让我也不准打他。”
“为什么呢?”“他说,用棍棒教育不出好子女。”
“呵!他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噢,上帝请宽恕我吧!我说了死人马克西姆的坏话!”外祖父满带怨气,一字一句地说。
他这句话让我受了污辱,我低下头不再吭声,他似乎观察到了我的态度。
“你为什么噘起嘴呢?看你那副模样!”他摸了一下自己斑白的头发,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顶针的事,星期六我一定抽萨什卡一顿。”“什么是‘抽’呀?”我问。大家听后都哈哈大笑,外祖父说:“你以后就明白了。”我心中暗暗琢磨:“抽”就是将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开”,像“揍”和“打”一样,都是一回事。打猫、打狗、打马,在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这些打法我都是看到过的。但是我从没有见过大人打孩子。顶针这件事,我是清楚的,它闹得家里沸沸扬扬。有一天傍晚,全家刚吃过茶,舅舅们与格里戈里师傅一起忙活着,他们将染好了的成幅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然后在上边缀一个厚纸签儿。米哈伊尔舅舅想对那个眼睛快瞎的格里戈里师傅搞一个恶作剧,便让九岁的侄儿在蜡烛上烧师傅的顶针。萨沙拿烛花镊子夹着顶针,把它送到蜡烛上烧了起来,顶针烧得快红时,被悄悄地放在格里戈里的手底下,随后那个孩子飞快地躲到了炉子后边。可就在此时,外祖父过来了,他坐下来想干活,便不紧不慢地戴起那个烧红了的顶针。
我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惨叫,于是跑到厨房去看。此时,外祖父的指头已经被烫伤了,他疼痛难忍地边跳边怒吼道:
“你们这帮混蛋!是谁干的?”“这事准是雅科夫的孩子萨什卡做的,”米哈伊尔舅舅忽然说。
“你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从炕炉后跳了出来。而他儿子在炕炉后哭了,喊道:“爸爸,不要怪我,是他让我做的!”两个舅舅再一次彼此咒骂起来。外祖父将马铃薯的糊糊敷到手指头上,一言不发地带着我走了。其实人人都知道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我在喝茶时问外祖父:“需要打他与抽他么?”“需要!”外祖父斜着眼望了我一下,气哼哼地说。米哈伊尔舅舅听到后非常不满,他向桌子上一击,冲着我母亲喊道:“瓦尔瓦拉,管好你的狗仔子,再多嘴我就拧掉他的头!”
母亲不服气地说:“有胆量你就试试,我看谁敢动他!”一时间大家都不再言语了。我很明白,别人都很怕母亲,甚至连外祖父对她说话都小心翼翼,那种语气和对其他人说话时是截然不同的。这让我非常骄傲,我开始满心欢喜地对表哥们夸耀我的母亲:
“她的力气最大!”表哥们听了,并没有异议。
但是,在星期六发生的事,又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看法。
当然,在礼拜六以前,我也犯过错。我对大人们给布料染色是非常好奇的:黄色布料放入黑水中,就立即变成了宝蓝色,而灰色布料一遇到红褐色的水,就变成了樱桃红。这真是太奇妙了,于是我想搞明白原因。
我要自己动手实践一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的孩子萨沙——他是一个很乖的人,总是静静地待在大人身旁,对任何人都表示友好,随时为每个人出点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夸奖他聪明、伶俐、懂事,只有外祖父对萨沙的印象与大家不一样,外祖父评价他:
“只会卖乖讨巧!”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对好多事都讲得头头是道,好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他听说我很想了解染匠的手艺后,马上让我从柜子中拿出过节用的白桌布,鼓励我把它染成蓝色的。
“白色的布好,最容易上色!”他仔细地说。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将那块重重的桌布扯了出来,抱着它飞奔到院子里,谁知我刚将桌布的边缘送入盛蓝靛的桶中时,那个“小茨冈”却向我飞奔了过来,他一把将桌布抢走,并将上面的液体拧干净,他还冲着正在门洞中盯着我工作的表哥叫道:
“你去把奶奶找来!”他的面色很不好,对我说:“等着吧,你很快就要挨打了!”
这时,外祖母赶到了,看到“小茨冈”手中的桌布她几乎哭起来了,然后一反常态地骂起我来:
“你这个别尔米人呀,你这个大耳朵鬼!我真恨不得将你举起来扔到地上!”
随后她又对“小茨冈”说:“瓦尼亚,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那个糟脾气的老头子!我瞒着这件事,或许可以搪塞过去。”瓦尼亚一边在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手,一边害怕地说:
“我不会讲的,只怕萨沙守不住这个秘密!”
“你放心,我会给他两个戈比封住他的嘴。”外祖母说完将我领到屋子中。
谁知到了星期六晚上,有人便将我叫到了厨房。在炉口跟前的一张大椅子上面,坐着一脸阴郁的小伙子“小茨冈”,而外祖父则站在角落里的水桶旁。他从水桶中捞起一根又一根树条子,又将它们挨着放好。外祖母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吸着鼻烟,嘴中嘟嘟囔囔地说道:
“这个害人精,还在装模作样呢!”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握着手不停地抹眼睛,他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就像一个小叫花子,他带着哭腔说:
“行行好,原谅我吧!”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像木头人一样并排站在凳子后边。“打完你我就原谅你。”外祖父说,然后伸手抽起一根长树条子说,“快,把你的裤子脱掉!”萨沙终于站起身来,慢慢地解开了裤子,将它脱到腿弯处,他弯着身子,用颤抖的双手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地朝长凳走了过去。他的一举一动,真让人难过,我的腿也禁不住哆嗦起来。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让人伤心了。萨沙在长凳上躺下,瓦尼卡将他绑到凳子上,拿一条宽毛巾捆住了他的脖子,又弯下腰来用漆黑的手攥住他的脚踝。
“列克谢,”外祖父突然叫我的名字,“你过来,靠近一点儿!听到没有?……我现在要让你看看是怎样抽人的……一下!”
外祖父将手中的树条抡得很低,冲着赤裸裸的身子啪地就来了一下。萨沙紧跟着大叫起来。
“你在装蒜。”外祖父说,“刚才那一下并不痛!这一下才痛呢!”
树条又落下去了,萨沙的屁股立刻肿了起来,像被火烧过一样,由于疼痛表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难受吧?”外祖父边打边问,他的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喜欢吧?为了顶针的事我才抽你的!”
萨沙的尖叫非常可怕,并且听起来极为刺耳:“我再也不敢了!不过,我不是对您说桌布的事了吗?”
外祖父安静地、好像念圣诗一样说道:“即使你告密也不能被免罪!告密的人很可恶,必须先挨一顿打,这一下就是为了桌布的事情打你!”外祖母听萨沙这么一说,立刻朝我扑过来,两只手抱起我叫道:“臭魔鬼,我不让你打列克谢!坚决不让,你这个死老头子!”
她用脚使劲儿踢着门,喊我母亲的名字:“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祖父一个箭步朝她猛扑过来,将她推倒在地,我被抢了过去,扔到凳子上。我拼命地挣扎着,扯他的红胡子,咬他的胳膊,却无济于事。他狂叫着,把我夹得很紧很紧,最后往长凳上一摔,摔破了我的脸颊。我清晰地记得,他野蛮地喊道:
“敢反抗?把他给我捆起来!打死他!”母亲见状也害怕了,她的面容苍白,瞪得圆滚滚的眼睛显得不安。她绕着长凳来回跑着,声音嘶哑地恳求道:
“爸爸,别打他!把他交给我处理吧!”
外祖父没有理睬她,给我一顿痛打,由于体力不支我昏了过去,随后我就大病了一场。我在一间小屋中待了好几天,背脊向上,趴在温暖的大床上。
生病的那几天,令我一生都记忆犹新。在那段日子中,我好像忽然长大了,学会了对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外皮被人扯掉了,所以我整个人开始敏感起来——对所有的屈辱与痛苦,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都无法忍受的敏感。
一日,外祖母与母亲吵了起来。这样的情形让我感到惊讶:浑身漆黑、身材肥硕的外祖母将母亲逼到屋子的角落里,气汹汹地喊道:
“笨蛋,你为什么不把他夺过来呢?”
“我当时被吓傻了。”“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瓦尔瓦拉!连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怕!你怕什么!”“别说了,妈妈,一想起这些我就感到恶心!”“不,你并不爱他,他可是一个可怜的孤儿呀!”母亲的声音沉重而刺耳:“我自己就做了一辈子孤儿呀!”说着说着,她们两人便一起哭了,很久之后,母亲说:“假如没有阿列克谢,我早就远走高飞了!真不愿意待在这个可怕的地狱里。我活不下去了,实在活不下去,妈妈!我早就受不了了!”
“哦,你是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别这样。”外祖母低低地说。
于是我明白了:母亲并非是一位有力度的人,她也与别人一样怕外祖父。是我阻碍了她离开这里,让她继续待在这个该死的家庭。过了几天,母亲真的离开这里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做客去了。
外祖父来看望我了,他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坐在我的床边上,用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问道:
“你还好吗?小鬼头,你倒是吭个声儿呀,怎么,还生我的气呢!怎么不说话?”
我真想一脚把他踢到门外去,可我一动弹就痛。他从衣兜中取出一块山羊形的甜饼、两个糖角、一个苹果还有一包青色的葡萄干,然后将这些食物放在我的枕头边上。
“快来看,这是我给你带来的好东西!”他弯下腰来吻着我的额头,随后用染成黄颜色的僵硬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在这一瞬间,我留意到了他的指甲——简直弯得像鸟嘴一样。外祖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