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十郎竖起耳朵一听,突然由远及近传来狗吠声,不知什么人正躲避狗的追赶,踏着夜雾潜了进来。又忽听院子里低低的几声赶狗声—“去!去!”接着,又响起“笃笃笃”的偷偷敲击木窗的声音—“喂!源十,铃源,是我……是我呀,快开窗!”源十郎立刻明白了来者何人,并为之平安归来而松了口气。他抬抬下颌示意佐代阿婆先退下,然后迅速打开刚刚关好的窗子。
丹下左膳像一只夜行妖怪,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之前你都去哪儿了?”左膳没回答,而是小心谨慎地窥了窥屋内,问:
“他们呢?”“刚走不久。”
左膳便先一步进了亮着灯笼烛光的屋子,随后跟进去的源十郎看到他那一身装束,稍稍吃了一惊。上次只是被街上的尘土弄脏了,可今晚这个样子—乱糟糟的头发贴在额前,袖子断了一边,衣服上一条回溅的血迹煞是显眼,从黑色方平织裤脚一直延伸到衣襟下面—究竟又出了什么事呢!这独眼独臂、骨瘦如柴且个子高得要让人仰目而视的丹下左膳,就这么弓着背盯着源十郎笑,脸上的刀疤一抽一抽的。
“坐下!”源十郎被夜里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寒战,拉过一件宽袖棉袍穿上,问:“又杀了谁?”
“呀,小小闹了一场。啊哈哈……”“你也该收收手,别再杀生了吧。”源十郎佯装说了句忠告似的话。左膳盘腿坐着,将一把长刀从腰带上取下,立刻就吸引了源十郎好奇的目光:“这什么刀?这种样式是阵太刀?吧?”左膳便得意扬扬地翘起嘴角,但又问了一句:“这屋里真没别人了吧?”然后煞有介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下定了决心似的凑近太刀的一种形式,德川幕府时期规定武者在正式场合佩带的刀具,通常很有装饰性。
源十郎,用混浊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呐,铃川,不是……阿源,源十……”“你是咋了?这么夸张。”源十郎忍俊不禁地说,“话说回来,你可别变成好色之徒啊。今晚阿藤等你都等得不耐烦了,还闹情绪,臭着一张脸回去了。你偶尔也该在天黑前回来,让她看看你受伤落败的样子,行行善积积德嘛。我真想不通了,你这种男人到底哪点好了,让她对你这么如痴如醉的。不过呢,看透了全天下的男人之后,反而才发觉像你这样三分人七分鬼的家伙才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吧。她平日如此胆大刚强,但一提到你便一下子软了下来,简直像个小丫头,哎呀呀,那样子连我看了都怜惜。如此福气,你也该拜拜天谢谢地了。”
左膳将源十郎吐出的烟圈吹了回去,转过脸说:
“四更?天才踏着将尽的月色回来,看似风流,实际上却如身陷泥沼。你也别再对我说这种话了。先不说阿藤了,铃源,自我投靠你之后,到现在有几个月了?”
“怎么,今晚突然想和我叙叙旧了吗?不过,说起来转眼之间也有半年了吧。”
“这么久了啊。光阴真是不等人啊,我一直把你当亲兄长看待……”
“打住!被看做兄长还好,要是被当成小弟,还不知你会怎么对我呢,哈哈……”
“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今晚在此,我要将我的身份,以及与北境一个大藩有关的大机密全都告诉你。”
左膳的身子向前弯着,然后突然拿起阵太刀形的乾云丸往前一举,说道:
“看,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这把刀!”源十郎拈着灯芯添了些灯油,烛火便“嗞嗞嗞”地旺了起来,将破晓前浓浓的黑暗都赶到了屋里的各个角落。然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到,拉门外边的廊道上立着一个人影。
左膳开始讲述了。这个来如雨去如风的流浪武士丹下左膳,其真实身份,原来是相马大膳亮大人的家臣。此相马大膳亮大人是江户城东北方七十六里之外的奥州中村城的大名,俸禄为六万石。左膳奉主人之命,秘密潜入江户府内。
此举是为了何事呢身份如此显赫的藩士为何装扮成形如野狗的流浪武士,在这泱泱大江户城中饱受风吹日晒雨淋之苦呢?这其中自有相应的缘由。
左膳难得一见地端坐着,源十郎受他这态度的感染,也渐渐收起笑容,神情越发严肃起来。
深重的夜色包围着他们,而拂晓的晨光已微微露脸。
站在廊道里偷听的佐代阿婆听到“相马”“中村”这些字眼时,险些失声惊叫起来,好在及时用双手捂住了嘴。
俸禄六万石的相马家族是外样众虽不露富,但其实家计殷实。家主大膳亮十分喜爱刀剑……确切说来应该是嗜刀如命,不惜重金收集全国各地的名刀稀剑。虽藏品甚多,但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唯独不见关七流之祖关孙六所铸造的刀剑,而孙六之作对于藏刀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于是,大膳亮思虑着,既然要收藏孙六的刀,那就干脆把世人相传的刀剑祖师孙六倾尽毕生精力才锻造出来的那一大一小两把夜泣之刀—乾云丸和坤龙丸给……便派手下到全国各地去打探找寻,得知正由江户根津权现后“曙光之城”中教授剑道的小野冢铁斋师傅珍藏着。起先,大膳亮暂时不出重金,试着通过江户的留守居与铁斋交涉,但那毕竟是铁斋的家传之宝,因而用尽千方百计也没能令他首肯。
大膳亮明白铁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出宝刀后,便不与其进行正面交涉了。然而,他心中的那团欲望之火并没有熄灭,反而像是又多添了些油一样越燃越旺。他的妄想贪念甚至还化为乌云,飞到七十六里外,笼罩着整个曙城。
以收藏为乐之人对某件事过于专注的后果,往往会陷入执迷不悟的泥潭。这便是地狱之火。大名大膳亮悟到自己无江户时代大名等级之一,非将军同族出身的大名。
法放弃乾坤刀的某夜,恰逢夜色正浓之时,看到一个黑影悄悄从中村城的不净门?里钻出来,穿过城下町翌日,丹下左膳便因私自出逃而从徒士组除名了。
当时,剑狂丹下左膳走出不净门获得了自由,他向大膳亮显示了为夺取孙六的刀而不惜流血牺牲的拼死之心,便哼着马夫曲,悠哉游哉地踏上了下放江户之旅。虽然表面上是去流浪漂泊,但暗地里有太守撑腰。
若将乾坤二刀这份厚礼带回故乡,便能获得至高无上的信任,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是要多少有多少。
去江户的同时,左膳还投靠了本所法恩寺前的铃川源十郎。他不分昼夜地暗暗观察铁斋武场的动静,总算打听到在武场一年一度的秋季比武大赛上,乾云坤龙会作为奖赏,让胜者佩带一时。
之后,左膳终于盼来了十月的第一个亥日。他蛮不讲理地大闹武场,也是冲着那一对宝刀去的……“我砍了老师傅,又猛砍了十几个人才把这刀弄出来的。拔出来看看!”
结束了这促膝长谈,左膳才一松眉,放声笑了出来。心里的包袱卸了一半,如释重负般的心境使得怪物左膳越发放城内专为运粪便及尸体等而设的后门或出口处。
源十郎换了换坐姿,多拿了张怀纸把刀鞘擦拭了一遍,眯起眼睛盯着乾云丸白净的刀身看了片刻,然后说道:
“好刀—绪丝缠绕的刀鞘,紫铜刀柄上雕着五彩祥云,但只有这一把也是无计可施。”
“这倒未必,计还是有的。源十,你好像还不知道吧,据说这一对宝刀还会云招龙,龙唤云呢。呐,这就有办法了!即是说,这把长刀和另一把短刀自会相互找寻,若不能相聚,两刀绝不会罢休。”
“此话怎讲?”“你也太钝了吧。就算没有人插手,那两把刀也会刀刀相求,早晚会合二为一的。乾云和坤龙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宿命,这宿命会牵引它们找到彼此。”
“哦,这就是所谓的因缘牵绊了吧。”“没错,所以呢,我打算从明天开始佩带这把刀在江户城中到处晃晃,那武场的人也必会派一个身手不凡的家伙带着坤龙丸出来走动。到时候云龙相吸,我定会与那家伙狭路相逢。从现在起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以备届时之需。”
“要我做你的帮手啊,有意思。不过,佩带坤龙的对手会是谁呢?”
“我也不晓得。不过,我当时在武场里会过一个剑法了得的白面小生,交锋的时候他还把我逼出了院墙。”
“嗬,有两下子嘛。”
“坤龙丸与乾云丸是同一种样式,绪丝刀鞘紫铜刀柄,只不过刀柄上雕的是飞龙升天。因此无论它佩在谁的腰间我都能一眼认出。”
附近农家的公鸡一啼鸣,左膳和源十郎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三只眼睛看着放在两人中间的乾云丸,熠熠发光。如此一来,这把让人遥想起昔日战国时代的阵太刀形长刀,便与普通的黑刀鞘短刀阴差阳错地凑成了一对,此刻起便佩饰在了丹下左膳的腰间。
佐代阿婆站在屋外偷听到了整件事的始末根由。她即使知道丹下左膳出身于中村,也没有走进屋里对他自报姓名,而只是一个人默默把所有事情都藏在了心里—佐代去世的夫婿名为和田宗右卫门,此人还在世时,曾担任过相马大膳亮大人的御贿头因此,佐代和左膳是关系不一般的同乡同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