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川源十郎头枕在卧倒的凭肘几上,醉意蒙眬地横躺着,生了些微麻子的脸上,一双细长清秀的眼睛睡眼惺忪。
铃川的年龄为三十七八岁,是领五百石俸禄的大旗本,不过因其本性放荡不羁,所以不梳大抓髻而只扎一个小顶髻且鬓发稀疏。不经意一瞧,倒与那些居住在八丁堀过着肥马轻裘生活的町奉行属下的与力有几分相似之处,因此其他旗本便给他安了个绰号叫“与力”。
其父名为铃川宇右卫门,是去水流拔刀术的高手,之前席地而坐时靠于肘部、用以搁肘和支持身体的用具。
曾任大御番组头?顶替源十郎的原职后则沦为小普请。源十郎虽多少也知些书达些理,但兴许是被这太平之世磨平了棱角,近来完完全全堕落为市井浪子了—此时他正模仿三味线的声音哼着曲子,伸着腿用脚尖打着拍子,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秋夜漫漫。
一帮老相识聚到位于本所法恩寺前的铃川宅邸,自称来算账,闹腾了好一会儿后,方才临时设起了酒宴。府内就一个下人,是个叫佐代的阿婆,她将盛着酒的一升酒壶直接拿去温,温好后端出来,又把膳房淘了个遍,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便通通搬进屋。如此一阵手忙脚乱。
“怎么,铃川,你们家又来新的女下人了?”土生仙之助目送着佐代阿婆的身影,大惊小怪地说。
“嗯,之前那个抱怨说活儿太粗太重,弃职归里了。这个阿婆是在田原町三丁目的房主喜左卫门和铁匠富五郎锻冶富二人的担保下雇来的,勤劳能干,还帮着打理家中大小之事。看来只有请老婆子做女下人才最管用,如今的小姑娘一个个都娇惯的。”
“嘿嘿嘿”—待在角落里的以演驹形驹形伶人与吉突然发出一阵怪笑。
“嗬,活儿太粗太重一个卑贱的下人还敢抱怨,大人只需给她点颜色瞧瞧……虽说这话有点儿不中听,但小的和土生大人来的那天,她做的那叫一个粗茶淡饭哪。”
源十郎苦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看着幸存的飞蛾恋恋不舍地扑向灯笼里的烛火。
铃川家被称为本所的妖宅,今夜在此聚首的以土生仙之助为头的一帮人,全是些近似于妖魔的奇人怪胎。仙之助曾任过小十人由于出身低微而只被吩咐做些劝人加入小普请的差事,但却是个随便将短刀往衣服后斜斜一刺便无法让人轻视的好汉。这帮人中还有十来个全本所最邪恶的御家人旗本,再加上包括手鼓与吉在内的一个大剧团和一个女人。此女芳华正茂但看上去很强悍,居然如男人般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个长颈酒壶,喝得两眼都发直了。
“阿藤,长夜漫漫,空房难守……你还喝?我可是为你着想啊!”
不知是谁呵斥似的说了一句,扎着梳卷髻?的阿藤朝之娇媚地一笑,葱葱玉手又伸向了酒壶。
“我也一直在说呀……我这把‘黄杨木梳’就交给他了,可他呀,不知又到哪儿鬼混去了。你说能不让我心焦吗?”
“我真是服了他的散漫了。不过啊,阿藤你也不能太放纵他呀!那家伙近来好像又开始往青楼跑了。”
“告诉我,那地方在哪儿?”“惨了惨了!”与吉慌忙甩起双手来。“大姐您可不能再借酒浇愁了呀。阿藤大姐,您可是老江湖了,如此心焦气躁,连酒都变难喝了嘛,对不?”在场者“哗”一下都笑翻了,一两个人也趁机告辞离宴。梳卷髻阿藤闭月羞花的脸庞因喝了酒而微微发烫,两手支在如男人般盘坐着的膝上,托着下颌抬头看那些要离开的人。阿藤鲜红的棉布下摆好似半开的牡丹绽放在榻榻米上,上了油的黄杨木梳如银苞菊在耳后闪着令人销魂的光芒,此种风情,就仿佛晚霞忽地映照在翩翩飘落着的绯樱花瓣上。无论是从敞开的胸口窥见的肤色,还是黑襟捻丝平纹绸遮盖下的溜肩,都透出浓浓的成熟女人的风韵,又汇成诱人的香甜气味,让源十郎的鼻子好不酥痒。
这样的女人也只不过是个逃犯而已—源十郎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正置身于绘草纸的世界中。
“阿藤姐,其他人都回去了。咱们也该走了。”与吉这么一催,留到最后的阿藤才单手往后一撑,站了起来。
“说得也是啊,那种虚情假意之人还等他作甚。坐了一宿了,我这根‘木桩’也该挪一挪了。多有叨扰,还请大人安歇。”
“嗯,好走啊。”源十郎仍然躺着不动地应了一声。
银白色的月光照在空空如也的盆钵碗碟和翻倒的酒壶上,榻榻米的纹理也清晰可辨。房檐低矮,如一汪清水般的月亮前,斜斜飞过一行大雁。
与吉送走阿藤后便回浅草的自家去了。过了一会儿,一直横躺着的源十郎蓦地起了身,唤来佐代阿婆。
“来了来了。”佐代阿婆进了屋,看到屋里一片空落落的,来客不知何时都走光了,顿时吃了一惊,说道:“哎呀呀,客人们全都回去了吗?老身一点儿也没留意……老身这就收拾,那边正屋里已经给您铺好床了……”
“啊,那些先不管了,你先去把门窗关上吧。”佐代阿婆正把廊边的木窗从防雨窗套中拉出来时,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窗外的月光美得就像一幅蓝绘近处的影子在地上显得轮廓鲜明,中部的乡村那边,房顶上的瓦片层层叠叠,呈现出鱼鳞状;对面,在淡淡的夜雾中可以模糊看到如布景般的森林,远远传来月夜里乌鸦兴奋的啼叫声。
佐代阿婆转过身对源十郎说:“大人,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而源十郎对此却反驳似的说:“我最讨厌月亮了。”
“您不喜欢月亮……是吗?但是,您为何会讨厌月亮呢?”“无论什么原因都好,就是讨厌。看到月亮便会想到一些人和事。若是想到人便会觉得难受—大概是出于这个缘故吧。”“若是想起与您分散的夫人,那是一定会伤心难过的呀。”“呵呵,也许是吧。好了,快把窗关上吧。”门窗都关好后,源十郎又随便往地上一躺,说道:“佐代,过来给我抓抓肩膀。”佐代阿婆连束袖带也没解便进了屋,给源十郎揉起肩和腰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回向院的钟声刚刚响了八次。”“是吗?难怪觉得困倦了。哈啊!”源十郎打了个大哈欠,又说:“你上了年纪所以都不怎么睡觉吧?身体看上去倒还硬朗。”“是呀,身子骨确实没什么毛病,而且岁数越大,到了夜里就越难合眼。所以即使现在让老身去躺着,第二天也会比那太阳起得早。”
“我的身子倒似乎挺僵硬的。嗯,我想求你一件事—你有没有子女?”
“有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女孩。”
“女孩啊……不过我也还是想见见呢。”“没什么,大人,这孩子若是个男孩,老身还想找点儿门路让他另找个主子呢,不过女孩就……而且—”“你说找主子?莫非你出身于武士家族?”“是的,说来惭愧。”“哦,这我倒真是头一回听说。那你是哪个藩?的?”“大人,关于这个还请恕难回答。老身现在这个破落的样子,还把主子的姓名报出来实在是……”“那倒也是。怪我没长心眼了。不过,归根结底,你是由于长期在外漂泊时夫婿去世了,才沦落到今天这种境遇的吧?”“您所推测的正是事实。”
“那你女儿怎么样了?”“老身把她留在担保人的家里了。可是大人啊,那孩子总不让人省心。”“此话怎讲?”
“唉,我这个老婆子也狠狠地说过她了,难得老天爷保佑,有位贵人说要给咱们本钱去做生意,她就该好好找个门当户对的入赘夫婿。老身还准备拿出自己不多的积蓄让她做些正江户时代大名的领地及其臣下的总称。正当当的活计。可人都说儿女不知父母心,不知怎的,这孩子最近竟在外面找了个坏男人。”
“那男的是花心大少?”“老身的心都滴血了。”“那人到底什么来头?”“不知是哪个旗本家的二少爷……”
“这也未必是坏事嘛。到别人家做女婿,到最后还是会让人头疼。只要他们彼此都有情有意,那是最好不过。你自己也该尽早做打算,为日后能安享晚年多存些积蓄吧。你看,我这都为你铺好路子了,哈哈哈。”
“哎呀,还是大人您通情达理—不过,宅子里似乎有异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