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你又坐在2路公車上了，這次，你沒有目的地，不上課不趕同學集合不為逛街，而且，上車的站還叫影劇三村站，雖然已不是起站。（台南市併了多條公車路線，感謝老天，2路公車沒被併掉，延長了路線，從崑山科技大學到安平古堡海邊，逢學生上、下課時段，延駛至四草「鎮海社區」，每天九班次。你村現名「光復社區」復國村，影劇三村只留在公車站牌上了。）
你坐定司機左後方單人座位置，玻璃窗隙手伸出去逆風張開，瀰漫水分子及鹽分的空氣附著在皮膚上，坐上2路公車，你知道那獨有的手感回來了。原該種在海邊當防風林的木麻黃，不知怎麼被種到早年小東路上當了行道樹，成排軀幹上下不等鼓著根瘤，（根瘤裏的根瘤菌可以固定空氣中的氮，極耐貧瘠的土壤？因此，管他的，種了再說！）中央是陽光燦爛的鳳凰木，鹹而黏的空氣，風吹拂過老根瘤、倒披針葉窸窣聲、指甲蓋羽狀複葉嘩嘩往下掉，市區裡的海邊劇場，（林亨泰〈風景，No.2〉：防風林的／外邊還有／防風林的／外邊還有／防風林的／外邊還有／然而海以及波的羅列／然而海以及波的羅列）但2路車不往海邊，老終點站在西門路府前路小西門城圓環曾培堯畫室，鬧市裡的畫家。
（「叨位落車？」司機問。你前後張望，不問你還有誰？什麼都還在，乘客不在了。二〇〇三年台南客運宣布破產，正式退出台南市大眾運輸市場。你趕上了瘋狂擠車的七〇年代，公車全盛時期，你被人肉層層夾住，除了汗水味還是汗水味，車內此起彼落：「火車站到了沒？」「民生綠園叫我！」「伍中行呢？提醒我下車！」「喂！喂！上海老大房要不林商號幫忙按鈴！」有人回話了：「你坐錯邊了，回程才在那兒！」）
在那個反覆的夢裡，你老站在2路車站旁構圖華麗色彩重疊的畫前，明白了綠色不止是植物綠，木麻黃鳳凰木夾竹桃芭蕉芒果，還有一種綠莫名的被放在像眼眶也像額角的位置，有種神力，（多年後你看畫冊尋索，似曾相識，畫題：門神。）還有經常調換的素描及版畫：人體、生命、卦。有時等候的2路車刷地過去，你沒招手，總有一天你會鼓起勇氣推門進去：「我要學畫。」但你知道，這太奢侈，稱之為夢。現實裡最像夢的部分是2路公車向南延伸到逢甲路底，再過去，就是鯤鯓海邊。你其實離任何顏色都很遠，每天每天一身白衣黑裙拚命往車腹裡擠，天沒亮，你們離開家快步去趕第一班車，灰濛濛天色，到處是等著擠車的影子，連成一大片。擠不上去的話怎麼辦？——嗯！沒擠不上的2路車，你村裡隨便問都知道，上不了車，遲到事小，丟臉事大，很清楚了吧？2路車是每日戰線，你們分年齡分性別分上村子下村子分成績分階級分學校，還有車掌的年代，你村能把車掌給擠到車下去，風雲全盛時期，2路公車前後車門各一名車掌，剪票夾動不動就往腦殼狠狠猛K一傢伙，還整天開火？於是車掌招到你們村上，車門一打開：「誰敢擠誰試試看！」咦！豈不是大毛姊姊？（你們的戰場在公車上，回到村子誰敢惹這些「太妹」？誰不在傳她們是玫瑰幫的！什麼玫瑰幫？就四海幫也得讓她們三分的那幫囉！）不怪大家嚇得退避三舍，是可怕啊！她們渾身圓滾滾，挨近了香香軟軟的，有些頑皮貨，用指尖蹭往她們胸前名牌：「這是什麼！」一剪子敲下來：「豆腐你吃的！回家叫你哥來！」她們有個統一的外號：鬼見愁！就在你們以為一輩子都得吃剪票夾，（其實大家挺樂的，還就是過不幾天，那「回家叫你哥來」的哥，真的被瞧見在車站等末班車收工，陪鬼見愁一路往村裡晃。你們跟蹤在後，直等那哥：「誰再偷跟試試看！」怪了，鬼見愁笑瞇瞇，一句大聲點的話都沒有。）突然就人事緊縮，裁了車掌，你們一時連車都不太會上了，以前沒鬼見愁，你們殺上車的架式真是十八般武藝不夠看，有頂錘功、鐵沙掌、壁虎功、鑽牆術、無影腳……都不知道從車窗爬進去多少回了，再厲害，得從車頂氣窗往下躍，總之，大家都六十洞學生月票，終極用處就是月底比誰剩得多。
你們開始循序上車，偶爾，野性乍起，從窗口丟書包作勢搶位子什麼的，也很不起勁，你們失去了戰鬥力，但你們是怎麼失去這戰役的？當時你並不知道。直到再回南都，有天深夜住處大樓外，三個青少年佇在暗處，大點的厲聲道：「你說！為什麼非要騎摩托車！一個月分期付款五千塊你出得起嗎？」小聲：「付不起。」大的推小的：「有什麼急事非要摩托車！就不能坐公車？」小聲：「大家都騎摩托車啊！」你滿頭大汗滿皮包搜不到鑰匙，大的問：「要進去？」幫你開了門，你謝謝，轉頭，大門口歪七扭八摩托車墳場，原來答案在這裡。
茨威格（Stefan Zweig）如是形容一生都在路上的德國悲劇詩人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克萊斯特的一生就是一條逃逸路線，一條試圖擺脫存在的重力牽引，將自己拋射出去的力的釋放弧線。
現在的你，坐在（將自己拋出去的）2路車腹裡，正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