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學周不明所以,便講著表面話:「這應該是個人的興趣,無法用金錢算計。」
「勉強用金錢衡量呢?」
「余小姐的興趣是誰多少?」沈學周自以為講了一句漂亮話,臉上一派得意。
「我對雜誌社沒有興趣,我還覺得我的服裝設計頭腦滿值錢的。」余烈晴突然以退為進,故弄起玄虛。
沈學周反而興趣大漲,他像許多人,喜歡探出一切真象,自以為很權威。他太瞭解這種人像瞭解自己,沒有目的,他們都不會花下代價。
他靈機一動,正色地說:「妳又不是誰,我有什麼理由用妳的稿?」他要逼她講出實情。
「你這樣相信自己雜誌的風格嗎?」余烈晴反套招。
「很明顯,余小姐是有備而來。」
余烈晴莞爾一顧地說:「當然,第一,我的作品水準不差;第二,我準備花五十萬貼在這個專欄上。」
「值得嗎?」沈學周聲調放低,他在問代價,其實,那也包括了利,另外是「名」。余稟文的名。
余烈晴一挑眉,沒有任何說明。
沈學周更有興趣了:「妳知道我們這本雜誌的銷售量是多少?我們並不賠錢的。」
「如果你們還有關係事業,賺來的錢正好貼過去,而且,你的責任衹在出書,利益方面又管得了多少?」
「妳都問過了?」
余烈晴仍然不露心思的笑笑。
像女子喝起酒一樣,會喝酒的女子往往比男性有量。女子使起手段也更細密、陰狠。沈學周看著眼前的余烈晴,暗想——她難道沒有別的嗜好嗎?犯得上以此為樂?
余烈晴從容起身,披上寬大的薄紗被肩,伸出右手,得體地說:「設計圖留在這裡,沈先生有疑問,麻煩給我打個電話。」她懂得欲擒故縱、保留神秘的道理。
握著余烈晴的手,像握住了一張支票,衹要蓋章、畫線,就是實惠。
沈學周也高階層會議般的閃爍其詞:「妳提供的條件十分吸引人,我可以考慮,如果余小姐願意,我們可以再溝通。」
「如果沈先生不怕有後遺症、不怕招人非議。」
「會有嗎?」
「當然。二利相權取其重而已。」她被著的被肩。斜角度剪裁,提供了一幅有關——「柔荑似風」的意象。她走到門口,無謂的說:「犧牲一個主編的裁決權,你應該可以做主。」
余烈晴走了,房間內久久凝著她的氣息。對著她出去的那扇門,沈學周不禁低首長思。雜誌社有他的心血和歲月,辦了十年,仍然摸不清讀者的心理嗎?那其實真可恥。多少年來,雜誌風格已經有了,雖然在知識上不夠權威,在取材上不夠深廣,至少也還溫馨平實;他根本無意提高層次,粗俗的女人自有人性上的風味。
他踱到窗口,外面就是社會;人在文化事業上學到了商場概念,幾乎無可避免。當然,他也喜歡思想經營,那是賺錢之外的身價條件,如果光是賺錢,在路邊擺牛肉麵攤不也更賺。現在,有人送錢上門,又是個高手,是利與名的結合,不用降格以求,為什麼不同意呢?要防的也衹是唐甯知道,如果余烈晴不說,根本就神不知鬼不覺。在山裡,在黑暗中,唐甯突然清醒,有三秒鐘,不知置身何處,沒有偶而傳來的車聲和家裡掛鐘的擺動聲。四下完全的沈寂,唐甯有半晌處於真空。
知道自己醒了,台北很遠,月光亮晃地從窗外照入,勻攤在她的身上,柔淨平和;不像在台北——半夜的月光常懷疑是死光,在做侵略。
室內氣氛的寧靜讓她想哭;院子裡三色菫、大理花、爬山虎、紫薑花也像睡熟了無所用心;她突然很想段恆,翻了個身,面向院落,記起來很多事——下期的雜誌定稿、段恆的體己、還有余烈晴。
她又重翻過身,平躺在床上,枕著雙手,心裡眷戀這份清明。又抬頭凝望月光,念及——來山裡做什麼?怕傷害人還是怕被傷害?覺到身體一片片往下沉。余烈晴太俗,自己呢?憑什麼該清高?她們都不似程瑜天生無怨;她一味自我壓抑,將來真正傷害的,又是誰?彷彿段恆問過:「妳要被肯定成什麼?清高還是才智?」
在余烈晴身上能證明什麼?
「妳又能去那裡?」段恆也問過。是的,她為什麼不能把自己完全交付給段恆呢?怕煩到他,損及自尊?還是怕現代職業婦女的形象崩潰?
平躺著,眼淚順著腮邊流到髮際;山裡很好,她也能充份事受鄉居的美,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要過這種日子,現代生活或者太累,卻是她的踏實。現在醒了,醉過之後的悵然不願再醉,醉鄉中很沉穩,也比熟睡多了層麻痺,可是醒過來,記得了更多世俗,其中包括醉倒時的尷尬;到了另一個世界,還是不能永遠的醉倒。
唐甯起身走到窗邊,月亮已經變成半個,也像漸離更遠,幽靜的像透明幻境;現實社會沒有什麼了不起,卻是實際的存在。
天漸破曉,驀地,客廳電話乍響了起來,唐甯急忙衝跑出去,直覺上,這個電話是找她的;拿起了話筒,突然的安靜更教人納悶,她呼了一口氣:「喂?」「我是段恆,程瑜嗎?唐甯有沒有到妳這兒?」
唐甯閉上眼,心情猛然翻騰起來,她想平平穩穩的說:「是我。」才知道一切通達都是裝的。
「甯二?」段恆感覺出是她,便叫了一聲。
兩人隨即沉默片刻,段恆才打破時空的問:「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想想段恆的無辜,便平靜的回答。
「沈學周找妳,還有我也在找妳。」
「不找余烈晴嗎?」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也因為心情無法避免。
段恆又沉默了下去,看不到他在想什麼,唐甯更不安,又逼問一句:「晚飯請得如何?」
「什麼晚飯?」
「不是幫余烈晴做男主人嗎?」
「我瘋了?去找余烈晴沒告訴妳,會產生這麼嚴重的後果嗎?值得大吵一頓嗎?」
宿醉作怪,唐甯頭疼欲炸,加上人性,更無法控制的說:「不值得吵,卻值得去找她,對不對?」
「妳的人情觀呢?非要逼別人於死才算厲害嗎?」段恆是不輕易生氣的,但是,他喜歡一切的明理,隔了那麼遠,打這種電話做什麼?
「不也是余烈情要對我做的嗎?」
「那是我的錯嗎?我們都愈交往愈回去了。」他是真生氣了。
「從來都不是誰的錯,我們不過算認識而已。」唐甯一聽段恆的話,也絕情的孤注一擲。
「就算是認識而已,值得為一段過去式做翻案文章嗎?妳從來不信任別人嗎?」
「你這麼覺得嗎?」唐甯心一沉,腦子更滿了,忘了對方不是她的敵人,衹一味的想贏,又泠冷補上一句:「那還有什麼好說?」
「不要推卸責任,我們回來再說,傷人太甚,也不像妳的作風。」說完便掛了,幾乎可以想見他的凝重。
唐甯傻癡半天,轉過身才發現程瑜也醒了。
「程瑜,妳什麼都不要管嗎?」她無力的問道。
「至少沒有一大早的電話。」
把窗簾拉上,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層金光,像在喜不自勝,是一份淡然的流露,沾了陽光的氣息。
二人就著晨曦坐在客廳裡,一杯釅茶,意想不到滋味如此好。茶葉是鄰居自己烘的,有股剛出爐似的新綠,坐著人更慵懶舒適,唐甯逐漸更醒了,不知怎麼害怕回去,那問題太實際。四週無聲,全是空氣在流動,單調而天機蘊藏;程瑜的棉布長袍是溫和的藕色,意味像極了鄉土版畫,無關潮流,帶了點經歷事情後的平凡,叫人羨莫有那樣深沉的背景,似乎生命永遠結束不了。
唐甯把杯子靠在臉頰邊,凡是有溫度的東西,都像是有感而發。現在是幾月了?如果是冬天,可能更容易感受到溫度;會不會更蒼涼廣遼的社會,也更容易體會人情冷暖;程瑜膚色紅潤,舉止嫺雅,神情坦蕩,反視自己,越來五官四肢越變形,那裡還像個人?
「給我好好地活著。」程瑜拍拍她。
唐甯預料得到,台北早已備戰以待了。
離開一天,台北並沒有變。也不懂遁避山間還有什麼意義。
一進辦公室,沈學周就找到唐甯。
人的慾望高漲,往往會面目模糊,這是唐甯乍見沈學周的感覺。
沈學周請她坐下後說;「妳覺得我們再開一個專欄好不好?」
「沈先生意思是?」她太懂這句話背後的含意,便請他直說。
「我們再開個服裝設計專欄可以研究嗎?」
「朱雅容已經主持了十年,風評很好,再增加一個服裝專欄,要變成服飾專集了。」
「朱小姐十年了,服裝的觀念還新嗎?」
「風格突出。」
「如果不用她的呢?」
唐寶不懂為什麼箭頭會指向朱雅容,卻明白這是沈學周鬥爭的方法,便一正臉色說:「別的雜誌會槍著要她,如果不是因為朱小姐跟我們有十年交誼,我們不一定拉得到她的稿。」
「換一下風格,妳看呢?」
「如果沈先生是商量,我會說不太好,因為沒有理由,一來朱小姐作品高雅,代表了雜誌的品味,再說朱小姐跟我們關係深遠,除非雜誌以後再不登服裝設計的稿子,否則犯不上得罪人。」
「畫了十年,也太老了吧?」
「這行業從事愈久、愈敏感、見解也愈高、職業觀察力也愈強、也更成熟,也有了固定的讀者群,雜誌和她深具默契,這都是一句話——薑是老的辣。」唐甯簡直太厭惡一切的別有用心。
「妳的意見很好,分析力也強——」沈學周面露出不耐煩,他討厭唐甯猜中他的心意,也討厭她猜不中,二相衝擊,難免無法平衡。
唐甯一看,更想誘他明示用意,便套了一句:「如果顧慮銷路,不需要抽掉朱雅容的專欄;如果考慮成本,有其它專欄可以停掉。」
沈學周當然也不好套住的說:「經費、投資是我們辦雜誌最先頭眼光,唐小姐應該能瞭解,有些專欄不是我們停得掉的,而且上面的意思表達得很微妙,我們要善於體會。」他講得更暖昧。
「當然,可是為什麼不把賺錢弄得單項一些?譬如去賣牛肉麵?不賺得直截了當?文以載道,未免限制太多。你能昧著良心不顧到功德嗎?沈先生當初接手編雜誌,應該也這樣想的吧?」她亦捧亦貶的刺到沈學周。
沈學周自然不便發怒,又不原省油,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說:「可惜富初我和朱雅容也沒交倩,現在不急著幫她說話。」
唐甯一聽,正要反駁,沈學周很客氣的說:「現在要請妳枚拾殘局了,正好妳和朱小姐熟。」
「沈先生巳經想好更佳人選了吧?」
不聽答案,她也懂了
多少年來,唐甯為人處事從不尖銳若此,但是,她一直有個原則,不喜歡任何的暗箭傷人和利慾熏心。沈學周的意向太明顯,以他本身利益為重,暗藏叵測,然後壓迫她同謀共夥。在雜誌社三年她也有自身的地位和影響力,譽去否定並非不可能,但是,沈學周也未免太好笑;這件事表面上全無好處,那麼實質上必有好處。
這麼棘手的事事後要收拾,開下的風氣,如何去收拾?
唐甯長嘆一聲,告訴自己:別如此嚴重。人心沒有那樣好,有那麼好,不需要妳存在於世了;也沒那麼壞,太壞妳也活不成,衹是很微妙,何必以說話來一爭長短呢?
「唐小姐偏勞了。」沈學周結束了他的下達。唐甯咬住嘴脣,知道他仍然決心貫澈自己的計畫,便逕自走出房間。
但是,是誰昵?沈學周要重用的人是誰呢?唐甯坐在辦公室裡,牆上掛了一系列朱雅容水墨筆法的服裝圖,多少年來巳經成為雜誌的口碑,另外掛有歷年獲獎的期號封面製版;這些圖框設計淡雅、色調統一,賞心悅目,代表了雜誌的要求,愈看著像面對一片江山。才猛然想起一個名字——余烈睛。她愈坐愈泠,不想去明白了。沈學周自會示指方向,好讓她出面邀稿。如果真是余烈晴,她還不想迎戰呢?
事情在一天內急轉莫測,完全像余烈睛的作風。
一件沒有面目的事,又何來格調昵?
尤其余烈晴的動靜毫無跡象可循。唐甯一點不懂,沒有一個人要跟她作對,事情何以發展到這種地步?是不是大家都在自劃門戶,劃出的界線難免有交集,她,就是那個交集,是每個人都視為己有而影成的戰場,不為什麼,理當接受干擾。
重重陷在椅子裡,露出倦態,隨他們去吧,她考慮決不先動聲色,最大的擔富不過適時反擊。她無法不重新檢討段恆和余烈晴的關係,是什麼樣的程度使得余烈晴傾出全力?看著桌上的電話,段恆至此沒有消息,真正是為她猜忌而心生怨氣?
門外有人敲門,是小弟進來送信件,唐甯坐直了,一眼看到朱雅容的來稿。唐甯刺眼一般把視線落到窗外,毫無疑問的,這是台北,每塊擁擠的地段說明了一切的存在不易;她其實沒有意見,就是隱居山林,窗外無聲,心裡也是吵;繁華衹是一場春夢,如果不自量去玩弄它,遲早會不得好心情。
段恆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嗎?譬如背地裡跟余烈晴和樂一團,拆她的台。
這是她的故事嗎?如果她的第六感靈驗,又得到什麼快樂?連預測的快樂都沒有。她的愛情為什麼這樣奇怪,包含了利害關係、人際關係,來勢兇悍、面目醜陋;難怪純情美好,都因為雜質少。
她不相信段恆解釋的了。而她,決不逃避。衹是要好好想一想。人有血肉、難免脆弱,多用思考,也許能彌補這份缺憾。她不清楚要遭遇到怎麼樣的對手,如業是個愛炫耀的人,不過好笑,如果蠻纏蠻鬥,視若無睹也就讓對方垮了;如果有備而來,要如何出手才不失輕重昵?
轉了一個身,余烈晴變了個怎麼樣的面貌?
隔壁辦公室此起彼落的電話鈴叫她緊張,這些聲音,無孔不入,任意枉為,她正如不知不覺側耳聽著,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
唐甯遲疑地拿起話筒,才定下氣,那頭傳來——「我找朱小姐。」
「請問找那位?」唐甯一時回不過神。
「朱小姐嗎?我是趙喜運啦——」
「抱歉打錯了!」唐甯反應過來,立刻掛上電話。
望著完全無聲的電話,又價疑它壞了。
如果是一份企盼,她簡直根起段恆來了。
像壞了的電話,他完全沒有消息嗎?她不再傻等,也實在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