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對掛在牆上的舊日照片懷有好感。淡黃色、布面、絕對穩定、典雅。某種她從不曾介入生活觀望的好感：她看到他們的生活了，在生活的對岸。
那些人自己看到了嗎？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數十年，照片中，有人逝去、有的喪了偶，但是在布面空間，他們並未離席。照片時代的小孩全長大了，逢早年過節，他們聚在一起附著父系的族譜，講一口抑揚頓挫的北京話，如另個時空的人。有人說，來台灣的外省人裡頭，數上海人最華麗、有樣子、富時代感；廣東、湖南、四川人最有脾氣；北京人最貴氣。她的貴氣是照片中北京話、那些穿著妝扮及親戚來往禮數形成的認知。當然，這些，最後都改寫了。以無常詮釋正常的公式是——舊日子經過新時間淆亂，不復往昔純粹。來往之間慢慢摻和的廣東、四川、高雄、香港……口音，如一條線索，循著交談的落差，富貴氣沖淡逸遠，不再是凝然的氣息。
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張照片，掛在她姑媽房間。房間永遠安靜如不知名金屬設計的殼，外星人搭來的交通工具，遺落在地球的這個角落。不可解的內在透出一股能量，會吃光似的。順著光線的呼喚向內潛行，經過客廳玉蘭花香、書房檀木香、飯廳沉厚原木櫃櫥的陰影，她看到那張照片光一般打在牆上，一個必須仰視的角度。家族過年聚會的合照，人真多。那是她姑媽的姻親，姑丈的家人。沈家因為世代學官兩界都有人，見識廣，不怕改變生活，消息管道暢通，她姑媽常說：「意思就是怕死！」一般人家處亂世的法子是家人分開走押寶，上台灣就當旅行玩玩避風頭；沈家不是，做了最壞打算。除了老輩子、必須留下的僕人，兄弟姊妹小輩全由家裡流動金庫一般，護送到台灣，在台灣當了這個家族的家。離開了北京，換了個地方，還是北京。照片可能就像舊北京排場分三排，省去坐太師椅的老輩。大人站中間台階；大孩子直挺挺立在最後一排，四十年代大陸生的，多不滿二十歲；小點孩子盤坐前排地上，全是十三、四歲男孩。當中惟一笑瞇瞇四、五歲女娃，歪身倒在右邊男孩胸前，側仰起的臉容，如逗點那一撇，彷彿在偷看光的來源，正好和光對上。她的小維妹妹。
後排大孩子們，男生一式呢西裝領帶；女孩短髮燙捲整齊，旗袍外加深色長大衣，舊派大家閨秀風采，服飾剪裁合身、式樣簡單。她是在這張照片裡，學會對衣飾的記憶。那些她身上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衣服，透露出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的自我。而且照片裡的大哥哥、大姊姊，不再長了，永遠合身的衣服，穿在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人型上，溫香、恬靜兩股氣息匯結後各自釋出，緩緩滑過，像命運的風。然而當時，最重要的是，正進行中的儀式慶典華服，一套一套流暢地展示。同一位師傅、上選香港進口同一批英國毛料。專為他們量身定做，打造共同命運。她記得很清楚，那些大衣、外套裡層騎縫線上的英文。是的，像她一樣，隱身在衣服後面。
約也是一種遊戲吧？她彷彿聽見女孩子們清脆的笑聲。印象裡，她們總是快樂的，「大姑丈」、「二叔」、「三舅媽」、「四嬸母」，施行家教訓練，禮貌著、大方著、溫柔著。不變的氣息裡，沒有外人的互動，生活如潭水蕩出不了岸的紋路，在家族俯視下。從照片她看到一束童年光陰，正悄悄轉身向某處空間微笑，並且朝他們父母所不知道的世界翻去。是的，唯一能改變身世的，是婚姻，而且不遠了。
以後那張照片會變成什麼影像？她記憶中的樣子？抑或只是照片原始內在？一張「合格」的家族譜系血統書，純正、可以上溯出身。名門的倒影，男男女女都那麼驚人地無邪、漂亮、反時代。
只有小維妹妹不屬於這個光譜。小維妹妹出生四個月就被姑媽要了去。舊時代那些臉孔，往往就像舊時代的事，含蓄而模糊，每個人跟每個人有那麼多吻合，又幾乎全不類同。事情以同樣的程式存在著，卻沒有紀錄的痕跡，那個時代非常不科學。是這條反科學公式實驗出了她一直所喜歡的舊派女人氣質？也許吧！小維妹妹是最佳示範。
拍過那張照片後不久，她父親就把小維妹妹接了回家。她還記得小維在車上猛哭，她父親穿著軍服抱小維，她漂亮的妹妹。還花了二塊錢買了五個白水蛋。她一路默唸站名，家裡並不知道她會認字，沒有教過她、沒有「學習機會」的概念。她心底反覆背誦：板橋、桃園、中壢、楊梅、后里……彰化、嘉義、水上……再倒帶回去，快到台南了。越到終點，小販在車廂越不斷跑來跑去，急著把東西賣出去，那時候白水蛋一塊錢就買得到。但是火車才過桃園，爸爸就買了給小維吃，說姑媽交代的，小維胃不好，餓不得。小維妹妹不會剝蛋，她也不會，過完這夏天她該上小學了，但是她仍不會剝蛋，從來都看著別人剝不吭半句沒得吃。她母親老罵她：「開口要別人幫忙妳會死啊！整天愁眉苦臉的！」窗外大片蔗田就要全部過去了，像一片倒影，盡頭連接著她緊密貼住車窗的嘴角，玻璃上壓出一道忍不住的笑弧形：「小維，我的家快到了。」彷彿聽見內在聲音，小維仰臉笑瞇瞇看著她眼睛。照片中說再見的神情，小維嘴甜有名，不像她，卻叫她爸媽：「四舅、四舅母。」現在，看到她心最深最深。
她不懂為什麼小維妹妹要跟他們回去，而且走得突然，她沒看見爸爸跟姑媽講，姑媽上班時候他們離開的。然後就是小維一直哭的過程，哭著要「姆媽」、找狗狗、上廁廁……哭累就睡，醒來後一個笑瞇瞇全新的小維妹妹，完全不記得「台北媽媽」。眼裡只看到他們，成為他們家的人。
那段火道風景，以記憶作底成為一生最長、最熱、最吵……的路程。爸爸後來也累了，過后里站掙扎著沉沉陷入昏睡，剩下她跪靠椅背。四周安靜極了，紅色大片泥土、乾禿山、青褐甘蔗稈……想笑的感覺自主冒升出來，彷彿完整的運作體系，她簡直可以看見並且立刻學會跟它們相安無事。她長大以後也從不覺得任何情緒屬於她一部分。寄生者怎麼可能擁有獨立的性格呢？人的完整應該存在每一個單獨的器官。手的記憶、聲音的記憶、腳、氣味，她從不干預它們以各自方式創造特異性。要常民形態，她周圍就有。
那個快樂的心，以自己的眼睛攝取遠方蔗田，廣角焦距，和她們村子高地下蔗田同樣角度。她現在知道是誰帶她看見她看見的一切了。一排一排甘蔗間隙，狹長暗綠的蔗葉織成莫大的網，光打在葉片剛毛像密碼，她也聽見了，興奮的耳語向自己無聲地宣告：「甘蔗。」
爸爸一手抱著小維妹妹，一手提行李，她跟在後面。很多年過去了，她從來不知道爸爸為什麼帶她上台北。如果打定主意要接小維妹妹回家，更不應該帶她，不方便；送她去跟小維妹妹道別？四年了，小維妹妹整個人像姑媽家種出來的品種。她問過父親，但是爸爸沒有說什麼。一道骨牌試題，沒有人告訴她的細節成為永遠停頓的一個生命中的關卡。她爸媽真心因為小維的漂亮而喜愛小維？她的父母是怎麼看她的？這個想法就像事件一樣自己會說故事，只要她走進那個密道，看見童年小維、少女小維、青春期小維……在姑媽房裡，她母親也在，她每次重新看到那張照片，仍然掛在牆上，只是仰望角度不同。小維妹妹斜在表哥胸前，表情神祕抬臉朝有人站著地方發笑，誰在那裡？是她嗎？她姑媽說：「看海棠多漂亮！」她母親在一旁也附和：「是啊！她最小嘛！」意思是可愛、貼心；把小維當姑媽的女兒誇讚。北京那個家，千門萬戶庭院遍植海棠，華麗的極致。姑媽一直叫小維做海棠。父親抱了回來，「海棠」並沒有消失。有種時代從不會過去，海棠就是一個時代。她姑媽的抗議口號。
還記得那天爸爸把小維帶回家，他們鄰居都來了。小維突然不哭了，乖巧地讓爸爸牽著，見到媽媽時，自然冒出軟甜的北京腔：「四舅母。」她母親哭了。她父親解釋：「還沒跟她說。」明明火車過永康站快進台南時，爸爸跟小維說：「以後不要叫四舅母；要叫媽媽。」小維搖頭，又點頭。她附在小維耳邊悄悄說：「妳忘了？」小維機靈地張大了嘴立刻改口：「媽媽！」然後側臉對她笑叫她：「小姊姊！」這套表演傳染病似地好多人都哭了。
那一天，她聽到鄰居的頭一句話是：「老辛，你這女兒真白，見過世面，像白雪公主。」是的，他們整座村子小孩滿山、滿田裡去瘋去野，曬得黑人一般。只有小維妹妹，真白。長頭髮紅絲帶兩邊紮住，絨毛似的胎毛覆在前額，綁蝴蝶結的紅皮鞋、白襪子、百褶短裙、淺藍上衣，像星星走下來。她有理由相信，她這輩子都會喜歡有那樣一張臉的舊派女生。也從那一刻，她決定做另一種人——強悍、果斷、好記性。她要主使小維妹妹聽她話。那念頭像個小精靈俯視她，然後在她耳際：「啊！甘蔗！」
小維妹妹進入幼稚園後，成為大家的白雪公主。那所她待過的幼稚園，立刻變得完全不像她念過的幼稚園。她在幼稚園裡，誰也看不見她。每次聖誕節晚會，她必定扮牧羊人，向世人宣布救世主降臨。小維妹妹扮聖母瑪利亞、會唱歌的小美人魚、七仙女的么妹……嘴巴非常甜，看到誰都笑瞇瞇叫人。小維妹妹把富貴氣帶到家裡，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說好聽話、靈巧、白淨……她站在老遠，近不了身。她媽媽防她帶壞小維像防賊，如保護衣櫃裡的蘋果。那個年代，難得有人送禮送蘋果，她媽媽就「供」在衣櫃裡，拿來聞。直到有一天整個房間都是蘋果香。都是小維妹妹的氣味。
蘋果什麼時候被丟棄的？總之不是吃掉，丟掉都比吃掉有價值、尊嚴似的。小維妹妹又是什麼時候不再是白雪公主的？是太陽最毒的夏天吧？是媽媽每天下午午睡終於發生。
整座村子靜得像隻躲在牆角避暑的老狗。她推開媽媽房間紗門，小維躺在媽媽內側，睜著眼睛對她笑。她揮揮手，小維悄悄下了床，她們一起無聲向村子外頭跑，天非常非常白亮，照得她眼睛睜不開。剛收成的地瓜田光禿禿、鬆鬆的沒有盡頭。她的童年大部分在田裡耗過去，灌蟋蟀、烤地瓜、抓大頭蜻蜓……「曬得跟個鬼一樣！」她媽媽每次這樣罵她。
她在田間翻天覆地搜括挖漏的地瓜，小維妹妹興奮地撩高裙子兜住，兩條腿也曬得像紅地瓜。陽光金粉般撒出一個不存在的魔術皮影戲。一向只有她的天地，南瓜變為別人看不見的小維陪她。她感謝地直視太陽方向，下望到遠遠一個剪影狂喊而來，世界整個傾斜了。她嗅到一種氣氛，再熟悉沒有的事情發生了，配音效果四處傳來回響，是地瓜田老番婆，邊罵邊揮舞著鐮刀。她當下抓了小維就跑；小維雙手黏在裙子上似的，她大叫：「地瓜丟掉！」小維根本聽不見，盡原地繞圈子打轉，口裡亂喊亂嚷。可怕的無掩蔽休耕的田、光天燦日照得人發昏，分辨不清離村子最近的路。忽東忽西慌亂中，她一眼瞄見村後鳳凰樹頂大片艷紅花海，風吹過熟悉的簌簌落葉聲比什麼都容易聽見。她用力推小維朝鳳凰樹飆去，然後她跑另頭引開老番婆，她一向脫得了身。老番婆也一向聞得出誰比較好逮，死黏住小維不放。她只好踅回頭倒追老番婆。老番婆嘴並沒閒著：「賊仔！給你死！」小維拚命尖叫：「小安姊姊！小安姊姊！救我！」她飛身跩住老番婆大腿一同扭倒沙堆裡，等望見小維安抵上坡路立刻鬆手脫逃。她跳過一條大土溝輕鬆無事牽緊小維妹妹回家。小維沒被嚇哭，地瓜也還兜在裙裡。露出的腿，全是土垢。她蹲下去努力擦拭。泥沙掉後，一雙白淨的腿再度秀出來，她嘆口氣對自己說：「否則我會殺了妳！」
藏妥地瓜、幫小維拍乾淨衣裙：「不要告訴媽媽。這是我們的祕密，知道嗎？」她並不知道小維一直就是她最潛抑的祕密；地瓜也一直藏在原處。像祕密本身，不久發出芽。多年以後她回想，那是她跟小維講過最完整的一句話。
媽媽已經等在巷口，小維臉頰曬得紅透，渾身是汗根本瞞不了人。媽媽也沒問，進院子就叫她跪下，用竹條往死裡抽：「妳跟他們野！妳和他們不一樣知道嗎！」話講給小維聽。她只聽見小精靈在她耳邊：「啊！小維妹妹！」
小維當天晚上發高燒，渾身滾燙，不斷說著胡話：「不要追我！不要殺我！小安姊姊救我！」在夢裡，小維把她們的祕密洩漏出去。
一直到表姊結婚，她爸爸才再次帶全家北上，算正式和姑媽講和。她表姊早婚，那又似乎是貴氣的公式之一，女孩子多早婚，婚姻是龐大的人際關係。女孩子出娘胎就在找門當戶對人家，保持一種名聲的完整。不過這次表姊是自己找的，悶著將父母一軍。其實男方家裡他們也認得，上海人，官邸出身。家庭聚會誰聽了都搖頭：「這在以前不就是包衣！」奴才出身，她姑媽簡直咬牙切齒：「上海人有一個用二個，光吹牛！南方人那套我會不懂？」北方人有錢一向挖個洞藏起來，她媽媽說以前爺爺講的。他們家就是南方人。
表姊臨進禮堂了，姑媽還在擺架子不受女兒磕頭，家族大大小小都在勸，其實心裡都有數，南邊來的姑奶奶演戲給親戚看。
她表姊從小跟她媽媽親，哭著求助：「小舅母，怎麼現在規矩還那麼大？」在表姊，上個時代已經過去。
「說來是妳的不對，去給自己親娘認個錯吧！不丟人的。」大表姊不肯。
姑媽終於沒有去參加自己女兒婚禮，連自己女兒的大事都錯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