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至死的诗人
林黛玉是纤弱敏感的女子,这似乎已成定论。每人都有表和里,表里一致的,是三体人(三体人:指刘慈欣作品《三休》中的一个种群。——编者注),不是人类。了解一个人,不能只看表象。和一个人喝茶聊天一百次,也许不如看他酒后去KTV唱一次。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给你全方位接触的机会。不过,假如他是诗人,就好办了。诗言志——官样文章可以把一个人通体包裹起来,诗则让一个人赤裸地呈现在你面前。从黛玉的诗中,能看见她内心的激烈和霸气。
她最流露出本相的,是这一首:
騄駬何劳缚紫绳?
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
鳌背三山独立名。
这等霸气的诗作,乍一看,绝然不像出自林黛玉之手。最有须眉气的探春写不出这等诗,端庄大气的宝钗写不出这等诗,“唯大英雄能本色”的史湘云也到不了这等火候。而这正是林黛玉的手笔。不要忘了,李清照也写过“九万里风鹏正举”的句子。
看一个人,要看他的朋友和敌人。我举三个诗人,看看林黛玉对他们的态度,便知林黛玉如何。
第一位,“写诗的人”陆游。我没有把陆游叫做“伪诗人”,那样显得不尊重放翁先生。但总比把陆游叫做“爱国主义诗人”更尊重他,“爱国主义”这四个字是不应该加在“诗人”前面的。诗人因为爱自己、爱同胞、爱人类而成为诗人,但不因为爱“国”。“忧愁幽思”的屈原,爱的是国君,是故土。没有“爱人类诗人”,所以“爱国诗人”这个词也不应该有。
林黛玉教香菱,不要学陆放翁。陆放翁写过“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等豪放的句子,但他不是个真正的诗人。陆游霸气外露,但缺乏一个诗人的体察入微,他也有“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的句子,但那种“体物”的敏感程度完全无法和辛弃疾相比,陆游也绝不可能写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诗来。林黛玉不喜陆放翁,只因他豪放有余,激烈不足。
第二位,陶渊明。林黛玉很喜欢陶渊明,她让香菱熟读他的诗文,而在她自己那首夺魁的《咏菊》结尾,她写道:“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陶渊明是何等人?语文课本上把他称作“田园诗人”。他的诗不能只看表象。恬淡、闲适、宁静——这些都对,但陶渊明还有极豪迈极激烈的一面,“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这些诗句就像酒后在KTV的陶渊明。
林黛玉是性情激烈之人,才会那么钟爱陶渊明。黛玉在《菊梦》一篇写道:“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黛玉、渊明,性情都有些近庄周。用清代胡文英的话说,“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于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第三位,李商隐。李商隐也是诗人,而且,在对诗词体味不深的人读来,黛玉似乎更近李义山,更远陶渊明。李义山的诗缠绵悱恻,动人至深。如果以李义山的标准为“金线”,诗人要砍掉十之八九。但是,林黛玉就是不喜欢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的诗太美、太柔、太女人、太纤弱,到底缺少点激烈和霸气。
但是,有一句例外。林黛玉说,李义山这句我极喜欢——留得枯荷听雨声。
枯荷,是死掉的荷叶。天地间没有别的了,只有一片死亡之象。打破这死亡之寂的是雨声。唯一活着的是诗人。诗人为什么呆坐在这里看枯荷、听雨?不知道。
这里有一万种滋味,但死都不肯说破,因为那种激烈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高调到熠熠生辉的“穷矮矬”
说来惭愧,我虽以“文青”自居,但对《孟子》这种最不该遗忘的经典,只是最近才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
我一直没有多么喜欢孟子。我很早就知道他是“穷矮矬”,那时候“穷矮矬”这个词还没被发明。可能是因为对一个人的印象总是先入为主,初中时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黄药师写过一首诗讥讽孟子(其实是冯梦龙之作):
乞丐何曾有二妻?
邻家焉得许多鸡?
当时尚有周天子,
何事纷纷说魏齐?
作为初中时代的萌弟萌妹,很少有不被黄药师的拽范儿给亮瞎了的,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孟子是个失败的“穷矮矬”,是个“卢瑟”(loser,失败者)。然后多年来没有对《孟子》产生过兴趣。
十三年后再读《孟子》,依然证实了少年时代想当然的判断是对的——孟子他就是一“穷矮矬”,不折不扣的“穷矮矬”,跑了许多诸侯国都没遇见一个真正理会他的一把手,他的一生就在这样寻找“女神”而不得的过程中度过。
孟子很有机会像苏秦、张仪一样从“穷矮矬”蜕变为“高帅富”,而且如果孟子华丽转身为“高帅富”的话,他必定是“高帅富”中的“高帅富”,借用黄药师的一句话,苏秦、张仪那点儿“高帅富”手段给孟子提鞋都不配。可是,孟子就像跛了脚后被逐出师门的陆乘风一样,任由别人欺凌上门都不肯违反师门规矩,亮出自己半点儿武功——于是一生穷困。
读完《孟子》的时候,我想,他真是一个伟大的“穷矮矬”,一个纯粹的“穷矮矬”,一个有道德的“穷矮矬”,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穷矮矬”,一个不属于“卢瑟”的“穷矮矬”。没错,“穷矮矬”还是“穷矮矬”,但要说“卢瑟”,他真的不像,从他身上我看不出半点儿“卢瑟”的沮丧。
几乎每个人都曾经是理想主义者。正如每一位大叔都曾经是正太,每一位“温拿”(winner,胜利者)都曾经是“卢瑟”,苏秦、张仪也曾经“穷矮矬”了好多年。一个人“穷矮矬”一两年并不难,难的是“穷矮矬”一辈子。
孟子他老人家就“穷矮矬”了一辈子。他无数次放弃了做“温拿”的机会而选择走“卢瑟”之路,以至于这位一辈子都没有做过“温拿”的“卢瑟”却显得比永远的“温拿”还要傲娇。
孟子说:“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意思是,哥不稀罕“温拿”,要不就大拿(大拿:方言,称在某一地区、单位或某一方面最有权威的人。),要不就不拿,“温拿”算什么。
弟子公孙丑说,大拿估计是没戏了,为什么不朝着“温拿”的方向努力呢?
孟子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理想主义从来不能当饭吃。很多时候弟子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怂货。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但他确实是什么都没干成。在战国那个以结果为导向的时代,不管你说得再好听,没有业绩就是不行,连弟子都会怀疑你。
弟子陈代就说过孟子:“你怎么不认真去推销自己呢,难怪人家小看你。只要把自己推销给诸侯,大了称王,小了称霸。对你而言应该没什么难度。”
孟子说:“赵简子让王良给嬖奚驾车去打猎,一天没打到一个猎物。嬖奚回来报告,说王良驾车太水。王良听了说让我再去一次,然后一个早上就打到了十个猎物。嬖奚回来报告说王良驾车很给力。赵简子说,让王良给你驾车吧。王良不干,说:‘我按规则驾车,他打不到猎物;我不按规则驾车,他能打到很多猎物。我不能为了配合他打猎而不按规则驾车。’一个司机尚且懂得这个道理,我孟轲不能违反自己的规则去配合诸侯。”
有时候,弟子还会问他和那些“高帅富”们比起来如何。
公孙丑问:“老师你若是掌管齐国,能重现管仲、晏婴的风范吗?”
孟子很不高兴:“你果然是齐国人啊,也就知道管仲、晏婴这些人了。当年有人问曾西,你和子路谁更厉害。曾西说,子路是我父亲都要敬畏的人啊。人又问,那你和管仲比呢?曾西不高兴,管仲那半瓶醋,你怎么能拿他跟我比呢?曾西都不愿跟管仲比,你以为我愿意吗?”
公孙丑说:“管仲让齐桓公称霸,这还算半瓶醋吗?”
孟子说:“以齐国的国力,称王都易如反掌,称霸算什么。”
不过孟子始终没有等到哪个诸侯国的一把手用他的仁政称王的那一天。
虽然孟子始终坚信那一天会很近。
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
那为什么王者还没出现呢?
孟子把这归结为上天的原因:“这是上天不想平治天下啊,如果上天想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孟子跑到齐国,齐王不理他,他只有离开,离开前在齐国边境住了三天才走。
有人说:“孟子如果不知道齐王不能做汤武,那么他就不明智;如果知道齐王不能做汤武,又跑来齐国,一定是想得到什么好处;好处没有得到,又不赶快走,还在这磨叽了三天才走,你磨叽个啥呢?”
孟子说:“我千里迢迢跑过来见齐王,确实是希望齐王用我。齐王不用我,我也没办法。我在边境等了三天,还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我是希望齐王能改变想法。齐王如果能改变想法,我立马就会返回去。我出了边境齐王还不追我回去,我就断了这个念头。你以为我舍得齐王吗?齐王如果用我,非但齐国百姓能安定,天下的百姓都能安定。所以我才渴望齐王改变想法。难道我这是‘小丈夫’的怄气行径吗?‘小丈夫’给领导一个建议,领导不采纳立马就生气,扭头就走再也不回来。我可不是这样。”
这一节充分暴露了孟子的“穷矮矬”本质——不到迫不得已,“穷矮矬”总会是期待关系能挽回的那一方。
但是,只要意识到这段关系无可挽回,“穷矮矬”就会“浩然有归志”。
“穷矮矬”有两项无可比拟的特长:第一是意淫,第二是吹牛。
这两项特长本质上只是一项,因为如果你不擅长第一点,第二点也不可能擅长。
“穷矮矬”在这方面的功力绝对是过人的。
孟子说:“山庄别墅、名贵家具,我得志的时候不要这些;盛宴酒席、侍妾数百,我得志的时候不要这些;各地巡视考察、千辆马车开道,我得志的时候不要这些。那些‘高帅富’们干的事情,都是我不屑干的。我怕他们什么?”
而且,这些事情孟子确实一件都没有干过。
他也一直没有等到自己得志的那一天。
在别人看来孟子很穷逼。
好在孟子自己不这么看。
孟子说:“养心这件事情嘛,最重要的莫过于寡欲了。只要你想法别太多,虽然有实现不了的,但毕竟少;要是你想法太多,就算能实现一些,还是有很多不能实现。”
不这么解释还好,越解释越显得苦逼。
孟子离开齐国的时候,弟子怕他不开心,安慰他说:“您好像不开心,您说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孟子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我有啥不开心的?”
“穷矮矬”还有个特点是自暴自弃。
因为“穷矮矬”最怕的事情就是自尊被伤。
人人都有逆反心理,为了挽回被伤害的自尊,往往会装出“很屌”的样子。
孟子有一段时间心情很低落。
由于“面试”被拒了很多次,孟子开始拒不面试——你有权鄙视我,我也有权鄙视你。
弟子万章问:“你不去面试,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我一个平头百姓,不去见诸侯,这符合礼。”
万章说:“老百姓喊你去干活你都去,国君召见你你却不去,这是哪门子礼?”
孟子说:“去干活那是应该的,接受召见那是不应该的。国君为什么要召见我呢?”
万章说:“因为你知识多,因为你贤。”
孟子说:“要说知识多,天子都没召见我,诸侯召见我有道理吗?要说我贤,我没听说过想见贤人而召唤的。当年鲁缪公(鲁穆公)想见子思,说,我以千乘之国国君的身份跟你交朋友如何?子思不高兴,说,论地位,你是君我是臣,我怎么能跟你做朋友?论品德,你只能当我的学生,怎么能跟我做朋友?千乘之国的君主想和贤人做朋友都不可得,有资格召唤贤人吗?”
这就是一个死不悔改的“穷矮矬”。
抱着这种态度混,难怪一生都是“穷矮矬”。
并不是所有的“穷矮矬”都会蜕变为“高帅富”,总有一些会坚守。
“穷矮矬”也有“穷矮矬”的乐趣,“穷矮矬”有三宝。
孟子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孟子说,天下称王都比不上这三种快乐。
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这就是一个“穷矮矬”的乐趣,是拒绝蜕变的“穷矮矬”死不悔改的动力所在。
杜甫何以厉害
微博上关于杜甫的涂鸦图,让杜甫老人家“很火很忙”,可有些人无法接受——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杜老师呢?唉,我当年也画过陶渊明、画过蒲松龄,很遗憾当时没给杜老师上一张写真。
那些“愤怒”的人们大概也不会比别人更了解老杜——我们不叫他杜老师,也不叫他杜甫,我们叫他老杜,庄重一点的场合叫杜少陵或者杜工部。
虽然如此,我对杜甫也不好下评价。他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这么表达好像不太合适,因为用“伟大”来搭配“诗人”总感觉怪怪的。我的词汇量贫乏,如果是坐一起喝酒聊天,我可能会用“牛叉”这个词。虽然一流的诗人(如屈原、陶渊明、杜甫)之间实在很难分出高下,但如果硬要排出第一名,杜甫的胜率可能高些。
当然,如果让杜甫和李白角逐的话,那很简单,我必然选杜甫。
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
究竟“仙”更牛还是“圣”更牛,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一个人的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