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眉,低眉
2004年09月30日
北京,1400万人口,不包括频繁流动的各地人口和外国人。这里云集了世界各地的未婚青年、离婚或分居人士,男女人口比例高于1.2:1,但是当两个女人——苏丝黄和闪闪——同时找到心仪的伴侣时,她们还是大吃一惊。
8月末9月初,北京进入所谓的社交季。展会、论坛、演出、俱乐部活动在各个角落举行,有的还办到了云南和沿海城市。
这些准社交活动大致分为两种:免费的和付钱的;在高档消费场所和在大众消费场所的;人少的和人多的;有礼品的和没有礼品的;有吃的和没有吃的……苏丝黄想,这大概是北京社交活动的高眉(high brow)低眉(low brow)之分。
苏丝黄和闪闪有两周没见面,应酬频繁,分身乏术。偶尔打电话,谈起这个饭店自助餐多么吝啬,那个活动主持人多么饶舌弱智,最多的抱怨是这样的——
闪闪:“前天晚上坐在我旁边那个记者谈了一晚上陀思妥耶夫斯基。”
苏丝黄:“是80年代文学青年?”
闪闪:“才22岁。”
苏丝黄:“噢。昨天在冷餐会上有个50岁的成功男士告诉我,他喜欢穿溜冰鞋上班。”
闪闪:“那不是很有趣吗?”
苏丝黄:“可是我发现他10分钟就跑一趟洗手间。”
老的扮小,小的扮老,上哪里能找到正常人?苏丝黄对高眉活动寄予希望,她觉得社会地位巩固的人心态会比较健康;闪闪对低眉活动更觉亲近,她觉得社会责任压力小的人更接近自然状态。
第三个不遇的周末,苏丝黄去参加一个俱乐部年庆,闪闪去一个人造海滩派对狂欢。在俱乐部里,苏丝黄在她的黑色露背晚装里挺得笔直,感到自己像根橡皮糖。忽然听到一声高呼:“苏丝黄!”扭头一看,原来是以前在网络公司的同事奇。他在门户网站股票暴跌时大笔买入,后来股票回升,成了千万身家。奇的身边站了个衣着适度的高个男人,苏丝黄与他目光相遇,忽然心中一动。
与此同时,闪闪在人造海滩上和同事失散,正在人堆里大喊大叫,忽然天上淋下一股啤酒,把她呛得半死。她回头望去,一个憨厚的小伙子向她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在俱乐部里,苏丝黄和奇的朋友握手,对方握得颇为有力,时间比普通的见面握手要长出两秒钟。
在海滩上,闪闪抢过小伙子的酒瓶扔到地上。小伙子伸手说:“我还有一瓶。咱们去喝酒吧。”
深夜,苏丝黄和高个男人(现在他名叫焯辉,是个建筑设计师)在花园凉亭里谈得天昏地暗,浑然不知网络股富翁奇已经偷偷消失。世界减缩成两个人:一个曾经在哈佛校园广场卖T恤衫的羞涩少年,和一个曾经在天安门广场上气昏了红袖章老太太的女高中生。
焯辉伸手抚苏丝黄的颈后长发,顺势将她拉近:“到我那里去。我有10种酒、5种咖啡、1个露台和1种法国信封。”
苏丝黄从没听过这么内容丰富的邀请,虽然对一个羞涩的人而言似乎过于熟练了。但是她决定不要苛刻。
焯辉与人合租一套复式公寓,他们刚在面对公园的露台上坐下,就隐约听见门口传来人语窃笑声。苏丝黄吓得一跃而起,焯辉拉住她:“没事,是我的室友,住在楼上。”他们呆到几近破晓、鸟语声起才进屋。
中午,苏丝黄梳洗完毕,非常愉快,决定今天去约闪闪逛街。焯辉送她出卧室,走到大厅,这时楼梯声响,苏丝黄抬头一看,几乎晕倒——闪闪正从楼上活蹦乱跳地跑下来。
从此,苏丝黄和闪闪达成共识:在高眉和低眉之间并非泾渭分明;永远不要和好友长时间失去联络;永远不要再到那些和人分租房子的人家里去,哪怕是复式公寓也不行。
服务精神
2003,12,1
晚报编辑闪闪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这个朋友是个很普通的朋友。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去参加这样的晚会,意味着你不是冲着你过生日的朋友去的。
晚会上,闪闪大多数时候在和女生交谈,因为这天晚上的男生们表现得都像已婚男士一样端庄。
散会时,女主人开始根据各人住家位置张罗着排列组合,好似配菜:“谁谁,你和谁谁是一路的,可以一起走。”到最后只剩下了闪闪和一个穿黑毛衣的大龄青年,他们恰好都住在城西,而且都没有车。女主人义不容辞地把他们撮合在一起,撵出门去。
闪闪和黑毛衣偷偷相互打量,显然彼此都不算太满意,但是同乘出租车还是比较愉快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
“你在哪儿工作啊?”
“好象你们那儿有个谁谁谁吧?没有?不好意思,那记错了。”
“你今天怎么来的呀?”
“平时怎么上班呀?上班路上堵车吗?”
就在他们的礼貌用语词库消耗殆尽之际,车子到了黑毛衣家。
闪闪正待说再见,黑毛衣忽然问了一句:“上来坐坐吗?”
闪闪想了想:“好吧,反正回家也没事干。”
他们下车后,黑毛衣才答道:“我家有很多事可以干。”
闪闪噗哧一笑:“你刚才邀请我之前,我还以为你要和我客气一晚上呢。”
“谁知道呢?”黑毛衣忍着笑说,“说不定邀请你也是出于客气。”
闪闪上去就是一脚。
到黑毛衣家里一看,很干净,闪闪颇感意外。
“都是别人收拾的。”黑毛衣满不在乎地说。
闪闪忽然觉得无趣,但是她告诉自己,反正回家也没事干,要不然去参加生日晚会干啥。
黑毛衣显然觉得应该尽一些地主之责,他带闪闪去看他养在书房里的鱼,在讲解热带鱼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闪闪腰上。那一刻两人如释重负。
不幸的是,等到了正式开始的时候,他们却发现彼此怎么也无法配合,问题是,他们相互也没有怎么努力配合。
“我们俩都太缺乏服务精神了。”黑毛衣(假如此刻还能称为黑毛衣的话)说。
“你是说,你别的客人除了收拾房间之外,还服务到底?”闪闪问。
“差不多吧。”黑毛衣说,“你呢?”
闪闪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礼貌词库里还有剩余。为了不至于让先前的努力白费,她决定改变一下自己的态度:“好吧,客随主便。”
黑毛衣一听,立即制止闪闪:“你就别勉强了。”
但是他显然也受到闪闪的礼貌触动,反省了一下:“其实我应当尽地主之谊。”
“千万不要,我也不喜欢勉强别人。”闪闪道。
黑毛衣立即住手。他们望着天花板大笑,发现和自己具有同样缺点的人总是让人非常高兴的,比如吃指甲、不运动、小气、记性不好。但是这样的时刻,你又会分外想念那些和你优势互补的人。
“今晚其实已经很奇怪了,平时我都不习惯别人在我这里过夜。”黑毛衣说。
闪闪看了看他,确定他是真诚的:“真是荣幸。”
他们甚至没有一觉睡到天亮,因为期间黑毛衣起来拿了另一床被子,把较软和的一床给闪闪盖了。
早餐是黑毛衣准备的两个水煮蛋和一杯牛奶。闪闪吃完,马上告辞。黑毛衣说:“我送你吧。”
闪闪不相信一个不愿留人过夜的人会真心说这句话。她问:“外面路况很复杂吗?”
“不复杂。”
“楼里很黑吗?”
“不黑。”
闪闪探出头去看看,回头一挥手:“那行,我就自己走了。”她很高兴能用这个方式回谢了那床较软和的被子。不管怎样,她打发了一个夜晚,转眼下一个社交季节——圣诞节就要到了,那时她会买一辆车,没事就开车去,再也不干这种罗卜配白菜的事。
比翼(一)
2005-9-19
晚报编辑闪闪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热心肠的大学教授。
“瞿先生?”闪闪说,“我是《都市晚报》的编辑闪闪。”
没有什么客套,采访就开始了。瞿风给闪闪介绍他在卡内基音乐厅里的演出:“卡内基音乐厅是美国最著名的音乐厅之一……”
“我知道!”闪闪非常不耐烦,用的是自己家电话,不想浪费越洋电话费听人介绍音乐厅常识,“我去过”。
“你也在纽约待过?”瞿风忽然兴趣盎然,“那我们一定见过,纽约所有的女孩子我都见过。”
闪闪忽然哈哈大笑,原来一直担心自己音乐知识不够,怕采访到一半无话可说,现在她不担心了。
在华人音乐家里,瞿风是罕见的——能够同时接受采访和进行隐蔽的调情。闪闪最喜欢他吞吞吐吐地说自己的音乐像“男女交欢”,解释了半天,“那个那个”,最后用的词还是“身体的交流”。闪闪心想,一定是国内的女记者大多数都太假正经了。弄得他谈论起“身体的交流”时会这么不好意思。
“我今天很累,不会说话……”瞿风不好意思地说。
真体贴。闪闪决定也体贴一点:“你说得很好,很准确。”
“这里面有学问的。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我这里是午夜,你那里是中午……说不定我们之间有一根筋已经联上了。”
这么快?闪闪心想,嘿嘿答:“是电话线吧?”
瞿风一下被噎住,有点沮丧:“随你怎么理解好了。”不过还是振作精神:“下个月我回北京,你一定要来找我。”
哦,当然,当然。
一个月就过去了。在一次时尚杂志的周年庆典上,闪闪看见一个穿着大红亮缎肚兜式紧身裙、直长黑发的骨瘦女人,心里暗忖:“吓!时尚怎么变化,鬼怪永远流行,尤其是怨鬼。”往后随便倒了一步,尖尖的鞋跟正踏上一双别致的男士布鞋。
瞿风的脸歪了足有两分钟,即便如此,闪闪心里还是闪出一个词:“好风雅!”
其实就是个小平头,干净的中式衬衣,合身的黑长裤,黑布鞋。虽然小眉小眼,但看人的时候却风情万种,又有点小孩子气,好像总要在私下里跟你说话,说好玩的话,风雅的话,闲话,废话。眼睛说所有的话,但身体却是彬彬有礼的,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午夜,上了他的贼车,说是去看香山月色。喝得有点醉了,看什么都像个大财主心满意足地看自己的财宝,“都是我的!”
半路上他放自己的音乐,闪闪毛骨悚然。
“瞿先生,”闪闪仗着酒意说,“这不是男女交欢,是怨鬼悲秋……”刚才那个晚会上的怨鬼大概会追来的。
瞿风大笑,把车刹住:“到了。”黑魆魆的香山就在面前,微光闪烁。音乐也忽然变了,呜呼之声变成细微的呼吸低泣。
五音不全的闪闪忽然飞起来了,这真是她接受过的最盛情的邀请。她昏头昏脑地微笑,不知这是他第几十次盛情的邀请呢?管他是第几次,至少现在他驾轻就熟,不用自己培训。他依然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快喜欢上他了。
“回家吧。”她说,“送我到东四环,我自己打的回去。”
比翼(二)
2005-9-26
“你那天真的没跟他回家?”苏丝黄问。她在追问闪闪和音乐家瞿风的香山之夜。
今晚,闪闪和瞿风又要见面,虽然不是单独的,但过后依然会送回家——单身男女危险的旅途。跟回家,可能后患无穷;不跟回家,可能后悔捶胸。
“为什么要骗你?”闪闪说,“你还不知道我最喜欢吹嘘艳遇?”
苏丝黄嗤之以鼻:“谁知道?说不定现在你想吹嘘你的忠贞。”
闪闪叹气:“我哪辈子修的福气,交上你这样的朋友。”
“真的没有?”苏丝黄问。
闪闪犹豫了一下:“接吻了。”
自从一年前闪闪认识现任男朋友、摄影师肖闽以来,她一直心无旁骛。这是第一个例外。
“是不是因为你和肖闽分开太久了?”苏丝黄问。肖闽老是东奔西跑,忙于工作,已经因此被抛弃好几回了。闪闪到现在只有半年的时间和他在一起。
闪闪说:“不是。”
“那为什么呢?”苏丝黄问,“瞿风有点小名气,可你从来不买这套啊。”闪闪见多了文艺名人,对那些自满的小圈子气息有生理上的反感。
闪闪想了想:“也许因为嫉妒……”
肖闽现在在伊朗,拍黑色长袍里裹着的女人,窈窕的、丰满的、风情万种的眼睛。闪闪才做完关于伊朗核问题的版。做图片编辑和拍照片完全是两码事,她坐在办公室里想象肖闽在伊朗的街道上散步,非常嫉妒。
肖闽并不太和闪闪说他的见闻,他觉得看图片就可以了,解释是多余的。颇有大音乐家肖邦的架势——想知道我的音乐什么意思?再给你弹一遍就行了。
“我不知道爱上他是不是因为嫉妒……”闪闪说。有多少爱是因为嫉妒?因为我们看到更强壮、更聪明、更自由、更年轻、更有幽默感的人,看到他们拥有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因此用温存和甜言蜜语,用柔软的床,抓住他们,就好像占有了这些我们没有的东西。但是,人最后总是要醒过来的。
占有肖闽,并不意味着能和他一起飞翔。
有时候,闪闪在浴室里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身体,就想起美国电视连续剧《Nip Tuck》里面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再美丽的身体,也至少有一个人厌倦了和它做爱。”
如果两个人的世界没有其他的交流,不断更新,厌倦就会像流行病一样扑来。一个人身体的面积摊开是多大?5平方米?再好再好,研究一年,也就够了。
这种时候,闪闪就有点灰心丧气。不管如何开始,总是这样结束:两人打着哈欠在洗手间里擦肩而过,无话可说。
但是瞿风不一样,他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他给她放他的音乐,给她解释,不会因为她不懂音乐而歧视她,或者感到隔膜。他把自己完全展现给她,好像理应如此,谈论自己的工作和谈论潮州菜是一样的热情。
闪闪的电话铃响。瞿风的车快到了。
“要是明天凌晨肖闽来电话找我怎么办?”苏丝黄问正在起身的闪闪。
“要是的话,”闪闪想了想,“就说我去西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