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是什么大伤,只是额头擦破了一块皮,但是江军用了个障眼法,夸张地包扎了一下。小麦当然不知道实情,江军原本想说实话的,但是忍住了,他知道,这个姑娘没有变,是爱他的,这就够了。
回去之后,小麦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江军了,她曾下定决心极力想忘掉的人真真切切再次出现在生活里,而且是那样一个状态,让她心疼、挂念。如果说早年在一起的时候仅仅是因为单纯的喜欢、吸引,这再次的相见很有失散的亲人重新团聚的温馨感。她本来已经忘记了他是怎样吃饭的,一次重逢把那些漏掉的细节都呼唤回来了。他拿筷子拿得远,比她还远,她说筷子拿得远的人以后会离家很远,他说没关系,只要咱俩在一起,离家多远都不怕。她不喜欢吃葱花,但是像蛋炒饭之类的当然有葱花最好吃,他会把一盘蛋炒饭里的葱花挑得干干净净然后让她吃。他是南方人,很会剥虾壳,每次吃虾他总是把一只一只剥得很完整的虾肉放到她的碗里,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完。他的眼睛生得好看,睫毛浓密,眼尾稍长,斜斜指向太阳穴的方向。很多时候一起吃饭,她都会停下筷子看他带笑的眼睛。
直到这一次,他受了伤,脑袋包得像个棉花包,眼睛都遮住了一半,她前所未有地恐惧,如果说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对警察都是抱着仇恨敌对的心态,那么见到江军之后,她忽然又想到了警察的那些本质,高危作业,维护社会治安……虽然爸爸做过错事,虽然爸爸被警察折磨过,但是看到江军英武的样子,她忽然很想关心他。
那时候小麦的爸爸已经刑满释放,牢狱生活使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干瘦老头儿,他觉得没脸面对妻子,更是对不住曾经宝贝似的捧在掌心的女儿,他曾经试图在监狱里自杀,被及时发现。终于从监狱出来,小麦的妈妈和小麦商量了一下,她陪着小麦的爸爸回了乡下老家。虽然老家的人也知道他犯了罪,但是好歹那里没有城里人那么势利眼,小麦的爸爸就想找个地方种种地,安度晚年。多说一句,小麦的妈妈真是个值得称赞的女人,曾经生活优渥,突然就从天上摔到了地上,物质生活窘迫无比,还要跟着丢人,很多女人会想到离婚改嫁远离是非,但是她没有。虽然柔弱,却不软弱。她对小麦说:“闺女,你好好工作,我陪你爸回乡下,你爷爷奶奶还有一亩口粮地,够我们几个老人吃了。”
送走爸爸妈妈,小麦准备把自己荒废的几年青春补回来。好歹她是上过大学的,她也知道学历在这个社会上有多重要。只有自己挽救自己,才不会被社会抛弃。
小麦对江军说:“我想继续读书。”
江军全力支持,说:“你选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吧。”
小麦说:“还是想学法律。”
江军说:“学法律好啊,以前在学校你法理学就学得好,学出来考个资格证,当律师吧。”
小麦说:“我要是当了律师,就把你抓起来的坏人全都做无罪辩护!”
江军就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啊,我抓你放,咱们都是各司其职的大英雄。”
小麦说:“其实我不想做律师,我要当法官,学历没用,权力才有用,当了法官,有了权力,让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来舔我的脚!”
小麦说这话的时候没笑,江军就笑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相信你不会的,你始终都是我爱的那个善良的姑娘。”
小麦没有说,你始终都是那个懂我的傻小子。
小麦要去上学,江军雷厉风行就用最老旧的方法──邮政电汇给她打了一大笔钱。因为他只知道她的公司地址,不可能知道她的银行账户,他若问,她是不会给的。那时候他买了房子,付了首付,家里给了些钱,他自己还要月供,以他当警察的工资攒钱实在是不容易,但他还是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辞掉工作,专心读书。小麦自然是把钱退了回去,说心意领了,班还是要上的,她要付房租,还要交各种学费书本费,还要每个月给爸爸妈妈一些钱,让他们放心,她过得很好。
白天做销售,看客户和老板的白眼;晚上挑灯夜战,在小平房里看一本本艰深晦涩的法律理论书籍。她是本科肄业,需要先自考考来本科文凭,下一步的目标是法学硕士,然后考公务员做法官。她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时候需要加倍补回来。
神奇的小麦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拿到本科文凭,然后联系以前的同学帮忙,找到南方的一所高校读硕士。那时候“法硕”刚刚开始兴起,很多非法律专业的学生也都一窝蜂跑来考法律系的研究生,小麦的竞争对手多出好几倍。小麦那个同学已经研究生毕业了,在一所高校任教,她知道小麦的遭遇,当然也是同情的,所以全力以赴帮她。同学帮小麦联系了以前读研时研究所的导师,拿到一些研究生一年级的课堂笔记、参考书目。小麦的英语底子不差,虽然扔了一段时间,捡起来也比较容易。
那个冬天是小麦破釜沉舟的冬天,她正式辞了工作,带着不多的存款,到学校附近租了一个筒子楼里的小单间,只有七八平方米的样子,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再有就是铺天盖地的复习资料。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屋子里没有暖气,近零摄氏度的室温还不及户外暖和。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就抱着书本到外面晒太阳背书,天气不好的时候就缩在屋子里抱着暖水袋穿着大羽绒服看“马政经”。每次回忆那些日子,她都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但是当时的她是幸福的,因为她有梦想,她想当法官。
写故事很简单,几分钟就把那段经历敲出来了,经历的人才知道那分分秒秒的时间有多难熬。那时候小麦几乎没什么消遣,实在累得不行就去网吧玩一个小时游戏,玩连连看,或者祖玛。时间不多,一个小时,绝对不超过一个小时。江军说要送她一台笔记本电脑,小麦说:“当上法官之前我不要你一分钱。”江军就笑了:“那是不是说你当了法官之后就要我的钱愿意嫁给我了呢?”小麦就被气笑了,她渐渐分不清是自己的本意暴露了,还是掉进了他的圈套。
吃下的所有的苦都是值得的,小麦的故事让我分外相信耕耘就有收获这件事。她如愿以偿地以总分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那个导师的研究生,公费名额只有两个,她需要自费,但她也满足了。学费嘛,入学之后做兼职就可以挣了。
然后就是轻松愉快的两年学生时光。小麦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自己又做回了曾经的那个快乐的小女孩,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研究生,自己交学杂费,自己挣得美好未来。她坚信没有什么可以摧垮她。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情享受校园里的美好时光。看过江湖险恶,经历过职场的尔虞我诈,单纯的校园生活真是太轻松了。看书,做兼职,参加舞会,交新朋友,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只是单纯地把她当成一个“一年级菜鸟”,那种感觉太爽,就像整个人重新活了一次。
最后一个学期她参加了公务员考试,顺利地过了笔试和面试,考到了南京。法官当然是做不了的,那是玩笑,但是她进了检察院,先做检察官。
后来我问她,当时是不是特激动。她说,那种感觉很奇怪,尘埃落定那天,她站在太阳底下呆了半晌,好像完全没有想象的那种欢呼雀跃,只是想,哦,这就完了吗,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个懒觉,痛痛快快去网吧玩一整天连连看。她是想到连连看的时候才激动起来的,然后就给江军打了个电话,说:“警察叔叔,我考上了。”她听到江军在电话那头儿冲同事大喊:“我老婆要当法官了啊!今天晚上我请客!”小麦的眼泪是在那一刻掉下来的。
后来小麦就去了南京,和江军在一起了。
很多人并不了解他们这些年的分分合合,他们也很少对外人细说。一般同事或朋友问起来,他们就说是大学谈恋爱,后来分开了一段时间,然后再复合。很多人都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真好啊好幸福啊有情人终成眷属啊什么的。对于这些祝福,小麦从来都是一笑了之。她说,这样的祝福都是应时应景的,就像你穿了礼服裙一定要配高跟鞋一样自然,不会有人多问一句你们当年为什么分开呀为了复合吃了多少苦呀,而她也实在是没有勇气一一向别人解释。她觉得祥林嫂最大的悲哀不是被人无视,而是轻易就向别人展示她的伤口。
事实上,即便是小麦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公务员,穿上了检察官的制服,她和江军在一起还是历经了很多波折,最大的难关还是江军的妈妈。不要忘记,那位准婆婆是曾经大过年的找上小麦的家去落井下石吵架的。小麦想到后半生要向这样一个人喊妈妈,就觉得嫁给江军真的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可是,纠结那么久,她还是选择了江军,因为那份感情真的不只是小儿女的你情我愿,而是这么多年来贯穿在她生命中的一口气,气没有散,她才没有倒下。
求婚那天江军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对你说过甜蜜的话。今天,我喊你一声宝贝。宝贝,无论怎样,咱们都是在一起的,请你一定相信我。就算这个世界上有再多困难,你都要相信我,我会跟你共渡难关,我再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受苦。”
很多渣男说妈妈不同意这门婚事就要跟女友分手,请相信这一定是一个狗屁借口。当年江军的妈妈那样强烈地反对小麦嫁给他,江军还是坚定不移地跟小麦领了结婚证。这个过程几乎可以写成一篇长篇小说。江军的妈妈甚至搬出道德这张王牌来指责小麦,说她一个人在社会上流浪了那么久不知道跟过什么人鬼混。江军还是挡住了他妈妈的恶意,选择了跟小麦在一起。
其实我最好奇的小麦是怎样改变想法决定嫁过去的,有那样一个难缠的婆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况且,成天跟一个警察以及他的警察同事们打交道,她心里没有阴影了吗?
小麦小孩周岁的时候她来北京玩,我们见了面,那天我们在后海一家小咖啡馆里猫了一下午,听一个很帅的小男孩弹吉他唱歌。她笑眯眯地不断花痴地说:“这小孩儿真帅啊我要去调戏一下!”我说:“拜托!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不要这么践踏我们纳税人的尊严好吗?人家是卖艺不卖身的。”她就哈哈地笑,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但是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我提出了我的问题,她说:“我觉得现在自己特幸福,虽然麻烦接连不断,但是我相信自己能够解决任何麻烦,这个信心真难得,换做十年前的我简直无法想象。那时候我特恨警察,恨法律,恨社会,恨一切。我花了那么多年才想通,与其恨那些我改变不了的东西,不如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警察我不怕,我懂法,我执法,我什么都不怕。恶婆婆我更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曾经诅咒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现在我相信,只要我够强悍,公平就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