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睁着酸肿的眼睛,在多灾多难的尾巴上寻找疼痛的源头。翻来覆去后,我在靠近腰部的鱼鳞下发现了一条细长的伤口,一看即知是被某种利器割过。伤口本来敷了药膏,但被我一折腾伤口重新裂开了,一股细细的血流混入水中。
我的天哪!我晕了一会儿,就被割肾了?
腋下忽地拢上双手,哗啦一声,叶绍将我从水中抱了出来,他淡淡地道:“伤口裂了吧,别浪费了。”
什么别浪费了,我莫名其妙,就见叶绍湿漉漉的脑袋蓦地低了下去,紧跟着伤口处贴上了条温软的东西,轻轻地在舔舐。轰的一下,我的脸和脖子仿佛着了火,脸上火热的温度烫得我不敢低头去看。
不对,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好吗?!
他在吸我的血!
我惊呆了,这齐国储君莫非也不是个正常人类,而是个……蝙蝠精?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脑洞大……
叶绍没折腾多久就放开了我,指腹揩去嘴角的血迹,啧了声:“味道不怎么好。”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真对不起啊,让您有了这么糟糕的味觉体验。
大约是看出我的脸色太难看,叶绍兴致疏懒地拿起一旁松软的绒布,唰地抖开把我包了起来擦水,边擦边道:“书中记载人鱼肉可使人长生不老,而人鱼血则可治百病。这次我被萧王在郊外伏击,多亏了你这一小杯血,才使本王迅速痊愈,将萧王一党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他笑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让我胸口窒息了一刹那。荆国再小也是一个五脏俱全的诸侯国,这些权谋斗争明里暗里从不曾远离过我。只不过云王室只有我一个合法继承人,没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来闹政变罢了。
叶绍与我不同,齐国是大国,根基庞大,其中关系盘根错节。他说的这个萧王我亦是见过,算辈分应是当今齐国国君的弟弟,他的二叔,此人从小被前任齐国国君当武将培养。
叶绍的这次大难不死,表面上看是萧王伏击叶绍,想制造个什么意外事故干掉他这文武双全的侄儿。可叶绍没事急忙跑回晟阳,回来也不去他爹娘那儿报到,一头扎进郊外,没准是将计就计故意留给萧王这个机会,让他放心动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以我的智商水平,想从叶绍手心里逃出不容易哪。
我目前所处的地方俗名叫东宫,学名叫潜龙邸,是齐国历朝历代储君的居所。
两日前叶绍负伤归来后,他以“世子救命恩人”的名义把我接进了齐王宫,此后我就没见过他的身影。想来也是忙着收拾他二叔那帮子余孽,没空理我。作为荆国的国君,来这样的地方还是头一回,瞧什么都很新鲜。
我坐在轮椅上,被茯苓推着转了一圈儿,却发现叶绍的这个潜龙邸空旷朴素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茯苓解释,因叶绍长年南征北战,一年之内很少留在宫内,所以偌大的宫邸冷冷清清,没多少人气。据说,过不了多久,叶绍又要被穆天子派去出征北疆。
北疆?好像有什么妙不可言的想法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唔,看样子,孤得说服叶世子带条人鱼出征了!
孤的算盘打得很好,叶绍北征必经齐荆两国的交界处——涟嘉关。只要靠近荆国边界,我就有可能寻到机会逃出生天。
那么,问题来了。
行军打仗向来不准带女子随行,我该如何说服叶世子带上我呢?
这个难题我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未果。
倒是负责保护和监视我的茯苓时不时从他那阴暗的小角落向我这边探探脑袋,在我有所察觉前又飞速地缩了回去。这种举动好眼熟啊,我苦苦沉思,等他如此重复了两遍之后,我终于想起眼熟的原因了。这太像孤养在太液池中的那只王八了!
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
在他第六次抻长脖子时,我终于忍不住唰唰地写下几个字举给他看:“你在做啥?!”
茯苓冷不防被我逮到,满面“我居然被发现了”的诧异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喂,不要太低估我的智商啊!我也很惊讶,叶绍有你这种手下居然能活到现在。
和茯苓交流是件很费力的事,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患有社交恐惧症。在我面前扮演近一刻钟的冰山酷男后,他才艰难地组织好言语:“早上世子爷临走时说,若姑娘你眼神鬼鬼祟祟的,肚子里肯定有坏水,让属下多留意你……”
我默默地举起两字——“放屁”。
落日时分,彤红的夕阳挂在高高的殿脊一角,几只老鸦抖抖翅膀,突然从枯萎的杨树枝上嘎嘎飞起,扑棱着飞向宫城上空渐渐迷离的夜色。
这种场景我很熟悉,王宫这种地方大同小异嘛。荆国虽穷,顶多内部装饰朴素无华些;齐国再富,殿宇的辉煌程度也不能超过大穆国帝都。熟悉的场景勾起了我浓浓的思乡之情,唉,往常这个时候荆国王宫早开饭了啊!
今儿叶绍特意派人传话,要同我一道用膳。等到月上梢头,我趴在桌边已困得睁不开眼,叶绍才姗姗而来。他来了,还带了一只狗。带了一只狗就罢了,他还带了一只猫。
从一条鱼的身份出发,我感受到了来自叶世子的浓浓恶意。
“本王这几日忙得很,怕你寂寞,带它们来给你解解闷。”叶绍粗暴地揉着我的头发把我弄醒,却分外温柔地与我贴耳道,“瞧瞧,喜欢吗?”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冷冷地看向那只从进殿起就对我龇牙咧嘴的黑猫。看什么看?!没见过孤这么貌美如花的美人鱼吗?!张牙舞爪的黑猫待在原地,大概是没见过孤这么有气场的一条鱼。
哼!我扭过头去,膝头突然爬上来暖暖的一团,低头一看,那只名叫小白的京巴狗正使劲儿摇着尾巴,趴在我身上。
“咦,小白很少这么主动亲近陌生人,”叶绍很惊奇,摸摸小京巴的脑袋,笑吟吟地望着我,“看来你们倒是挺有缘。”
我心突地一跳,有点儿心虚,我跟小白还真有点儿渊源。叶绍他老爹齐国侯每次去帝都都带着它,因为我和它同属于在那种大场面上存在感薄弱的小角色,故而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经常一人一狗坐在角落里,望着满目衣香鬓影,我感慨着贫富差距,它附和着汪汪两声,配合默契。
幸而叶绍并没有在此多做文章,在金盆里净了手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儿一天找了些什么乐子?”
看样子叶绍心情不错,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蛋让他过足了瘾,可怜可怜。我抚摩着小白,默默地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话头。突然尾巴尖一阵剧痛,我低头,那只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潜伏了过来,一口利齿稳稳地咬住了我的尾鳍。
好吧……我命运中的宿敌终于又多了一个……
叶绍看着此情此景,居然嗤笑了一声。你还有没有人性啊!你知不知道你的救命恩人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啊!
我哆嗦着想挥开它,结果它一爪子就挠了过来,在我手上留下五道血淋淋的爪印。
“滚开!”叶绍一脚踢开了大猫,大猫在地上滚了两滚,他傲慢又冷漠道,“本王养的宠物鱼还轮不到你下口。”
糊你一脸的宠物鱼啊!
赶走了大猫耍完帅,叶绍面色如常地继续用膳,他还颇为遗憾道:“本想给你找个乐子打发时间,不成想是只没驯熟的畜生。”
我抱着受伤的尾巴红了眼眶,叶绍冷冰冰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是我不对,我也只想逗一逗你罢了。”
孤就知道你是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人渣!
一顿晚膳用得食不知味,叶绍没吃两口就让人撤了下去。我不想理他,继续45°角望着窗外明月,充当一条高冷而忧郁的美人鱼。叶绍过来照例抱我去泡澡,我没有反抗也没有理他,由着他将我抱进了水池子里。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他一眼,入了水我就迅速地沉入水中。没安静一会儿,水面呼啦一声响,叶绍也进来了。我刚想游走,尾巴一紧……
受制于人,没辙,我被迫撤回了池边。叶绍并没有完全入水,他坐在莲纹石台上,手里拿着个青色瓷瓶。那瓷瓶我很眼熟,前几日叶绍都用其中的药膏抹我腰上的伤口,腰上的那道刀伤已然愈合连疤痕都没有了。叶绍道:“手。”
我不吱声,也没动。叶绍也不生气,揪着我的尾巴把我拖到身前,径直拉过我被猫挠伤的手:“居然没有流血?”
这种浓浓的可惜之情是怎么回事啊?!
叶绍垂着头在我手上涂涂抹抹,样子分外认真细致,乍一看他就是个贴心温柔的暖男!可其实他是个人渣,而且还是人渣中的战斗机。
“说吧,有什么事想求我?”叶绍抹完药膏却没有松手,握着我的手微微抬起眼,那双稍显狭长的凤眼含着笑,笑得我心陡然一紧。他抚过我黏在颈边的湿发,语声低柔,“纠结了一下午,晚上又演了这么久的苦情戏,不就是有求于本王吗?说吧,想要什么?”
我的心底微微发凉,是所有想法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凉,更是一种“好歹孤也是一国之君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他的智商碾压了”的心凉。
叶绍轻柔地抚摩我的脸颊:“人傻演技又不好,幸好只是条鱼。”
苦肉计既然被拆穿,便没必要与他虚与委蛇下去,我趴在案上拿过纸笔唰唰地写下一句话:“我要跟你随军!”
不出意外,叶绍一口否决:“行军打仗带个女人成何体统?”
我理直气壮,飞快应对——“我是条鱼!”
“那也不行。”他用手绞着我的长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看你又蠢又没用,此去北疆之地千里荒凉,我去哪里找那么多水养着你?”
我愤然咬着笔头苦思冥想带我同去的理由。
叶绍却不紧不慢地开了腔:“真想去?”
哎哟,这微微扬起的尾音,这扑面而来的阴谋气息,就差直接对我说——“来吧,少女,坑我已经挖好了,来跳吧。”
然后……我跳了。
我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求我啊……”叶绍单手支腮,嫣然一笑。
不对啊!这情节怎么就急转直下,从钩心斗角的权谋剧变成霸道世子爱上我的言情剧了呢?接下来他是不是就要冲着我邪魅一笑,敞开衣服说:“来吧,女人,取悦我。”
孤整条鱼都不好了!
我为难地看看自己金色的大尾巴,再看看疏懒闲逸等着的叶绍,好有技术难度的样子。
叶绍意兴阑珊地斜睨了我一眼:“既然这么勉强,那便算了吧。”
这出戏码好熟悉啊,之前在海边捡到我,他也是这副死相!
“嗯?”他还催!
我咬牙写下三个字:“求你了!”
“没什么诚意。”叶绍看都没看。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换了张纸,“求求你了嘛……”
“诚意还不足。”叶绍摆明是刁难我。
我吸了口气,双手环着叶绍的脖子摇了摇。
他似笑非笑:“你到底是在求本王,还是想勒死本王?”
叶绍最后答应了我的请求,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齐国侯和齐王后想见一见我这个叶绍的救命恩人。
我欣然应允。叶绍无语地看着我:“你答应得倒是爽快,我父王登基数十年,周边诸侯包括穆天子无不敬他三分,又或可说是畏他三分。莫说寻常女子,便是朝中臣子见了他也是胆战心惊。”
哪有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齐国侯明明是个和蔼可亲的死老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