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读三年级的时候,江家搬家了,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别墅区里。江爸爸的事业蒸蒸日上,几乎占领了N市中高档餐饮市场的半壁江山。
江家别墅很大,有三层楼,前面一个大花园,后面一个小小的戏水池,把江夏给高兴坏了。孙阿姨烧了满满一桌菜庆贺乔迁之喜,在餐桌上,江爸爸高兴地宣布:“明天开始,我们家里要多一个成员了。”
江夏嘴巴里塞着最喜欢的炸虾,含糊不清地问:“爸爸,妈妈要生小弟弟了吗?老师说,我们要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
江爸爸差点没喷出来:“只生一个好,那要么我把你塞到你妈妈肚子里去?”
江妈妈笑了:“妈妈已经四十出头了,怎么还能再生小弟弟?”
江爸爸继续往下说:“小夏,是你要多个哥哥了,阿姨的孩子从明天开始要住到我们家来了。”
江妈妈逗江夏说:“是啊,以后阿姨要疼小哥哥不疼你了。”
江夏眼睛咕噜噜一转,一把抱住孙阿姨:“谁说的?阿姨最疼我了!对不对,阿姨?”
孙阿姨也抱住江夏,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说:“当然,小夏是阿姨最喜欢的心肝宝贝!”
江夏得意地搂住孙阿姨的脖子,示威地看了看江妈妈,像个得胜的将军,江春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颤,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第二天是双休日,江夏正在睡午觉呢,被楼下咚咚咚的脚步声吵醒,她在床上一阵乱捶乱打,气愤地用被子捂住了头。大小姐最讨厌有人吵她睡觉了,如果没有睡到自然醒,八成是要乱发一顿脾气的。
奇怪的是,她在被子里捂了半天也没见有人上来哄她,气哼哼地爬了起来,光着脚丫子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一楼宽大的客厅里,一个男孩子傻傻地站在正中间,背着一个绿色的旧背包,穿着一双露着大脚趾的袜子,衣服明显比身体大了几号,长长地盖住了他的屁股。下巴尖尖的,脸颊很瘦,露出了两侧的颧骨。他个子不高,看起来只比江夏高了半个头。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正灵活地四处转动着。
他一眼就看到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江夏,顿时,他的眼睛不转了,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雪白的皮肤,头发披散着,柔软地披在双肩。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股初醒后的迷茫和空灵……
男孩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掠过一丝激动和惊喜,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孙阿姨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拿着一块毛巾仔仔细细地帮他擦脸,嘴里一边还念叨着:“看你爸爸和你奶奶把你养成什么样子,妈妈看了都心疼,瘦成这样。没事,到这里妈妈帮你养回来……”
江夏看着孙阿姨念念叨叨,围着这个又黑又瘦又小的男孩子转,忽然捂住头尖声叫了起来,男孩子吓了一大跳。孙阿姨浑身一震,把毛巾塞进小男孩的手里,快步奔向江夏,焦急地叫了起来:“小夏,小夏,你怎么了,不要吓阿姨。”
江夏揉了揉眼睛,挤出两滴眼泪,悲戚地哭诉:“阿姨,我头痛。”自从被绑架回来后,江夏偶尔头痛,虽然不是很厉害,但是也让家里人都草木皆兵。
孙阿姨一把搂住了她,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一边轻轻地唱儿歌:“痛痛都飞走,痛痛都飞走……”
江夏把头搁在孙阿姨的肩膀上,挑衅地看向那个小男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那丝激动和惊喜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愕、难过和沮丧。那怔怔的眼神让江夏十分不舒服,好像是她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江夏冲他吐了吐舌头,在心里决定了,她要讨厌这个男孩子!
晚上,孙阿姨烧了一桌菜,那个男孩子换了一身新衣服,看起来精神了很多,有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江夏大大咧咧地坐上餐椅,拿起筷子敲了敲饭碗:“开饭啦开饭啦,我饿死了。”
江春朝那个小男孩招了招手:“过来,吃饭了。”
小男孩看了看孙阿姨,孙阿姨也冲他招招手:“三娃,快,过来吃饭。”
江夏的眉毛惊诧地扬了起来,趴在桌子上大笑着说:“三娃?他叫三娃?这个名字好土啊!”
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江夏,沉默不语。
江春轻轻地拍了一下江夏的头:“没礼貌!人家姓程,叫程风行,他比你大两岁,要叫哥哥。”
江夏被男孩子盯着心头火气,坐直了身子,大声说:“三娃,程三娃。”她一口气叫了一叠声的“程三娃”,差点喘不上气来,“我就叫他程三娃!”
孙阿姨拉着儿子坐到了餐桌边,安抚说:“好好,叫三娃就三娃。快看,阿姨烧了你喜欢吃的醋溜带鱼,来,尝一块试试。”
说着,她下意识地就坐到江夏旁边,夹了一块醋溜带鱼,把旁边的鱼刺弄干净,放到了江夏旁边的盘子里。
江夏挑衅地看了看程风行,夹起带鱼放到嘴巴里,砸吧了两口,立刻眉开眼笑了:“阿姨,你烧的醋溜带鱼最好吃了!”
程风行默默地低下头,扒着碗里的饭,这华美的餐椅让他如坐针毡,这丰盛的晚餐让他食不下咽。
程风行和孙阿姨睡在一楼,江家很大,一楼就有两间小卧室,孙阿姨帮儿子整理好床铺,却看见儿子默默地坐在床边,不由得有点心疼:“三娃,怎么了?住不惯?”
“妈,我想回奶奶家。”程风行的说话声仍带着十足的河南腔。
孙阿姨愣了,她这两年好不容易让江家把丈夫的工作安顿好,另外两个儿子都大了,不用她操心,只有这个小儿子,她一直觉得自己愧对他。为了生活,在他两岁的时候她就跑到这个远房亲戚的家里当了全职保姆,一年就回去一趟,小儿子连妈妈长什么样都忘记了,今年,江爸爸主动提出来让她把小儿子带过来到这里来读书,眼看着一家人分居两地的日子就结束了,她怎么肯让儿子再回去?
“三娃,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啊?”孙阿姨小心翼翼地问,“小夏其实是个好孩子,她以前从来不会乱发脾气的,你比她大,要让让她。”
程风行不说话,孙阿姨眼圈有点红了:“三娃,妈妈好不容易把你接来,这里教育条件好,你只要努力读书,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答应妈妈,别回奶奶家了。”
程风行终于点了点头。
书房里,家里的另一对兄妹也正在谈心。
江春头疼地支着脑袋,看着斗鸡一样的妹妹,想了想,问:“你喜不喜欢阿姨啊?”
“喜欢,所以不能让那个程三娃抢走了!”江夏斗志昂扬。
“那个程三娃,哦不,程风行是阿姨的孩子啊,你不喜欢他,阿姨会难过的。阿姨难过了到时候和程风行一起走了,那怎么办啊?”江春谆谆诱导,“所以,要和这个哥哥和平相处,好不好?”
江夏想了想,抱住了江春的脖子,像个无尾熊一样地缠在江春身上:“他才不是我哥哥呢,我只有一个哥哥。”说着,波的一声,她在江春脸上亲了一口。
江春被这马屁拍的心花怒放,说:“好,不叫哥哥,那叫名字,不过不能叫人家三娃。”
“我知道,我不会当着阿姨的面叫的,”江夏狡猾地笑了,“如果他对我好,我也不会在阿姨面前欺负他。”
江春笑了,小夏很乖很听话,他对这次谈话的结果很满意。别看他每天对人笑得满面春风,温柔可亲,骨子里却凉薄得很。在他眼里,爸爸、妈妈、妹妹是他最重要的人,其他人都没被他放在心上,更何况是这个刚见了一面的男孩子,只要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实际是怎样的又有什么关系。
三年级正处于小学低段和高段的中间,向来被老师们认为是关键的一年。课业渐渐紧张起来,这不,厉老师要求他们都提前十五分钟到校进行早读,由几个班委轮流负责,内容是负责人找的好词好句、古诗或者课文内容。
比起上课,江夏最喜欢早读了,从周二到周五,分别是副班长、学习委员、语文课代表、纪律委员,这几个人都会眼巴巴地跑过来问江夏今天想读些什么。只有周一是班长云依宁负责,云依宁的爸爸是电视台的主编,熏陶得她文学功底深厚,小小年纪已经看过不下十遍红楼梦,是个十足的“小红迷”,于是经常搜集一些红楼梦里的诗词和精彩片段让大家读,到了后来,没兴趣的同学们都怨声载道。江夏更是没有兴趣,在她眼里,那些拗口的诗词简直就是天书,听都听不懂,别说诵读了。云依宁一领读,她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爆笑校园》,独自一个人看得不亦乐乎。
云依宁拿着一本《红楼梦》在课桌间走来走去,颇有小老师的架势,走到江夏旁边,理所当然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于是拿起手上的一根小棍子,敲了敲她的桌子:“江夏,你不好好读书,在干什么!”
江夏不耐烦地说:“你读的东西难听死了,谁要听啊。”
云依宁气得脸都白了:“你不学无术,这个是四大名著,你懂不懂!”
“我知道,不就是一个戴了玉的人最后破产了的故事嘛。我哥哥给我讲过。”江夏不屑地说,“都破产了,你读这些有什么用。”
“那不是破产,那是——”云依宁一下子想不出来那是什么,顿时僵在那里,正在这时,教室门被推开了,厉老师走了出来,丁哲华在后面捅了捅江夏,提醒她赶紧把《爆笑校园》放好。
“咦,今天教室里怎么这么安静啊?”厉老师看起来心情很好,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子。
江夏定睛一看,晴天霹雳,居然是那个程三娃!今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牛仔裤,剃了个小平头,脸洗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比刚来她家的时候胖了一点,看起来还长得挺清秀的。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个新的转学生,他的名字叫程风行,”厉老师往讲台上一站,朝程风行招了招手,“过来,和同学们做个自我介绍吧。”厉老师心里很庆幸。这次整个年级来了六个转学生,每个班一个,转学考试的时候这个男孩子的总分最高,语文和数学都是一百分,就是英语考了个不及格,校长大笔一挥,把他分到了厉老师的班里。
程风行站到了讲台上,一眼就看到了江夏,他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心里一沉。
“同学们好,我叫程风行。”他两句话结束了自己的介绍,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江夏顿时笑了起来,怪声怪气地学着程风行带着河南腔的普通话,教室里哄堂大笑。程风行在讲台上抿紧了嘴,谁也不知道,他为了讲好这两句话,一个人偷偷躲在被窝里练习了好几个晚上。
厉老师敲了敲桌子,扫视了一遍教室,顿时教室里安静了下来:“程风行刚从河南转学过来,普通话说得不好很正常。以后我们都是一个班的,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老师相信你们能做到的,对不对?”
“对——”同学们齐声回答。
厉老师一看江夏,仍然扑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小夏也是个团结友爱的好孩子,对不对?”
江夏仰起脸庞,看了看厉老师期盼的眼神,乖巧地点点头。
这时,云依宁举起手来,厉老师冲她点了点头,她站起来说:“厉老师,我来教程风行说普通话好了。”
厉老师高兴地说:“好的,班长以身作则,是个好孩子。程风行就和你坐一起吧,你们两个互帮互助,要把我们班的学习成绩带上去。”
事实证明,厉老师和江夏又斗了将近四年,教学眼光越来越厉害。程风行比班里的孩子大了两岁,降级读了这个年龄段,又比谁都用功刻苦,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从一开始转学来时的中游,迅速升为第一名。语文和云依宁、丁哲华三足鼎立,数学独占鳌头,被选入校奥数兴趣班,英语的笔试成绩经常满分,只是口语和听力却依然在中游徘徊。
而江夏,令厉老师头痛的江夏,成绩永远像过山车一样,忽而挤进前五名,忽而掉下后十名,忽而解答出最难的附加题,忽而把最简单的口算题全部做错……最有意思的是她的作文,忽而干巴巴的几句话,忽而奇文突现,令人捧腹。
一天,厉老师正在批作文,忽然把笔一扔,捂着肚子狂笑起来,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都凑了过来,“怎么了,你又改到什么好笑的文章了?”
“是不是你们那个宝贝江夏?上次她写的‘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情’,我回去和我老公一讲,都差点没笑趴下了。”
厉老师说不出话来,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了两声,指了指桌上的作文本,示意他们自己看。
这周的作文主题是“帮助他人,举手之劳”,作文本上的字迹还算工整,标题是“帮助老奶奶过马路。”
……
这时,我忽然发现马路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坑,坑很深很深,像个无敌洞,要是踩上去,一定会摔死的。原处,一个老奶奶走了过来,她mi着眼睛,好像看不清楚的样子,越走越近。我的心里很紧张,怎么办呢,老师教育我们,要乐于助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说时迟,那时快,老奶奶来了,我果断地往坑上一趴,两个手抓住坑的那一头,两只脚在坑的这一头,就好像架起了一座桥一样,老奶奶踩着我的背,从我的身上安全地走过去了!
虽然我的背上多了两个脚印,很痛很痛,但是我的心里开心极了。
……
老师们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朝厉老师竖起大拇指。厉老师勉强站了起来,捡起作文本,趴在课桌上颤抖着写下评语:会运用比喻句,进步很大。“果断”、“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个词用得很好,要表扬。你还运用了夸张的手法,但是,老师建议你要分清楚想象和现实。
语文作业是丁哲华发下来的,他走到江夏身边,特意翻开本子匆匆看了一眼,上面有几个老师圈的红字和红色波浪线,应该是代表写得好的意思,于是就高兴地说:“江夏,老师夸你写得好了。”说着把本子往江夏那里一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