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答出“宝塔题”，吓得蒋敬落荒而逃。高登也没有追赶，毕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逼问他杨辉三角和阿拉伯数字是怎么回事。
蒋敬败北，国子监诸生再无生军，镇安坊之战便以高衙内大获全胜落下帷幕。
赵佶对于算学与书画之间的关系，还有些未解之惑，就让高俅去把高登和曹文逸请上来，再详细分说。
高登和曹文逸刚一上楼，还没等参拜，赵佶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大礼就免了，咱们今天不叙齿龄，也不论尊卑，就是一起谈论书画之道。”
他指了个座位，请高登和曹文逸坐下说话。此时梁师成、蔡攸、高俅也都被赐了座。高登知道赵佶性情洒脱，跟手下人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也是经常事，就没多客气，他朝赵佶做了个元宝揖之后，道了声告坐，坦然坐下了。曹文逸除了高登，见到谁都能保持一副世外高人，光风霁月的样子，所以也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
赵佶见高登脸上带着感激的神色，却又不惶恐无状，心里更加喜欢。他觉得高登文能气死人，武能打群架，精通算学，又懂书画，此时在自己面前也气定神闲，颇有大将之风，正是大宋立国以来最为推崇的全面发展的人才——德行方面好像稍微差了点，可是毕竟人无完人，也不用深究。
“我心中有个疑惑，想请教高小卿家。”赵佶说道，“方才你说的短五长八，或许是至理，可是书画一道也要讲求从心所欲，若是大家画画写字都时刻提醒自己要短五长八，岂不是失去了书画的真意？”
赵佶没当过太子，小时候也没接受过严格的帝王教育，是哲宗去世的时候，选秀选出来的皇帝。当时向皇后问重臣们谁可以当皇帝，宰相章惇说，端王（就是赵佶）轻佻，不可君天下。可是到底赵佶还是君了天下，从此被限制在各种条条框框里，跳不出来，可惜他轻佻的性情，又早已养成，改不了了。所以他一生徘徊在规则和自由之间，活得格外纠结。
高登对于赵佶能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点也不奇怪。他知道赵佶书画双绝，从赵佶的书画风格里，就能看出来他这个人有多矛盾。
赵佶在国子监里开办画学，要求学生画工笔，务求巧密细丽，自己的画风却走的是写意的路线。他画画的时候笔法粗犷豪迈，独创的瘦金体乍看上去也是飘逸犀利，但是又有很多顿挫的地方，雕琢的痕迹就未免有些重了。他一直在有限的空间里追寻自由。
赵佶问的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高登可以藉此谈一谈法制与自由的关系，但是他现在还没有进入朝堂，大宋也没有谈论这个问题的土壤，要说也只能留待以后。
于是高登就事论事回答说：“陛下所言极是。倘若画一副画，每一笔多长、多粗，应该画在什么位置，都按照一定之规严格执行，美则美矣，却失去了灵魂，称不上佳作。”
“为何一幅美好的画作却算不上佳作？”梁师成发问，一来是他爱慕风雅，在一旁本就听得入神，二来是为了尽臣子的本分——看到赵佶面带疑惑，似乎也没听懂高登的意思，一个好的臣子在这个时候就应该挺身而出，替皇帝提问。
高登说：“我听闻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繁而不乱，画尽了东京风物。”
赵佶不知他为什么说到了《清明上河图》，顺嘴应和着说：“《清明上河图》画的乃是汴梁东南城角，张择端从大出着手，码头、街道、楼阁、虹桥，无不入画，又在细处下工夫，连行人的衣着、神色都栩栩如真，的确是难得的佳作。”
高登问道：“倘若有一个巧手的雕版匠人，将《清明上河图》雕作木版，无论笔画、色彩、墨迹轻深，都与原画一般无二，这样印出来的《清明上河图》可以与原画等同视之吗？”
梁师成笑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巧手匠人。”
蔡攸说：“若是两幅画毫无二致，倒也不用强作差别。”
赵佶神色凝重地说道：“二位卿家想左了，不是这个道理。”他先对梁师成说，“高小卿家说请匠人制作雕版，只是打个比方，临画也是一回事。”跟着又对蔡攸说道，“倘若印一千张《清明上河图》，蔡卿又觉得如何？还可以跟张择端的原画等同视之么？”
高登心想，赵佶比梁师成和蔡攸可聪明多了，居然会重用这些奸臣以致亡国，真是咄咄怪事。他见到赵佶似乎若有所悟，就没急着说话。
赵佶又略微想了一会儿问道：“高小卿家莫非是说佳作有灵魂，就是因为它不可重复？就像我刚才写的‘天’字，哪怕不是刻在雕版上，也不是别人临摹，是我自己来写，若是我写上一千遍都一模一样，即便毫无瑕疵，也失去了意义。”
高登诚心实意地夸奖道：“陛下举一反三，草民正是这个意思。”
之前高登夸赵佶闻一知十，现在变成举一反三，少了七个，所以赵佶也没怎么得意。他继续问道：“若是规矩不可尽守，那么短五长八还有什么作用？”
高登说：“短五长八的规则只是在筑造根基的时候要多加注意，并不是说每一次提笔写字，挥毫作画的时候都要先用尺子去量。比如初学画人物的时候，时刻提醒自己上半身为五，下半身为八，日久天长，哪怕不再去想短五长八，也不会画错，而且因为无心，画出来的人像也不会显得刻板。”
曹文逸点头说道：“贫道曾听过一个释家的故事，说一位高僧大德路过一个茅草房的时候，发现房中有佛光出现，就去探寻根由。原来房中有位老妇人，诚心诚意念了几十年的六字真言，于是就出现了佛光。可是高僧发现老妇人念错了，唵嘛呢叭咪吽，她把最后一个字念成了牛……”
赵佶听了哈哈大笑，心想，文逸真人跟高衙内混在一起之后，居然会讲和尚对头的笑话了。
曹文逸接着说道：“于是高僧告诉她，不是‘唵嘛呢叭咪牛’，是‘唵嘛呢叭咪吽’。老妇人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都念错了。可是等她按照正确的发音诵念真言时，佛光却消失了。方才衙内说的道理，也与此类似，既要有一定之规，也要遵从本心。”
赵佶听了连连点头。他向来自诩天才，对什么都感兴趣，也什么都会一点，今天遇到的高登和曹文逸，都是触类旁通的人物，而且似乎所学都比他还要渊博。
高登早就想到今日可能会遇到赵佶，这两天像填鸭一样，往肚子里墩了满腹经纶。他觉得徽宗一朝的奸臣，基本上都是赵佶的玩伴——蔡京、梁师成是书画同好，高俅是球友，蔡攸、王黼、李邦彦是高级帮闲，朱勔可以陪着聊园林艺术，各司其职，互不冲突——如今王黼和李邦彦还没有升到高位，不妨釜底抽薪，先顶掉他们两个在圣心中的位置。
他存心在赵佶面前显露本事，便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说个不停。
曹文逸虽然不知高登为何谈兴大发，但是她对高登说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曹文逸并非光听不说，她比赵佶聪明，有时高登嘴里蹦出新词，还要靠她引经据典，翻译成大宋的话。
所谓，宁跟明白人吵架，不跟糊涂人说话。何况这两个明白人还不敢跟他吵架，赵佶今日聊天聊得格外开心，临走的时候，还觉得意犹未尽，甚至朝高登挤挤眼睛说：“高衙内，你可知道我大宋道家是无需禁欲的。”
赵佶一直到回到宫中坐在御书房里，想起今天在镇安坊里看到到一幕幕情景，也还是忍不住面露微笑。
“高登这小子挺有意思。”赵佶对陪侍在旁的李伦说，“他不是牺牲会的人吧？”
李伦回答说：“高衙内还不是牺牲会中之人，甚至可能会跟牺牲会结怨。前几日文逸真人曾经遇袭，似乎是牺牲会所为。高衙内还为此告上开封府。”
“那就把他的名字涂掉吧，我挺喜欢他的。”赵佶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是。”李伦答应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一连翻过写有潘龙、高虎、曹彪、石豹等人名字的纸页，找到了高登的名字，把它涂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