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来又怀孕了。她怀孕不奇怪,她经常怀孕,奇怪的是,这回她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是在超市门口碰见的,她腆着一个大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的光景,脸是浮肿的,整个人像刚充了气,膨胀得厉害。她低头小心看着手中提的一大包东西,走路有点吃力。开始我竟没认出她来,只觉着好面熟,等我想起她就是何雨来,我才追过去叫她,她一回头,见是我,浮肿的脸上立即显得惊慌,但转眼又变得傲慢起来,中间一点过渡也没有。她理也不理我,回头管自己走了。我想,她还在鄙夷我搬到杜圆圆家住,我也就没有再追。
回来,我告诉何开来,何雨来怀孕了。
何开来说,这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她肚子很大了,起码有五六个月了,看样子她是要生下来。
何开来说,怎么不流掉?
是啊,怎么不流掉。我这才想起我们很久不见何雨来了,也许她已结婚,至少也有了一个固定男人,她不再荒唐,她准备做母亲了。她很生我的气,大概也生何开来的气,所以就不跟我们说。
我说,她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还住在家里?你打个电话问问。
她还住在家里,听是何开来的声音,她说,是不是何燕来告诉你了?
何开来说,是的。
何雨来说,不要脸,多管闲事。
何开来说,生那么大气干吗,我回来看看你。
何雨来说,谁要你看?你不用来。
何雨来的德性,我们清楚,没必要跟她较真的。我也跟着去了,意外的是,她把家装修了一遍,可以说面目一新了,墙壁重新粉刷过,水泥地面铺了地板,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则改成了卫生间,床、桌子、衣柜、茶几、沙发、电视、冰箱、洗衣机,也换了新的,我们原来的东西可能被她扔了吧。看着这等巨变,我更断定她是结婚了,但屋里并没有男人。何雨来为我们开门后,就一个人坐着看电视,也不搭理我们。
我还是禁不住问了,我说,雨来,你结婚了?
何雨来睨我一眼,但还是开口了,慢吞吞说,没有。
我说,你是在准备生孩子吧。
何雨来说,是啊。
我说,你没结婚,生什么孩子。
何雨来说,谁说我没结婚,就不能生孩子。
何开来在一旁笑了,说,没结婚,也可以生孩子。
何雨来也笑了,说,哥,还是你好,你理解我。
何开来说,你男朋友呢。
何雨来说,男朋友?没有男朋友。
何开来说,那你肚子里是谁的孩子?
何雨来说,谁的?当然是我的。
何开来说,我问孩子父亲是谁,你以为你那么能干,你一个人就能生。
何雨来又笑了,说,哈哈,哈哈,孩子父亲?我不知道。
何开来说,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何雨来摸了摸肚子,孩子好像在里面动,何雨来高兴起来,装模作样说,宝宝乖,宝宝乖,他们问你父亲呢,你父亲谁啊?不好意思,确实不知道。
何开来说,你真不知道?
何雨来说,不知道。问个不停干吗,那么多男人,我哪知道。
胡闹。何开来突然大声说。
你那么大声干吗?吓着孩子了。何雨来抗议说。
何开来只好轻点声,又说,胡闹,你一直在胡闹,你怎么可以这样生孩子?
何雨来说,怎么不可以,我就想生个孩子,也不行吗?
何开来说,不行。走,马上去引掉。
何雨来说,哼,你管不着,你去死。
何开来说,你真要生下来?
何雨来说,当然。
何开来说,你疯啦。
何雨来说,我没疯,我就想生孩子。
何开来觉着她是疯了,没疯,怎么会这样生孩子?何开来过去揪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何开来的表情极为严肃,他很少有这种表情。何雨来看着,也是陌生的,害怕的,甚至惊恐了,她叫着,放开我,你放开我。
何开来说,走,去引掉,我陪你去引掉。
何雨来说,不可能。
何开来使了使劲,试图把她拉走,何雨来也使劲,就是坐着不动,她的另一只手本能地护着肚子,好像担心何开来伤了她的孩子。何雨来恼怒说,别拉我,我是孕妇,你不能这样拉我。
何开来说,听话,快去引掉,等生下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何雨来说,我不后悔。
何开来说,你走不走?
何雨来说,不走!
何开来又一使劲,何雨来全身抽动了一下,她站了起来,朝何开来怒目而视,哥,你放不放手?我警告你,我是孕妇,连警察也不敢这样拉我。
何开来说,我不是警察,我是你哥。
何开来不放手,何雨来拼命挣脱,但是根本无法挣脱,何雨来扑上去,往何开来绷紧的手臂猛咬了一口,只听见何开来一声惨叫,手就松开了。
何雨来站在面前,像只愤怒的母兽,眼睛也红了,还是朝何开来怒目而视,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威严,完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何开来抖着被咬的手臂,像在看一头他没见过的怪物,又惊又惧,又不可理解,何开来恨声说,好,好,我再不管你。
何雨来说,哼,你再拉我,我跟你拼了。
我跟何开来一样,以为何雨来一定是疯了,我更不敢惹她,我们几乎是逃回来的。几天后,我又想起何雨来,孩子若真生下来,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多荒谬啊。我说,何开来,你还得管管吧?何开来恨恨道,我管,我怎么管?我让她再咬一口?为了说明他不管是有理由的,他卷起袖子给我看伤口,牙印很深,一圈淤血,并且溃烂了,何雨来确实够狠的。我说,你不管,那怎么办?何开来说,要管你管,反正我不管。何开来还在生气,觉着他已经尽到了责任,孩子再生下来,跟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何开来不管,我又能怎么着,何雨来就没人管了。
这期间,我回家看过她几次,还带了些孕妇吃的补品。何雨来见我没有恶意,还带了补品,好像是在支持她生孩子了,她对我也就不再那么鄙夷。
其实,她除了执意要生孩子,别的倒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正常。她完全像个合格的孕妇,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吃饭,该补钙时补钙,该补碘时补碘,听说多吃巧克力,孩子更爱笑,她就多吃巧克力,她也买了《父母必读》、《孕妇百科》、《胎教音乐》之类的书和磁带,一边胎教一边学习怎样做母亲。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连邻居也觉着她变了,不吵了,不闹了,变好了。我都快忘了她是个不可救药的吸毒者,看来,母性确实是个伟大的东西,它可以改变女人,就是何雨来这样的人,也可以改变。
她的孩子在1999年12月29日出生,是个男孩,六斤四两重,哭声响亮,很健康的样子。何雨来非常安详、满足、幸福,一点也不觉着孩子没有父亲有什么不妥。别人问你丈夫怎么不来陪你,她也照直说,她没有丈夫。不过,遗憾还是有的,孩子还是生错了时间,他在12月29日出生,再过两天,就是新千年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两天,在2000年1月1日出生呢。何雨来说,她是想生个“世纪婴儿”的,她算过时间,他应该在1月1日生,可他为什么要提前出生啊。那几天,大概全世界的产妇都有这样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孩子再等等,刚好在2000年1月1日出生。我说,你真的算过?何雨来说,算是算过,但我不知道哪天怀上的,那时我还没想过生孩子。我说,那还算过?何雨来说,可是,我真的好想他是个“世纪婴儿”。何雨来这样想,我还是高兴的,这表明她多么渴望新世纪,在我们兄妹三人中,有这种渴望的也就她一人。
上帝好像特别眷顾箫市,新千年的第一缕曙光最早就照在离箫市仅三十公里的海滩上,箫市人早早就在等待千年曙光了,好像千年曙光确实与别的曙光不同。而我对千年曙光并不是很在意,2000年1月1日,我在医院照顾何雨来,我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这天,值得一说的人不是我和何雨来,而是何开来,何开来玩了一场自杀游戏。
现在想起来,何雨来和何开来,面对新世纪都做了他们想做的,一个在生,一个在死,似乎只有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一个时间的过客,世界的旁观者,我不知道我在活什么,我渴望什么。
何开来大概是对新世纪最无动于衷的一个人。那几天,箫市骤然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箫市人在过一个千年不遇的盛大节日,到处都是奔向新世纪的大红标语,到处都喜气洋洋,就连杜圆圆的蛋糕房,生意也忙得不行,好像人们已经不吃饭,只吃蛋糕了。何开来照例是躲在房间里睡觉,杜圆圆说,街上这么热闹,你也不出去走走。何开来说,有什么好看的。杜圆圆说,奔向新世纪啊,大家都在奔向新世纪。何开来笑了,是嘲笑。何开来说,奔向新世纪?奔吧,新世纪那边有一泡狗屎等你去捡。
但是,当文如其硬要拉他去看千年曙光,他勉强也去了。三十公里外的海滩一带,聚集了无数的人群,何开来和文如其站在一处斜坡上,干巴巴等了三小时,终于看见太阳从海平线上很平淡地出来了。何开来说,开始一点也不像太阳,而像是涂了口红的女人的嘴唇,有点性感,慢慢地那嘴唇越张越圆,红红的就成一轮日出了。何开来觉着这日出跟他有什么关系,于是就想起妓女陈白露的台词:太阳出来了,但是太阳是他们的,我要睡觉了。
何开来沐着一点千年曙光回来,一直睡到下午四点,他突然觉得这个日子还是不错的,应该在今天死去。他有点兴奋地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坐了下来,他开始思考死亡,好像死亡就在电脑屏幕后面等他,他写了一封遗书。
我懒得活了,我需要死亡。
我郑重声明,我的死亡纯属本人的理性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自杀,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同时也是最有尊严的一种死法。所谓自然死亡,不过是被细菌抑或病毒杀死,人被那么小的玩艺儿弄死,是多么可笑。自杀,无论如何维护了我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但我也没觉着做人有什么意思。
我研究了各种死法,最终我选择跳楼,我喜欢那种凌空而下的感觉。
尸体处理就只有麻烦别人了,在此,我先谢过。
特别麻烦胞妹何燕来,请将我的骨灰撒在虹桥下面的水中喂鱼或别的水中生物。虹桥周围居民若不准许,不妨趁夜间无人之时偷撒,但务必把我撒在此处。其实,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求把骨灰撒在此处,想必冥冥中自有安排。
我的亲人,我的好友,请别为我悲伤,死,没什么好悲伤的。
何开来于2000年1月1日
何开来给自己加了一件黑色风衣,的确,穿风衣跳楼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他还得修饰一下,毕竟是去死,要庄重一些的,他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地刮了胡子,又在脸上抹了些润肤霜,他觉着他就像殡仪馆的化妆师,在给谁的尸体化妆。然后,他看着镜中的那个人,毫无表情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但是,我祝贺你,现在,你可以死了。
他出门时,天已经暗下来了,街上新千年的欢庆气氛也快散尽了,何开来稍微又有些茫然,虽然他选择了跳楼,但跳哪座楼还是不明确的。他走了一段路,当他远远看见新世纪大厦楼顶的霓虹,才明白他当然应该在新世纪楼顶往下跳。新世纪有二十八层,在箫市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了,顶层有个醒客茶楼,一半屋内,一半露天,在露天的那一半往下跳,应该是很畅快的。而且跳楼前,可以很悠闲地先喝杯茶,据说通往地狱的途中,得过一座奈何桥,桥上有孟婆楼,楼上有孟婆茶,凡死人若想进入地狱,都必须喝上一杯孟婆茶,由此可见,跳楼前先喝杯茶也是十分正确的,并且很快可以比较地狱的茶和人间的茶,究竟哪种好喝。
何开来这样想着,就到了醒客茶楼,他要了一杯西湖龙井,此刻,尚不是喝茶时间,楼内茶客稀少,或者就他一人。何开来说,他专注于死亡,只觉着周围很安静,甚至寂静,没注意是否还有他人。他喝了三杯茶,茶确实是醒人的,他觉着自己格外清醒,可以跳楼了。他走向了露天楼顶,他的双手摁在了水泥护栏上,外面是黑夜,黑夜的下面万家灯火,毫无意义地亮着,活像一个人间地狱。何开来想,我要跳了,我就要跳了,但是,护栏的灰尘粘了他的手,他觉着脏,他拍了拍手,又拍了拍手,突然,他竟兴致索然,懒得跳楼了,并且洗手去了。
死亡游戏大概是很激动人心的,而且是要与人分享的,第二日,何开来神色诡异地把我叫进书房,请我欣赏一件东西,没想竟是他的遗书。我惊骇地看着他,他可一点也没有死的意思,快活地晃着一个脑袋,分明是自我陶醉。
不懂吧。他指着自己的遗书说。
不懂。我说。
他做了一个我最熟悉的表情,翻白眼,然后得意说,我这是形而上之死,纯粹理性之死,为死而死,是所有死人中,死得最厉害的一个死人,在自杀史上不是空前绝后,也是承前启后。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不跳?
何开来说,要跳的,我先告诉你,我的遗书在任何时间都有效,你别忘了帮我撒骨灰。
我说,还是杜圆圆撒合适吧。
何开来说,不。
何开来忽然泄了气,脸上的陶醉感不见了,立即代之以某种厌倦感,我觉着他和杜圆圆大概是不会长久的了。
一天,那位传授减肥秘方的老中医,来杜圆圆的蛋糕房买蛋糕,杜圆圆顺便就问了问,我一直在用你的秘方减肥,怎么不见效?老中医望了望杜圆圆,说,你洗完香薰油浴后都干什么?杜圆圆说,睡觉。老中医笑而不答提着蛋糕就走了,杜圆圆觉着他的笑容后面有秘密,又追出去问,有什么不对吗?老中医说,也对也不对。杜圆圆央求说,快告诉我,哪儿不对?老中医这才神秘兮兮说,我先问你,你们夫妻关系怎样?杜圆圆说,挺好的。老中医说,那好,我告诉你,这香薰油浴只是个药引,是用来引诱你老公的,你洗完澡,身体润滑,香气袭人,你老公自然就想跟你做那事,那是一项运动,一次相当于5000米长跑,如果天天做,那还不减肥?老中医还想说下去,但杜圆圆羞得逃回了蛋糕房。
杜圆圆再想想老中医的话,又觉着老中医的话是对的。不管怎样,老中医的话引发了她想过正常夫妻生活的愿望。这个晚上,洗完澡的杜圆圆,背又痒了,无论如何她要让何开来帮她搔一搔。何开来说,你不是有挠挠痒?杜圆圆说,我要你搔。何开来说,自己搔。杜圆圆说,不吗,我就要你搔。何开来没办法,只得帮她搔一次,搔痒的中间,杜圆圆把老中医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料何开来听了,立即把手缩了回去,不搔了,何开来冷笑说,这哪是减肥秘方,这是黄段子,什么老中医,我看是个老流氓。说完就不理杜圆圆,回书房去了。
此后,杜圆圆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本来该她睡觉的时间,她却不睡,手中抓着那个挠挠痒,在楼梯上走上走下,并且将脚步踩得很响,吵得我也只好跟着不睡,听她的脚步声。一次,我开门出去,她看见我,好像有些慌乱,尴尬说,你还没睡?我说,你在做什么啊。她说,不做什么,我走走,我随便走走。然后她就想躲开我似的,加快了脚步往三楼走,手中的挠挠痒在面前有节奏地摆动着,好像在给空气搔痒。
有时,我在半夜听见楼上的敲门声,大概是杜圆圆在敲何开来的房门,其间还夹杂着杜圆圆的片言只语,比如,睡。不睡。来。不来。做。不做。我不知道她半夜三更在做什么,好像是在讨好何开来,可这种讨好显然效果不佳,她白天变得无精打采,而且脾气也坏了,似乎看见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何开来的那只小哈巴狗。小哈巴狗点头哈腰的,明明是来讨好她,而她无端的就给它一脚,害得狗儿都不知道该怎样跟她交往,垂头丧气的快要得忧郁症了。
她的第二个发泄对象是保姆,事情的起因简直微不足道,她让保姆帮她拿根牙签,不小心保姆将牙签盒子掉到了地上,她眼一瞪,便破口骂了起来,你做什么用,一根牙签也拿不牢,猪手啊。保姆说,我捡起来就是。她说,捡起来还有用?保姆说,有用,又没脏。她说,还没脏?掉地上了还没脏?保姆说,就是没脏。杜圆圆突然一巴掌就煽到了保姆脸上,保姆捂了脸,惊叫道,你打我?杜圆圆摆出主人的架式,蛮横道,就打你,哼,你顶嘴,看你顶嘴,你给我滚,我不要你了,现在就滚。
打了保姆,杜圆圆却愈发生气了,好像不是她打了保姆,而是保姆打了她,我看着生气的杜圆圆,觉着我也该找个时间滚了。等保姆收拾了东西,准备要走,杜圆圆又恢复了正常,上前说,你真走?保姆说,不是你叫我走?杜圆圆拉了保姆的手说,你别走,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发火,我就是想吵架,你也打我一下吧。说着,杜圆圆自己竟然哭了起来。
杜圆圆这么异常,我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她和何开来一定是在纠缠。果然,戏剧性的一幕很快就出现了,那晚,我已经睡着,忽然被楼上的响动惊醒,我侧耳细听,是杜圆圆在吵架,杜圆圆的声音透过楼层传来,压抑、痛苦、含混,像是被掐着脖子,那种声音是很让人紧张担忧的,再一会儿,又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我以为他们打架了,我翻身起来,开了门,正好看见何开来从楼上跑来,他只穿着条裤衩,好像不是在跑,而是在滚,轰轰隆隆的就到了楼下,杜圆圆在后面追,也只穿着条裤衩,猛一见我,像是被点了穴道,定那里不动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便放弃了追捕,进了我的房间。
杜圆圆拿被子裹在身上,她的身子在里面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颤了一会,杜圆圆愤恨说,你哥!
我说,嗯。
杜圆圆说,你哥,我们这叫什么夫妻?
我说,嗯。
杜圆圆说,哪有夫妻长期不一起睡的?
我说,嗯。
杜圆圆说,哪有这样的男人?
我说,嗯。
杜圆圆说,他不要我,他还侮辱我。
我说,啊。
杜圆圆说,他叫我去找别的男人。
我说,啊。
杜圆圆说,哼,你以为我不敢。
我很懊悔开了房门,他们的事,我能说什么呢。
几天后,大约凌晨四点了,何开来来敲我的房门,我睡眼惺忪起来,何开来立在门口,穿着睡衣,胸前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从胸口一直抹到腹部,我惊叫道,你……,何开来平淡说,没什么,先上楼。
杜圆圆坐在何开来房间的地板上,下半身全是血,地板上也是血,正在往外溢,她坐在自己的血中间,却格外平静,像是在参禅打坐。见我进来,她一抬头,脸上是我完全不解的一种神情,快乐、幸福、沉醉,杜圆圆笑着说,你别怕,不是你哥杀的,是我自己杀的,他居然锁门,不让我进,我还是进来了,本来我想捅他一刀的,但他睡着了,我下不了手,我就给了自己一刀。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一把瘦长的刀子,刀尖沾着血,又指了指自己的大腿内侧,表示刀刺的部位。何开来换了衣服说,行了,行了,上医院吧,再不上,就要死人了。杜圆圆嘴一裂,近乎撒娇说,没事,我胖,我血多,流点血没关系。
我和何开来,一人一只胳膊扶她下楼,这个时间,叫不到出租车,杜圆圆车是有的,可我和何开来都不会开车,杜圆圆想了想,说,还是我自己开吧。何开来说,你,你还会开?杜圆圆说,不是一样的。她就让我们扶她进驾驶座,一只手按着大腿一只手开车,我和何开来坐在后面,那情形一点不像我们送她上医院,而是她送我们上医院。何开来大概也觉着这样很别扭,他干脆扭头看着窗外,不让我看见他的脸。
到了医院,杜圆圆就晕过去了,大概是流血过多,不过还好,医生说不会有危险。我和何开来守在她边上,何开来显得极为厌烦,不停地躲到外面抽烟,熬到天亮的时候,何开来面无表情说,你陪她,我出去走走。
我没想何开来是逃走了,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二小时后,他给杜圆圆打了一个电话。
何开来说,醒了。
杜圆圆说,醒了。
何开来说,我走了,我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我不会回来了,我们离婚。
杜圆圆说,你说什么?你胡说!
何开来说,我没胡说,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离婚。
杜圆圆想再说什么,可何开来一句也不愿多说,把电话关了。那一刻,我不知道杜圆圆的心是否碎了,但我看见她的脸是碎了,她僵在病床上,裸露的脸部好像风化了,慢慢地裂成了无数块。
何开来逃走,我还住在杜圆圆家,就更不合适了,我是在她出院后的第三天搬回家的。此时,杜圆圆看上去恢复了正常,她还是挽留我的,她说,你哥走了,你也走?你不用走,我不会跟他离婚的,他一个人在北京怎么生活,他又不会赚钱,我准备每月给他寄钱,他会回来的,他不回来,你也别走,我们俩不是合的很好嘛。但我还是回家了,我说,何雨来生了孩子,需要照顾,我们毕竟是双胞胎。
何雨来也欢迎我回家,这段时间,直到她再次被警察带走,算是我们从小以来相处得最融洽的一段时光。她很喜欢孩子,她给孩子取名何幸,是何等幸福的意思,也有何其不幸的意思,这名字我也觉着不错,小何幸确实爱笑,大概是她怀孕期间多吃巧克力见效了吧。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何雨来的体形也恢复得很快,我们俩站在一起,还是蛮像的,我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让孩子辨别,谁才是他的妈妈。
小何幸满十个月那天,一群警察包围了我们家,何雨来被指控贩毒,虽然我不知道她竟是毒贩,但一个吸毒者从吸毒到贩毒也不算太意外。何雨来被捕时,表现得还不错,而且相当从容,好像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抱着孩子亲了又亲,然后头一甩,说,姐,何幸交给你了。
何雨来轻松地走了,而我现在却必须代替她去做一个母亲,这于我未免有些荒诞。我是要上班的,不能做专职母亲,我只好再雇一个保姆,我的工资本来就不多,因此,我像任何一个单亲家庭,活得很艰难。但小何幸还是可爱的,邻居们都说,长得很像小时候的何开来。何开来尽管是个废物,可长得像小时候的何开来,也没什么不好。我的生活大概就这样了,好像我这辈子的目的,就是把一个简直没有任何理由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