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30日,对郭越单位的人来说,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不幸的日子。只不过这不幸现在还睡在襁褓里,等到它见风就长的时候,就要张开它那张贪婪的嘴巴,开始飞起来吃人了。
常笑宇把车停在郭越他们单位门口按了按喇叭,开门的还是上次的那个保安。常笑宇把车窗打开正想说话,那个保安瞪直了眼睛盯着他,有点儿激动地说了一句:“……找着了?”
保安说话的声音不高,离得又远,常笑宇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就是听见他说“找着了。”常笑宇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郑凤阁呢?”
保安拿手指头往院子里一指,不说话了。
常笑宇小心地调整着方向盘,让车轱辘紧贴着石灰池的边缘往前开。常笑宇掌握了很多种调整情绪的方法,这就是调整情绪的方法之一。保安刚才的问话让他很不高兴。他一边心里跟自己说“找到个屁”,一边继续往前开。
汽车终于贴着一尺来高的石灰池沿儿,安全地到达平坦的路面上。常笑宇有点儿得意地看了坐在旁边的小马一眼,小马就是上次跟常笑宇一起来调查司路雨失踪的那个小警察。但是小马却根本没注意他的“丰功伟绩”,而是低垂着眼睛,让眼睫毛在自己的脸上刷出两个扇子似的小阴影。常笑宇刚刚创造出来的一点儿快乐情绪,又很快烟消云散了。
他们什么也没找着。常笑宇不知道那个保安是怎么知道他们在找的,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着。
司路雨的失踪惊动了上级主管领导,这让韩局长很被动。
开始他还给常笑宇时间,让他慢慢去查,但是常笑宇这边一直都没有动静,韩局长急了,把常笑宇找到办公室好一顿教育,要他早日把结果拿出来,还公安机关一个清白。常笑宇默默地听着也不表态,他觉得这是施加压力,这是给他捣乱,这是推动着他离开了客观公正的立场,往意气用事里头赶。他觉得现在韩局长这样的态度,实际上不是因为自己手底下一个警察的家属失踪了,而是因为司路雨她小姨的家属失踪了。这让常笑宇很不服气:司路雨她小姨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可能就是常笑宇和韩局长之间的区别,这也可能是韩局长之所以能当上局长,而常笑宇这辈子都当不上局长的区别。
当初司路雨她妈在常笑宇的办公室门口拼命拍门的时候,他们两个躲在房里,就好像是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现在这两个战友已经分崩离析了。韩局长还是局长,常笑宇却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了,而是他的下级了。
韩局长说:“我已经给你很长一段时间了,你还想让我怎么等?”
常笑宇说:“办什么案子都得一步一步来。”
韩局长说:“你不要意气用事,我知道你想把施哲摘出来。”
常笑宇听到“意气用事”这个词儿反倒先从韩局长嘴里说出来,心里头更加不乐意了,说:“我一直都是按程序办。”他倒是没问一下自己,他一直想把施哲摘出来到底算不算意气用事。
韩局长也很恼火。常笑宇这么一说,就好像是他这个当局长的不按照程序办事儿似的。
“你是一直按你自己的程序办吧?”韩局长说话也有点儿冷了,他在“你自己”这三个字上面加上了重音,“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办案方向有点儿失误?你说要查车,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什么来。咱们都是吃这碗饭的人,你在想什么,我很清楚。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找着车固然很重要,找着司路雨的人,哪怕是只找到司路雨的尸体,更重要。”
常笑宇知道他再说什么也没用了,韩局长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他还必须得听。现在只不过是要他给局长一个台阶,也给自己一个台阶,让局长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他不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热血青年,他在这一行已经很久了。
“那局长你有什么意见?”常笑宇做出一副很谦虚的样子。但是韩局长并不领情。就像他说的,他也是吃这碗饭的人,常笑宇想什么他很清楚。
“去黄花湖里打捞。”韩局长很平静地说。他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能从黄花湖里打捞到司路雨的尸体的机会是多少,但是他必须得有个交代。这就是局长和队长的不同。尤其是在上级的压力太大的时候。这个时候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交代。
果然常笑宇说:“黄花湖的面积太大了,周边都是鱼塘。而且我们也已经派人勘察过……”
韩局长一挥手打断常笑宇的话:“先这么办吧。”
常笑宇皱着眉头出了韩局长的办公室。他觉得韩局长已经失去了一个办案人员的理性。虽然他过去也是一个办案人员。
司路雨他妈报案的时候,司路雨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了。假如真的有人把她弄死抛尸在湖中,那么她肿胀的身体早已经漂浮在黄花湖里头,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还用得着去找吗?
如果有人用了什么方法,弄死了司路雨,丢进了黄花湖,而且还让她的尸体不能够浮起来。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很有犯罪经验的人,或者是一个很有破案经验的人——比如说施哲。那么在如此巨大的水域当中,可能处处都是抛尸地点,又用什么办法排查,又去哪儿打捞呢?这只是瞎耽误功夫。
常笑宇跟自己说这只是瞎耽误功夫,但他还是去做了。
他打了报告,跟省公安厅借了几个潜水打捞员。实际上也不是非得去省厅借人不可,从黄花湖边上雇两个渔民也一定能干好这件事情。但是常笑宇明白韩局长的意思。一旦结果不重要,过程就很重要。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在演一场戏罢了,所以一定要轰轰烈烈,一定要大动干戈。只不过他和韩局长的区别是:韩局长只在乎这场戏的本身,而他需要的是这场戏背后的东西。他在观察,在等待,等待藏在地里的某只蚯蚓,一点儿一点儿地露出头来。也许这条蚯蚓并不在那儿。但是如果在呢?
经过几天的公文履行、公事公办之后,省厅的潜水打捞员来了。常笑宇亲自给他们接风洗尘,喝了不少酒。酒桌上气氛很融洽,常笑宇一直扯着嘴巴在笑着,一副很和气的样子。让几个打捞员颇觉得可以为常笑宇两肋插刀了。
于是5月30日这天早上,常笑宇高调地带着省厅派来的几个潜水打捞员到黄花湖去打捞司路雨的尸体去了。
他甚至在头一天亲自找到了韩局长,要他跟自己一起去现场组织打捞工作。韩局长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有一点儿恼怒地说道:“不去!”常笑宇就很开心地走了。他有很多种调整情绪的方法,这也是调整情绪的方法之一。
打捞方案很简单,就是早晨去找黄花湖旁边的农民借两条渔船协助打捞,然后又把黄花湖边儿上靠近司路雨单位的半径内做了几个假设点。这几个假设点都是可以容纳一辆车直接开到湖边,又不容易被看塘人发现的隐蔽地点。
常笑宇一边给打捞员讲解着方案,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后面跟上来的车队。为了显示这次打捞的隆重性,常笑宇几乎把他的一队人马都带来了。七八辆警车鱼贯跟在常笑宇的三菱越野后面,一路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常笑宇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在出任务,倒好像是在春游。
常笑宇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小马。这次出来,常笑宇让小马把摄像机也带来了。按照他的是说法是,要把打捞过程记录下来,学习兄弟单位的先进经验。小马刚才拍了他跟几个潜水打捞员讲解方案的现场,现在正把镜头伸出车窗,聚精会神地拍摄沿途景色。这更让常笑宇觉得自己其实是领着这帮弟兄春游来了。现在他的后备车厢里全是矿泉水和面包。他甚至有点儿后悔没把自己的鱼竿儿拿来,给大伙儿钓几条鱼吃。
远处的黄花湖波光粼粼,让常笑宇都糊涂了。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觉得自己实际上不是一个警察,而是一个演员,他只不过是在扮演刑警队长这个角色,小马就是这出戏的摄像,他们要去的黄花湖里也没有什么司路雨的尸体,那里狗屁都没有,司路雨本身就不存在,这就是一出戏。
“别拍了,你真当你旅游来了!”常笑宇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火,让司机把窗户都关上,吹起空调来了。
距离第一个打捞点越来越近了。小马突然看着车外说:“常头儿,你觉得黄花湖是不是小了?”
常笑宇抬起头,眼前的黄花湖在阳光底下闪烁着缎带一样的光芒,就仿佛涂抹了一层油脂一样,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又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常笑宇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黄花湖的形状变了。
他和小马到司路雨单位了解情况的时候,曾经顺道来黄花湖边勘察过。那时候从这个方向望去,整个黄花湖的形状呈现出中间收扁的圆形,好像一个土豆,现在在阳光的照射下,土豆的边缘模糊不清,整个湖泊好像缩小了。在第一个打捞点附近,暗褐色的湖床裸露了出来,向前延伸了几十米远,照这样看上去,根本就用不着打捞了。常笑宇有点儿纳闷,怎么才十来天的工夫,黄花湖就旱成了这样?他又自己跟自己解释:是因为这些天的温度比较高,湖水都蒸发了。可是他也觉得这种解释有点儿牵强。
常笑宇心里头虽然想不明白,还是带头下了车——反正他也没指望能打捞到什么,人都已经来了,多少也得做个样子吧?
哪知道常笑宇一下车,差点儿被扑鼻而来的臭味儿熏一个跟头。
“操。”常笑宇骂了一声。刚才他讨厌小马一路上跟个旅游者似的拍摄风景,把车窗都关上了,这会儿臭味突然而来,弄得他猝不及防,想再屏住呼吸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几个从省厅借来的潜水打捞员也跟着常笑宇下了车,闻到这种气味儿也纷纷掩住鼻子骂粗口。跟在常笑宇后面的那几辆车上的人却是乖觉,他们的车窗本来是敞开的,现在纷纷都摇了上去,而且谁都不下车。
小马站在常笑宇旁边也把鼻子一捏说:“邪门!”
那几个打捞员当中的头儿抬起眼来仔细地打量了下黄花湖,说:“这湖烂了。”
常笑宇以前只听人说过瓜烂了,菜烂了,还头会听说湖还会烂。刚想问是什么意思,那个人看了他一眼说:“回车再说。”
几个人像被妖魔鬼怪追赶似的逃到车上,司机还在抱怨:“快关门,关门,什么味儿。”
刚才说话的打捞员姓毕,干这行年头也不短了,大伙儿都叫他老毕。老毕看着常笑宇问:“常队长,你看今天这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好像电视上那些油船漏油了似的,水面上蓝一块儿,绿一块的。”
老毕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
常笑宇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湖说变小就变小,说变臭就变臭,担忧地问了一句:“不会地震吧?”
常笑宇听人家说起过,唐山大地震之前,附近那些湖泊、水库就改变形状,而且鱼虾大量死亡,散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臭气。再者,这两天的天气突然地热起来,真的像是要地震的样子。
老毕却对他的猜测不予评价,只是说:“那个我不知道。就知道这湖长癞了。”
“长癞”这个词常笑宇懂。夏天的时候,小河上会突然出现大块大块的漂浮物,就像一块巨大的癞蛤蟆皮一样,人们用土话讲就说这河“长癞”了。但是常笑宇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一座湖能长癞长得水都干了。
“你再仔细看看这湖。”老毕一边指点一边说,“你看那边儿,水好像是绿的吧?还绿得特别好看,实际上那不是水,那是蓝藻。这湖里生长了大量的蓝藻,有一个词叫‘蓝藻大爆发’。”
常笑宇盯着老毕手指头的方向,觉得那个地方的湖面确实绿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绿得邪乎,就好像泼了一层油漆一般。高高的太阳照在上面,挺大的一片水域,就看见一片绿,却看不到水光。
老毕又伸手指了指岸边给常笑宇看,那里正是方案里头的第一个打捞点。老毕说:“看到没有?那个地方好像水干了,把湖床都露出来了。实际上,你再仔细看,那个地方是跟湖面平齐的。”常笑宇仔细看了看,果然那些看起来好像是起伏不平的地面确是跟湖面平行的。
“那些是干枯了的水藻。底下的水藻越长越多,把上面的水藻养分都夺走了。那些死水藻就堆在了一起,”说完老毕还自以为幽默地补上了一句,“现在人尸不知道何处去,藻尸独自笑迎风。”
这时候旁边一个打捞员捶了老毕一拳道:“都熏死人了,你还在那儿作诗。”
老毕不理他那个茬儿,自顾自往下连比画带说:“那些死水藻积得太厚了,看起来就像旱地一样。可是谁要真当那是地面,一脚踩上去,非淹死不可。水下都是蓝藻,能见度太差了,就是有人想救他,也找不到人。”
常笑宇说:“能见度差,那怎么办,咱这打捞工作……”
老毕一摆手说:“嗨,常队长,我跟你实话实说吧。幸亏了你找的是我们,我们都有潜水用具可以下去。但是有一样,这种大面积的蓝藻,你看着湖面上没什么,光鲜碧绿的,实际上里头的鱼都已经缺氧被闷死了。咱们刚才闻到的味儿,不仅仅是蓝藻的味儿,还有死鱼死虾的味儿。”
这时候小马在旁边插话说:“你们不是有氧气罩吗,还怕味儿。”
老毕摇了下手说:“不是味儿的问题。我是说那些死鱼死虾在水底下都烂了,要是人在里头会怎么样?”
老毕还没等说完,他旁边的一个打捞员就一边脱掉外衣,一边拉出潜水服说:“还能咋样,早就烂了个屌。常队,你也别指望着见尸了,弄出个骨头架子来,你也鉴定不了。咱们只能给你摸摸下面有没有车。湖里头就不去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常笑宇本来就没指望什么,就是想拉开阵势在这儿搞个两三天,一来给局长交账,二来震慑震慑某些或者是某个藏起来的蚯蚓。所以现在眼看着黄花湖蓝藻大爆发,什么都弄不成了,倒也并不太失望。就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老毕他们几个把潜水衣穿戴整齐,司机生怕把湖面当成旱地,一个不小心把车栽到湖里去,所以开不了几步就不开了。老毕几个人也没有办法,自己下车走到湖边,潜入水下,随便摸了摸,弄得浑身上下黄褐、碧绿一层层的都是蓝藻,也就上来了。
老毕他们刚开始潜水的时候,常笑宇手下的人还有几个下车去看稀罕,但是顶不住那股子恶臭又跑回车上去了。这会儿眼看着老毕他们几个弄得花花绿绿地上来,都瞪着眼睛坐在车里看着。谁也不去接应,
常笑宇看着生气,就从车上下来,顶住臭气,把后备箱打开,把矿泉水拿出来往老毕他们的潜水衣上倒,算是帮他们清洗的意思。这时候其他人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纷纷钻出来帮着这些打捞员清洗潜水服上的蓝藻。
常笑宇把预定的几个打捞点都走了个遍。现在每个人都被熏晕了,也都恶心晕了,都盼望着这事儿早点结束。老毕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每个点儿都快上快下,草草结束。常笑宇又让副队长去跟附近渔民租了两条船,拉着打捞员在湖里转上几圈,作了几个下水和出水的动作,小马也举着摄像机作了记录。于是整个打捞工作就这么完成了。
常笑宇的手下明知道这种“打捞”根本就是走过场,但是实际情况如此,也就不觉得常笑宇在作弊,反倒觉得他相当的体恤民意。
常笑宇自己心中却是相当的郁闷。劳民伤财,到后来不过是一场臭气熏天的闹剧而已。
老毕因为常笑宇帮他们洗潜水衣的事儿挺感动,就劝告常笑宇多买点儿桶装水在家放着,说黄花湖“烂”成了这个样子,过不了几天自来水也不能喝了。常笑宇一听有道理,他本来是申请了两三天的打捞经费,干脆就让副队长拿着剩下的钱,拉着打捞员回市区买水去了,他自己则跟小马开车到了司路雨的单位。
常笑宇本来的想法是,在黄花湖边折腾两天,好好震慑震慑司路雨单位的人们。因为他总觉得那些人都在隐瞒着什么,或者司路雨失踪的原因乃至于凶手就在他们的心里头藏着,可他们就是不说。
现在打捞震慑的工作是进行不下去了。常笑宇就想,干脆,我自己去震慑震慑他们算了。
在常笑宇的三菱越野背后,黄花湖一片绿意盎然。
黄花湖2007岁这年的5月,它来了例假。不过它的月经不是红色的,而是绿色的。
绿得成了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