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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芳的治疗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同侪督导后,贺顿期盼大芳来访。这种跃跃欲试的心态,已丧失许久了。大芳那周而复始的悲惨命运,深陷其中混沌度日的状况,让心理师无力而气馁。现在,贺顿看到了一线曙光。她要让这线曙光发扬光大,拯救一个灵魂飞出苦海。

大芳来了。

“你上次讲过的话,我想了很久。我承认你是有道理的。”大芳虽然面色灰暗有气无力,但这番话说得很有章法,透出衰弱中的力量。

贺顿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又来了,这很好。我生怕你因为我上次的直率而不再来了。”贺顿也是坦诚相告。

“我不来又能到哪里去呢?我在别人面前维持的是一个假象,只有在你这里能讲真话。而且,你对我讲的也是真话。”大芳不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苦难,句子简明扼要了很多。

“我把你的情况和更多的心理医生讨论了一番……”

大芳着急地打断了她:“大家都知道我的事了?”

贺顿说:“你放心,我完全没有公布你的名字,连你的长相身材都没说一个字。也就是说,哪怕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和你走路打个照面,也不会认出你来。”

大芳稍稍放了心,说:“那就谢谢你了。还专为我的心理问题开个会。”

贺顿说:“人多力量大。”

大芳说:“那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贺顿说:“希望你坚强。希望你斗争,为自己争得尊严。”

大芳半晌没吭声,绝望地说:“你们认为我活得没有尊严?”

贺顿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得含糊地说:“那你自己怎样看?”

大芳又是半晌没有回答,沉默许久后说:“我这样活着,是没有尊严。”

贺顿一阵狂喜,当事者认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不良状况中,这就是改变的开始。当然,她不能喜形于色,就沉稳地说:“你可以选择有尊严地很安全地活着,这是你的权利。”

“权利?”大芳喃喃地重复着,好像对这个词很生疏。

“是啊,每个人都有快乐和幸福的权利。如果我们不幸和痛苦,那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有权改变。”贺顿热切地说。

大芳却无法报以同样的热切,她说:“我的幸福在老松手里。他让我快乐,我就快乐;他不让我快乐,我就没法快乐。”

贺顿恨铁不成钢,说:“那你还看什么心理医生呢?你就回去求求老松吧。如果他可怜你,肯施舍给你一点快乐,你就偷着乐。如果他狠下心再一次背叛你,你把心肝脾肺肾都割光,也不会收获快乐。”

这些话说得咬牙切齿,说完之后,贺顿又有点后悔。大芳可吃得消?当然,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可以使用他认为必要的语言,但像这类气急败坏的话,贺顿还不曾用过。她想起同侪督导时大家的建议,决定继续为大芳大剂量地“补钙”。

贺顿说:“你可以选择忍耐,我看基本上是死路一条。天天生活在没有安全保障的恐惧之中,你的身体不断生病,你成了惊弓之鸟。你当然也可以选择改变,这会有很大的风险和痛苦。你将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你会不知所措。但改变之后,会有一个新天地出现。”

大芳努力听着,把贺顿的每一个字都铭刻在脑海中。她的眼睛无力地眨巴着,频率很快,好像受了巨大惊吓的兔子。

结束的时候,大芳几乎瘫倒在沙发上无法站起身来。贺顿说:“请原谅我的直率。主要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大芳怯生生地说:“我下个星期还可以来吗?”

贺顿说:“当然可以来。如果你不愿来了,也不勉强。你是有这个权利的。”

大芳说:“你不会烦我吧?”

贺顿说:“哪里。你是我们的客人。”

大芳说:“我一定会来。”

送走大芳以后,贺顿像沉浸在池塘里太久的鸭子,狠狠地抖抖羽毛,把水珠洒在天地间。许久没有这样随心所欲了,大芳的这个案子,是条冰冷的湿毛巾,裹在她的脖子上,让她不能畅快地呼吸,冰水沿着她的椎骨下滑,让她不时有人间惨淡、世事无常之感。现在,这条又长又硬的毛巾,终于拧干了,晒在了太阳下。能不能彻底蒸发霉气,变得松软芳香,贺顿不敢打包票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起码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不再不停地折磨她了。

同侪督导就是好啊。大家的功劳!

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下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再下下下个星期,大芳也没有来……

等来的是老松。

乔玉华的家人打电话说,乔玉华命已垂危。临去世之前,想再见一面心理师。贺顿说:“我们从不出诊。”

乔家的人很遗憾,恳求道:“她原本说回到老家就不再出来了,但最后一定要见您一面,又特地来到了这座城市。我们本来不打算打扰您,所以一直也没有和您联系。这两天,老人家马上就不行了,如果她糊涂了,我们也就算了。但是,她非常清醒,一个劲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和您联系过了。问您什么时候来。就算您不是心理师,是个普通人,对一个垂死老人的愿望,是不是也请满足她?这不算是您上门出诊,只是一次探望。我们愿意付相应的费用。”

话说到这个分上,贺顿再无法推辞。在赶赴乔玉华居住地的路上,贺顿想,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做最后道别,她没有任何经验。转念一想,反正有话在先,不是以心理师的身份,只是一个后生晚辈看望长者,这样就比较放松了。

幸亏贺顿在临终养老院干过一段时间,对死亡不是太陌生。乔玉华没有入住医院,而是一座豪华宾馆的包房。贺顿本以为会看到无数管子和器械插在老人身上,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房间阳光明媚,到处是鲜花,甚至还有卡通形象的气球,悬挂在天花板上。老人穿着一套粉红色的丝绸睡衣,静卧在白床之上,好像就要敛瓣的睡莲。

乔玉华已经非常虚弱和苍白了,如同细碎的干百合片屑堆积而成,薄弱而透明。

她说:“你好。我记得你叫贺顿。你给我出了一道题,我一直在想。”

乔玉华的女儿说:“妈妈,请您不要激动。”

乔玉华说:“你出去吧。我要和贺顿单独待一会儿。”

女儿把一个圣诞铃铛放在乔玉华身边,说:“您要是哪里不舒服了,就摇它,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乔玉华疲倦地说:“我知道了。”

等女儿走出视线,乔玉华突然变得生机勃勃,说:“她总算走了,我可以和你说说贴心话了。”

一句话拉近了贺顿和乔玉华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关系。她的女儿都不能倾听的谈话。

贺顿直到此刻还不相信乔玉华会死。她在临终养老院看到过那些临死的人,就像快要干涸的小溪,时断时续。而眼前的乔玉华,虚弱归虚弱,眼睛却有银子一样的光芒。

“你一定不相信我会死,但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个,你就不用怀疑了。”乔玉华说。

贺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点头,默不作声。点头,什么意思?同意乔玉华一定会死吗?

乔玉华说:“我记得你的那道题目是—— 一百零一个——有什么意义。”

贺顿说:“是。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您不要在意,那是我随便说的。不用这样煞费苦心,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就算了。”

贺顿以为这样是给这个临死的人一个解脱,没想到乔玉华大为不满,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你这个当老师的却说这堂考试不算了。这哪里行!你就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了吗?”

贺顿说:“这对你非常重要吗?”这的确是一句真心话。她见过很多来访者了,他们问过她很多问题,她也问过他们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有的解答了,有的永远没有答案,甚至连题目也已深海沉没。只有这个老人,无比认真地思索着,临死也要交上答案。面对着这份执著,贺顿必须抖擞精神,回报以同样的执著,接受这个答案。这对一个即将远行的灵魂,无比重要。

乔玉华闭着眼睛,这使得她的双眼皮像木头楼梯的台阶一样明显,纹缕深刻。想来她的内心也如澄澈的高原之湖,没有任何鱼虾在其中浮游,涟漪不生。

乔玉华说:“他们想让我死在医院里。我偏不。我不喜欢那里一片惨白,我喜欢五颜六色。他们希望我死在家里。不,我不愿让他们以后一走过我咽气的房子,就心怀哀伤。我自己挑选了这家宾馆,做一个匆匆过客。我们都是生命的匆匆过客,是吧?就像心理医生开出的苦药,其实是良方,品完之后,可尝出甜意。”

贺顿安静地倾听着,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乔玉华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本来早就该死了,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所以又多耽搁了一些时间。现在,我想清楚了。这个答案像鞭子,抽打着我看得见的伤口和看不见的暗伤。我想得很辛苦,昼夜不息。只有当我在药物的作用下稍稍入睡的时候,问号才会暂时歇息。不过,这并不辛苦。我马上就会放长假,死亡就是永远的休息了,现在忙碌一会儿,以后就没有思考的机会了。我将要飞翔着离开,直到融入天际。

“真的很可怕呀,在我们脑中,保留着生命过程中所经历过的几百万件事物的记忆。鼻子记住了瞬间的气味,耳朵保留着声波的振动,眼睛贮藏着颜色的区别浓淡的层次光彩的亮泽,皮肤收存着温度触感还有疼痛……它们都生龙活虎地藏在那里,从未消失。你还年轻,你像藏羚羊一样年轻,你不一定能听得懂我的话,但请你记住它。在思想的下面是感觉,在感觉的下面是情绪。在情绪的下面是记忆,在记忆的下面是伤害……”

贺顿有些听不懂。那些要死的人,常常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你不能去想,只管好好听着就是。

乔玉华说:“是的,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个呢?这一定有一个道理,有一个强大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原因的,没有原因我们就不配活着。比如我天天吃中药,中药的名字是多么有趣啊。它们简直就是为了蛊惑人心才如此命名的。比如夏枯草,是一种反季节生长的植物吗?夏天黄了叶子,冬天郁郁葱葱?比如海螵蛸,到底是一种虫子还是一种鱼?住在陆地还是海底?比如桑寄生,一听就想起汉奸,很没有骨气的样子。比如紫苏,你会看到汉唐女子头上的首饰‘金不摇’。比如胖大海,真的胖吗?比如红豆紫杉,多温柔,充满相思的情调,你以为是一件裙裾飘飘的美丽衣服,其实它有剧毒,是抗癌的特效药……”

这些话还算有条理,但已不合时宜。贺顿知道,死亡的铁布,已将这老人慢慢地裹了起来。雪要覆盖生命,你除了无声叹息没法阻挡。当生命之河就要干涸,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它走向最后涓滴的隐没。贺顿握着乔玉华的手,俯下身体,倾听,倾听。

“快乐要走的时候,想要留住它的人就会有痛苦。痛苦要来的时候,想要赶走它的人,就会经历更大的痛苦。不妨,接受吧。”乔玉华开始像鸡妈妈啄米一样,历数她一生的经历,整个房间如麝香般凝结着静郁之气。贺顿以为这样的氛围会持续到完结,不想乔玉华话锋一转,说:“我知道你已经烦了,不要着急。我马上就会说到最重要的事情。在没有神父和忏悔的环境中,我只能找你。我知道大地会庄严地接纳一切,安详慈悲博大稳定,还有万物埋藏其中伴随着我,我不会寂寞。在生命道路上所有发生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正是它们,组成了我生命的线团。回想一生,我曾把几十个人打成了****,也曾批斗过几十个人,还给几十个人扣上过各种各样的帽子……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地写了下来,一共是一百零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但我愿意在临终之前祈求他们的原谅……那一百零一个洋娃娃,就是他们的化身。我已经想好了它们的去处,委托我的后人,把它们送往山区的学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让我们的后代比我们更幸福,这些洋娃娃会代我把这份心意留在人间……”

乔玉华说完这些话,就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她的身体已经严重萎缩了,曾经清秀的脸庞如今好似一朵极小的山花,低敛着花瓣。她的话在空调吹出的风中变为百合之香,然后凋为尘埃。一种不知名的香气袅袅浮动,犹如鬼魅一般贴着地板游荡,沁入骨髓。

贺顿相信那是人的内丹散发的英气。

贺顿知道自己此刻是一个身患心理重疾的心理师,医生也是会患病的,而且那病会更难治。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卑微的生命,但卑微并不等同于卑贱。她曾经是卑贱的,但努力和奋起,让她的生命和更多的生命有了碰撞。她相信自己的工作已经对很多人的生命发生了作用,那些潜移默化或是电光火石的碰撞,已经让某些人发生了裂变。在这个过程中,她在付出和虚弱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深刻和稳定。这是用一个生命在点亮另外一个生命,用一个生命在擦拭另外的生命。

谈话是从下午开始的,此刻晚霞满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鲜榨出的玫瑰花汁,美艳芬芳。太阳已经轻坠,胡萝卜色的太阳光,镶着脐橙般的血丝,像灰色的墨水一样弥散开来,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于是夜色升起,天渐渐地黑下来,没有开灯,整个房间有一种淡紫色的凄迷。霓虹闪耀,街市上的一束微光射进,黯淡幽渺。窗外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偶有汽车开过,光斑闪闪,就像许多美丽的小花,在向这间房屋致意,深情地诀别一个将死的老人。

贺顿的身体此刻饱满而年轻地充盈着,好像刚刚灌浆抽穗的清甜玉米,内心却充满了惨烈的哀伤。别人的故事绞碎了她的衣服,精神裸露在惨淡的废墟上,骨刺穿过胸膛。唯有从这将逝者身上发出的慈悲光芒,锦被般遮蔽了她的凄惶。为了这份温暖,她愿意慷慨地献出自己的余生。

自古以来,就有一些高尚的灵魂在林木间穿行,当他们飞舞得疲倦了,就会找到一些头脑栖居,也许在高堂上,也许在蓬蒿中。负载这种灵魂的躯体是痛楚的,因为他们总在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理想而挣扎着,不单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人。被这样的灵魂选中,是荣幸也是悲哀。

心理师就要做这样的人。

直面真相,对善和悔都恢复极度的敏感,让乔玉华走得深刻而辛苦。但走到极致之后,就是拯救和逍遥。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记忆中的真实

贺顿一五一十地把案例报告了一番,然后说:“我该怎么办?”

姬铭骢沉思良久,说:“这个案例为什么让你如此放心不下?”

贺顿说:“它很富有戏剧性。一对夫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关系,出场的人物也应该是相同的,但结论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戏剧性很感兴趣。”

贺顿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发觉自己是一个对戏剧性很感兴趣的人,就说:“也许吧。但我觉得自己主要是对事情的真相很感兴趣。”

姬铭骢说:“那你就应该到刑事侦查部门,最次也应该到私人侦探那里谋个差使,可能更适合你。”

贺顿有些不得要领,说:“姬老师,您的意思是要教导我改行吗?要为我做职业生涯辅导?”

姬铭骢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顿摸不着头脑,说:“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姬铭骢绷起脸说:“可惜了你竟考出过那么高的分数。”

贺顿很不好意思,试探着说:“您是说临床心理医生并不追求事实的真相,那是警察和侦探们的工作范畴。”

姬铭骢频频颔首,说:“这还有点优秀生的味道。”

贺顿受了夸奖,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她还是不得要领,略带恳求地说:“姬老师,您还得点拨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铭骢说:“你现在能搞清楚当年老松抛进池塘里的糖块,是真的大白兔奶糖,还是裹着的石子?”

贺顿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大芳和老松两人说得都很肯定。”

姬铭骢说:“那你怎么办呢?”

贺顿说:“让他们两个人对质。”

姬铭骢说:“让我们想象一下,会有怎样的情景出现?”

贺顿说:“估计或者是吵得一塌糊涂,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声,以沉默标榜自己所说的答案是真实的。”

姬铭骢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贺顿想了想说:“也许两个人都摔门而去,再也不会来了。”

姬铭骢说:“还有第四种可能吗?”

贺顿苦笑道:“也许有,但我想不出来了。”

姬铭骢说:“还会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复杂。我能想得出的一种可能性是——他们夫妻双方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地对你这个心理师说,你为什么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贺顿大叫:“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们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把我搅糊涂了,怎么能把账算到我头上!”

姬铭骢说:“你生气了,这很好。这说明我击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对于一个好的心理师来说,事实上的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实,是记忆的真实。因为它,只有它,才最深刻地表达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记忆是灵魂的奴仆,不是真实的书记官。”

贺顿似明白不明白,说:“您能讲得更具体些吗?”

姬铭骢说:“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无边的池水之中,你现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验仪器,想来也检测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个池塘干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没有任何办法识别出哪一块石子曾经被糖纸包裹过。是吗?”

“对。”贺顿回答。

“好。这个无头官司,看来就是包公转世,也断不清了,你还想朝这个方向努力吗?”

“我无能为力。”贺顿老实作答。

姬铭骢说:“但是大芳和老松两个人的感觉都是真实的。大芳说到这个例子,想说明的是老松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一个有心计玩弄计谋的骗子,对不对?”

贺顿应答:“是。大芳是这个意思。”

姬铭骢接着说:“老松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这个细节,又很难让人怀疑它是假的。”

贺顿觉得姬铭骢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头子丢进池塘的人,还会傻到喝池水吗?

姬铭骢接着说:“老松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大芳的爱情,开始阶段绝对是真诚的。”

贺顿说:“是这样。姬老师,您这样一讲,我明白了,对心理师来说,心理的记忆是第一位的。”

姬铭骢说:“好,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头儿开得还不错。”

贺顿意犹未尽,但不得不告辞。临走的时候,她对姬铭骢说:“我下次什么时间来?”

他们约好了下次辅导的时间。贺顿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感叹:权威就是权威。魅力这个东西是时间老酒浸泡出的人参,时辰未到,模仿不来,没有法子速成。

柏万福打破僵局,主动问接受督导归来的贺顿:“怎么样?”

贺顿说:“不错。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样。”

柏万福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顿说:“是一老头。”

柏万福说:“这年头,老头也不保险。”

贺顿说:“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么坏。”

柏万福说:“我就是没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么坏,才出的事。”

贺顿说:“我不跟你说了。咱俩的事,你爱怎样就怎样。说公事,所里的工作现在如何?”

柏万福说:“半死不活。别的心理师接待的还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基本正常。”

贺顿说:“大芳老松这个案例,我要坚持下去。”

下一次督导的时间到了。贺顿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铭骢家。老张笑容可掬地来开门,贺顿细细一看,果然眉宇间并不很沧桑,初次来的人,都被一头白发给唬住了。

“有什么新想法?”姬铭骢开门见山。

贺顿说:“很希望继续得到您的指教。”

姬铭骢说:“其实是案例在不断地指教着我们。送你两个字——跟随,我们永远只有跟随。”

贺顿说:“因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随的过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铭骢说:“比如?”

贺顿说:“比如大芳描述的老松的那些艳遇。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这个事实怎能忽视?”

姬铭骢说:“你在为谁说话?”

贺顿大惑不解,说:“我在为我的来访者说话啊。”

姬铭骢说:“别忘了,你的来访者可是两位,他们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贺顿凝神静思,然后说:“您的意思是不是还是强调——没有事实的真相,只有感情的真相?没有真正的真实,只有心理的真实?”

姬铭骢说:“也对也不对。世界上其实有没有真相这样一个东西呢?毫无疑问,是有的。可惜被当事人的记忆所修改,拿到心理医生这里的时候,已面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经变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内核。”

贺顿若有所思,说:“真相的内核是什么呢?”

姬铭骢说:“你问我,我问谁?第一手的资料都在你那里。”

贺顿说:“让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铭骢很高兴,摸着贺顿的头说:“对头喽!”

贺顿向后闪了一下,这种亲昵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铭骢好像也发觉自己对得意门生的欣赏有些过头,就缩回了手。贺顿不计较,继续说:“他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也搞不清。”

姬铭骢说:“那我启发启发你。大芳来找你,是因为什么?”

贺顿说:“是因为……无聊。”

姬铭骢说:“一个无聊的贵妇人是有很多可以打发无聊的把戏的,比如养狗,比如赌钱,甚至还可以找鸭子。鸭子,你懂吧?”

贺顿说:“懂。”

姬铭骢说:“她不走这些路,花了钱来找心理医生,要说是为了找乐子,基本上属于最少慢差费的一种方式。所以,在无聊之外,还必有更强大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说,等着贺顿来接下茬。

贺顿说:“大芳想改变现状?”她的声音很小,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

姬铭骢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她在你们的怂恿下,离了婚,后来又割腕,这些都是非常强烈地想改变现状的信号。”

贺顿说:“您别的都说得挺对,只是说我们怂恿她离婚,传出去,我们的罪过就大了。”

姬铭骢说:“别担心,传不出去,我会严格遵守纪律,没有人能听见我们曾说过什么。既然辅导你,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顿说:“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松的感情?”

姬铭骢非常严肃地说:“这一点,千真万确。不然,就不能解释她为了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开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个空椰壳。如果你把这些理解为愤怒,理解为分手的信号,就大错特错了,你的治疗方向就南辕北辙……”

贺顿满脸茫然和惊愕,久久缓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才说:“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铭骢说:“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时刻,当我们逼得太紧的时候,当事人脑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们放松了,也许改变就发生了。这对来访者是个真理,对你,我看,也是。”

贺顿回家。回家之后的贺顿还沉浸在姬铭骢的分析当中,眼前总是浮现出姬铭骢屋内的猩红色的弗洛伊德榻。当然,姬铭骢并不曾应用催眠术,所谈和弗洛伊德榻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那张榻实在惊心动魄,它变幻着形状和颜色,忽而是鲸鱼蓝色,忽而是芭蕉绿色,忽而是柑橘黄色,忽而是墨鱼黑色,在贺顿的脑海中游弋……

贺顿不再把督导的过程告知柏万福,任凭柏万福猜测。随着进程的深入,贺顿惊叹世界上有这样聪慧的长者,渐渐升起一种对父亲般的依恋。还没有离开姬铭骢的访谈室,就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他在你面前好像非常随意地放下了一个篮子,蒙着一块印花布,很朴素。你打开来,看到了自己丢弃的一切,其中掩埋着珍宝。他问你很多问题,逼得你上天入地,扪天为近,窥地为远。那些答案似有似无,飘荡在空气中,你看得见,却扪不住,诱惑你持之以恒地寻找。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触,只有独自品尝。有时忍不住想和钱开逸分享,拿出手机,无色无香的手机号码,此刻芬芳馥郁,拨十一个数字就可以解决思念,但她还是隐忍住了。

大芳每个星期都按时来咨询,从这个角度上说,大芳是个模范来访者。她的叙述凌乱而破碎,时而夹杂着愤怒的诅咒和幽怨的自恋,像一本撕成碎片随风飘扬的传记,被扫把归拢到一处,撮到簸箕里,混合着灰尘和水渍,呈现在贺顿面前。

当第一次危机成功地度过之后,大芳并没有善罢甘休,她要把茶小姐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芳现在没有工作,监管老松就是她最重要的事业。当然了,她已经失去了盲肠,这次又失去了胆囊,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现在给少女们看的杂志上会说如果丢失了******就不完整了,大芳觉得这太狭隘了。女人不应该丢失******,但是,就可以随随便便地丢掉自己的盲肠和胆囊吗?如果没有茶小姐,她的胆囊如今还金灿灿饱胀胀地悬挂在脏腑之间呢!古时形容美男子不是有一个词叫做“鼻若悬胆”吗?大芳的胆囊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口袋,可是这个口袋已经在不知何处的垃圾箱爬满蟑螂。大芳要为自己的胆囊报仇,茶小姐何去何从必定要水落石出。如今想把一个不认识的人调查清楚,也难也不难。难的是大家都来无踪去无影,不像“****”时,你的祖宗八辈都能图穷匕首见。说不难,是因为如今办什么事都需要钱,只要有了钱,没有查不清的官司。老松这点好,不管在外面挣了多少钱,都如数交给大芳支配。大芳有坚强的经济后盾。

每当大芳把老松的钱财付给私人侦探,来调查老松的时候,就感到无比快意,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虽然调查来的结果,让大芳触目惊心,大芳还是觉出痛苦中的快感。痛苦和痛快这两个词都有个“痛”字,可见它们一脉相承。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快乐有一种骨子里的近似,如果体会不到这一点,你就既没有尝过深仇大恨也不曾刻骨铭心地痛快过。

茶小姐以前是老板的地下情人,人称“金丝鸟”的那种女人。后来老板将她抛弃,万般无奈之下暂在茶楼栖身,以寻觅另外的鸟笼。老松喝茶的时候,已被茶小姐囊括在备选名单之内,于是有了令人唏嘘的家世,于是被老松请回家中。

当大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把一张男女合影的照片放在老松面前的时候,老松说:“谁?”

大芳假装轻描淡写地问:“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你的记性好像不是这么差嘛!”

老松仔细端详,照片上是盛装的男人和妖艳的女人。老松说:“这个男人我好像见过,是个小老板。前两年生意做得不错,后来破产了。你认识他?”

大芳说:“我不认识他。”

老松有些不快,说:“你不认识人家,拿人家两口子的照片干什么?”

大芳说:“你还能看出人家是两口子?”

老松说:“不是两口子就是野鸳鸯。反正是那种关系。”

大芳说:“好眼力。你再看看这只雌鸳鸯。”

老松看了看,脸色就变了。说:“你真卑鄙!”

大芳跳着脚叫起来说:“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这就是你说的纯净如水的茶小姐!”

老松说:“你从哪里拿到的?”

大芳说:“我雇佣了私家侦探,人家搞到的。”

老松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说了永不再犯?”

大芳说:“我也是闲来无事,自寻开心。一个闯入我家的人,我能不把她搞明白吗?”

老松拿起照片,把它一缕一缕地撕开。相纸比一般的纸要柔韧,老松撕得很用气力,以示决心。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被相片擦亮了眼睛的老松变得安分守己,对失去了盲肠和胆囊的老婆呵护备至。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大芳百无聊赖。一天在家中自制面膜的时候,门铃响了,一位中年女子出现在面前。面容清俊体态苗条,眉目间有淡淡忧郁。

“您是松太太吧?我是松书记的办公室主任。叫阿枫。”女子很得体地自我介绍。

大芳不愿意被人称为太太,虽然她没有了自己的工作,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很矜持地说:“我是大芳。你是主任,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枫说:“我是刚刚调过来的。今天有人送了台湾的莲雾果过来,松书记出差在外,我把他那份早点儿给您送来。这果子很娇嫩,我怕别人手重,就自己来了。我在松书记下面工作,到您这里来认个门,是迟早要做的事。”

一番话细雨和风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温柔得体,大芳听得十分受用,就说:“欢迎欢迎,到屋里来坐坐吧。”

阿枫说:“打扰了。”款款地走进门来。闻到清香的味道,说:“是什么如此好闻?”

大芳说:“我把各种水果切碎了,自制面膜。”

阿枫说:“怪不得大芳姐看起来如此年轻,您和松书记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芳说:“我也是闲得无事,自制的面膜比街上美容店的要干净,还不含激素,用着放心。”

阿枫环视四周说:“这样一个有品位的家,都是大姐一手打理,有这样贤妻,松书记真是好福气。”

大芳心中冷笑,面上当然不能露出来,就把话题引开,说:“阿枫,你家中一定也是很讲究的,一看你这个人就精明利落。”

不想阿枫脸色转暗,说:“大姐,不瞒您说,我是个苦命的人。我爱人是我的大学同学,当时多少人追求我,我都没有答应,看上他的老实厚道。没想到,他却是个短命的人,去年年初得了胃癌,人都说癌症现在也不全是不治之症,有好多人都能治好,就是带癌生存也能挨上好多年。可我先生没这个好运气,手术做完之后一个月就复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缓过气来,到了年底人就没了,撇下我和才十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阿枫的眼泪就滴答下来。大芳如今就愿意听人家不幸的故事,越惨越好,这样才能显出自己不是最差。递过纸巾说:“阿枫,都是大姐不好,一句话问冒了,让你伤心。”

阿枫说:“能在您这里落泪,让我好过一些了。爱人去世后,我调到这个单位。我不愿意跟人家多说这事,大家都忙,谁能顾得上婆婆妈妈的琐事。毕竟我要好好工作,我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大姐,我先走了。莲雾不能放到冰箱里,热带水果,冻了表皮容易发黑……”阿枫说完话走了,留下大芳一个人对着美丽的莲雾发呆。她尝了一个莲雾,看着妩媚,其实淡而无味,远不如送莲雾来的女人生动。

大芳回味着刚才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觉得很有风情。她窈窕的身材和白皙的面容,搭配在一起,真是让人心疼。

几天后老松出差回来,大芳把变成灰色的莲雾搬出来,让他尝尝。老松说:“我不吃这个东西。”

大芳说:“这是阿枫送来的。”

老松说:“不管是谁送来的,这东西没啥味道,空有其名。”

大芳说:“阿枫这个女人挺让人心疼的。”

老松说:“是吗?我只知道她是个能干的办公室主任。”

大芳说:“你让她常上咱家来坐坐吧。我寂寞,希望有个伴儿。”

老松为难地说:“这可不是办公室主任分内的事。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来。”

大芳说:“你是书记,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吗?你就说我邀请她来做客,她不会不来。我看她挺善解人意的。”

不知老松是怎样说的,反正阿枫很快就来了,端庄娴雅地成了大芳家的常客。因为老松的职务关系,常有人送来很多礼物,贵重的自己留下,吃的喝的不能久存,大芳以前都丢掉。扔的时候就想起万恶的资产阶级把牛奶倒进阴沟都不肯给劳动人民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事,十分愧疚。如今有了阿枫,就像有了一个大纸篓,什么用不完的东西都可以给她。阿枫永远是有分寸地微笑着接纳和感谢,既不受宠若惊,也不得陇望蜀。无论大芳说什么,她都很有耐心地听着,从不多言多语。当然,这绝不是死木头疙瘩一个,而是适时地皱眉和叹息,大芳说到伤心处,眼泪滴滴答答下来,偶然抬头,见阿枫的眼圈也是红的,一滴泪水在毛茸茸的眼眶里旋转着,好像一粒透明的樱桃。大芳就非常感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却没想到这位知己如此贤惠美丽善良多情。谁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只有伤害没有友情呢?大芳获得的友情是多么纯粹和温暖。知道阿枫家不宽裕,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经济窘困,大芳就把自己不穿的衣物送给阿枫,阿枫也从不嫌弃。后来大芳又动用关系,把阿枫的孩子送到了寄宿制的贵族学校。阿枫很是感激,说:“就让孩子认您做干娘吧。”

在餐桌上,大芳把这当做一个笑话讲给老松听。在内心深处,大芳是居高临下的。老松听了说:“不妥。如果阿枫的孩子认了你做干妈,我岂不就成了她孩子的干爸?在一个单位里,我和办公室主任有这样的关联,对工作不利,影响不好。”

大芳承认老松说得有道理,转告了阿枫。阿枫说:“那我就认你做个姐姐吧。这下就和松书记没关系,只是咱们女人的情分了。”

大芳说:“我能有你这样一个漂亮妹妹真是高兴。”

阿枫幽幽地说:“女人漂亮是灾祸。有您这样好福气好脾气好运气的姐姐,才是我的大喜事呢。快把您的好命传给我一点吧。”

自从孩子去了寄宿学校,阿枫待在大芳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有时,天晚了,大芳就说:“你回家也是一个人,清锅冷灶的,不如在我们家一起吃吧。”

阿枫很不好意思,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芳说:“不麻烦,多一个人吃饭还热闹呢!”

老松回来的时候,看到饭桌上的阿枫,一愣。说:“我都搞不清这是家常饭还是工作晚餐了。”

阿枫要解释,大芳说:“在单位,你们是领导被领导的关系,在家里,就是我说了算。”

大家其乐融融挥舞筷子,果然和谐有趣。吃完了饭喝喝茶聊聊天,一来二去的,夜色就深浓了。阿枫要走,老松说:“我送你吧。”

阿枫忙说:“使不得。这不合规矩。”

大芳说:“阿枫你在这里住下吧。”

阿枫说:“这更是使不得。”

大芳说:“这有什么使得使不得,又不是在单位。我说住下就住下。”说完就让阿姨把客房的被褥都换成新的,对阿枫说:“你要是再坚持走,就是看不起老姐姐了。”

阿枫只好住下了。早上起来,阿枫要赶公共汽车到单位去,大芳对老松说:“你的车捎个脚把我妹妹带上了。”

按说这实在是便车。但还没等老松答话,阿枫就说:“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依您。您就是说破了大天我也不能坐松书记的车。”

说完阿枫就急忙出门赶着上班,老松也随后坐专车走了。阿枫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大芳的,就用手工给大芳缝制衣物。阿枫手巧,如今能飞针走线的女子实在像恐龙一样成了化石。大芳穿着手工的丝绸睡衣,在房间内穿行的时候,感到自己像旧时代的太太一样雍容华贵。自打茶小姐之后,大芳和老松就分居了。

大芳一直觉得要出一些事情,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出,世界就太灰暗和无趣了。她终于等到了那件事情,她看到了自己美丽的巧手妹妹和心爱的老松睡到了一张床上。

大芳早就让保姆把各屋的门枢纽都膏过油,所有的门开启之时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当老松和自己的办公室主任腾云驾雾之后,一抬头看到自己的太太穿着飘飘然的丝绸睡衣,倚在门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这番景象让汗水涔涔的男女呆若木鸡,大芳像鬼魅一样走近他们。说:“以前总是听说有****,我也没看过。此番让我开了眼。只是演到这里,也该收场了吧?累不累啊?”

老松说:“不累。”

大芳就说:“你既然不累,就到我屋里来说说话吧。妹妹,你也回房自己睡吧。”

老松进了大芳的卧室,说:“你不能伤害她。”

大芳说:“真是反了。谁伤害了谁呢?难道不是她在我家里伤害了我吗?你这个人还有点是非观念没有呢?”

老松说:“反正你是得理不让人。咱们俩有什么仇有什么冤,你都可以报。但是,你不要殃及到她。她实在是很可怜的。如果传出去,她就没法做人了。”

大芳冷笑道:“想得还真是周到啊。你可为我想过什么呢?”

老松说:“我都为你想过了。你做过手术,身体不好,对夫妻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能难为你。我也不能到街上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太不卫生了。在这个位置上,投怀送抱的女人不少,只要我稍露那种意思,肯定趋之若鹜。我不是那种人,可我的问题也要解决。你这个干妹妹,人很干净,长得也顺眼,我看你也容得下她。她比你年轻,一个人孤零零的也需要雨露。你不要的东西,我匀一点出来给她,这也是废物利用嘛!她也不破坏咱们的家庭,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不想占了你的位置,我不过给她一点零钱帮贴家用,这事就摆平了。”

这一席话,居然说得头头是道,让原本要兴师问罪的大芳没了脾气。特别是那句废物利用,大芳觉得非常好笑。就说:“你偷鸡摸狗居然还有了道理!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老松说:“这事不用办。”

大芳说:“此话怎讲?”

老松说:“就你知我知她知天知地知,当事人都没意见,还要办什么呢。”

大芳说:“你怎知道我没意见?”

老松说:“我还是一样对你好,她对你只会比以前更好,因为她对不起你。你还有什么意见!”

大芳被说得无言以对,狠狠地丢下一句:“不要脸的狗男女!”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不是无话可说,是感到深深的寒冷,单薄的丝绸抵挡不了寒夜的阴鸷,再不收兵,恐身体处处造起反来,就全军覆没。

然而,大芳还是病了。这一次,先是发烧,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百般调治之下,烧是退了,但胃口好像和热度同进退,对任何好东西都不接受,吃了就吐。老松又恢复了好丈夫的角色,在病床前呵护备至。他不在的时候,就是干妹妹服侍左右。在那样的事情之后,大芳真想一个巴掌把端茶送水的阿枫打得屁滚尿流,可一是她完全没有这个体力,二是面对一张含着讨好的俏脸,手掌也不是那么容易拍下去的。这女子的善解人意真是天下第一,大芳的眉梢一挑,她就知道是水凉了还是风热了,把个大芳服侍得熨熨帖帖。若是把她一巴掌打跑了,谁来伺候百般挑剔的大芳呢?鉴于这种生死攸关的切实考虑,大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受了阿枫满带歉意的服务,慢慢地也感到一种偿还。怎么样?老娘什么也没少,你却要俯首听命,一个女人,被人占了身子,还要这样像个小妾似的低三下四,到底是谁赔谁赚呢?

想到小妾这个词,大芳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这是她在那个寒冷的暗夜之后第一次由衷地微笑。松书记是不敢抛弃家庭的,他是标准的好男人形象,哪里能自毁长城!

可惜大芳的微笑只保持了相当短暂的时间,就被龇牙咧嘴的愁苦所代替。她的胃肠像毒蛇一样缠结起来,绞痛不已。医生在大芳的哀鸣之中紧急手术,打开腹腔才发现胃几乎变成了筛子,数个穿孔一触即发。医生大刀阔斧地切了她的胃,如果她不是住在医院得天独厚,一定会死于胃的大出血或是弥漫性腹膜炎。

失去了一半胃的大芳脸色蜡黄,好在很多悲愤也跟随着残胃,进了垃圾箱。死里逃生的大芳对丈夫的奸情看得淡了,还是自己的老命要紧。在像伺候一个产妇那样把大芳照顾了很久之后,干妹妹在一个傍晚悄然离开。她的一个同学为她介绍了男朋友,在远方的一座小城。对方看过阿枫的照片和听过电话里的声音之后,十分满意。接着出差到这里相看了一番,阿枫不施粉黛见了一面,不想被对方惊为天人,说想不到还有这样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在大城市里藏着。阿枫匆匆把自己嫁了,临走时不再佝偻着身子,挺直了腰板飘然而去。

阿枫走了,最怅然若失的其实不是老松,而是大芳。对老松来说,女子都是一样的,在见识了更多的女子之后,他更坚定了这一点。心中惴惴不安的是大芳,好像自己的一部分历史和兴趣从此踪迹茫茫。她失神地看着墙壁,仿佛那有一个液晶显示屏,播放着自己和阿枫的风云变幻,还有那美丽却并不好吃的莲雾……

医生面对着大芳外表完整内里残缺的身体,说:“你必须锻炼了。”大芳觉得医生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潜伏在凸起的喉结中上下滚动。大芳要把这后半句话掏出来,就说:“如果我不锻炼会怎么样呢?”医生说:“那你就看不到你的孙子。”大芳说:“医生,你错了,我是女儿。”医生说:“我没错,意思是一样的。你将看不到外孙。”大芳说:“我进行什么锻炼呢?”医生说:“游泳吧。水流可以按摩你的全身,包括你的内脏。”

大芳出院后恢复了一段时间,百般寂寞。没有阿枫的日子变得像没有调料的菜肴,尽管做熟了却没有香气,逗不起食欲。大芳甚至在想,如果自己那天更沉着一点,只是更安静地欣赏,然后慢慢掩上门离去,玩一把猫捉老鼠的游戏,是不是更有味道?你想揭露他们,是任何时间都可以完成的工程。但是一旦揭露了,就无法恢复原样。大芳更喜欢那种藏在暗中窥视一切的感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长缨在手胜券已握,可是百无聊赖。一想到这些,大芳的腹部就空虚地抽搐,大芳也搞不清她那被利刀绞杀的胃,是在表示缺席的愤怒还是渴求在位的遗憾?

身体稍稍复原,大芳就到附近的健身俱乐部办了一张为期一年的游泳卡。办卡时间长,当然比较省钱,但大芳不是因为俭省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主要是怕自己坚持不下来,现在一下子把一年的钱都交了,半途而废就会血本无归,大芳企图利用悭吝之心让自己咬牙锻炼。

更衣的时候,大芳一个人向隅而立。本来就瘦如搓板的胸腹,如今再加上触目惊心的刀疤,惨不忍睹。她买了一件非常艳丽的游泳衣,水红色的,穿在身上犹如一块血淋淋的排骨。大芳也顾不得许多,只考虑万一自己体力不支需要救助的时候,红游泳衣目标显著,安全第一嘛!

路过消毒池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幸亏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要不然即使大腿骨不断尾骨也得裂缝。大芳惊魂未定,看着身边的恩人,连声感谢。

这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身穿金黄色的三点式游泳衣,体格健美,圆圆的肚脐好像天使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大芳。

“新来的?”她偏着头问,水珠沿着同样颜色的游泳帽边缘滴下,在她的脚下聚起小小的水洼。

“是。”大芳战战兢兢地回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冷。那女子双峰高耸傲视群雄的样子,令她自惭形秽。

“那咱们赶快下水吧。水里暖和。”女孩子挽起大芳,走到池边。自己先跳下水,然后招手说:“我为你保驾护航。下来吧!”

大芳信任地把手交到金黄泳衣女孩手里,试探地下了水。果然,池水好像洗澡水,十分温暖。身上的刀疤感到微微发痒,好像有若干双柔软的小手在螺旋状按摩。

“你会什么姿势?”女孩子问。

“除了狗刨,什么姿势也不会。”大芳如实禀告。

女孩子很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大芳纳闷,我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好的?女孩子看出了大芳的疑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有作自我介绍。我叫易湾,是这里的游泳教练。如果你愿意学习的话,可以上我们的游泳训练班,什么姿势都教,蛙泳蝶泳自由泳!”易湾的脸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如今盛着充满氯气的池水,反射着泳池天花板上的灯光。

大芳说:“我很笨的,可能学不会。”

易湾说:“我保证你能学得会!”

大芳不相信地摇摇头说:“我比你想象的要笨多了。”

易湾说:“从你穿的这件游泳衣颜色来看,你就不是一个笨人。”

谁都愿意听人夸奖,即使是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大芳说:“我怕自己淹死,所以穿得触目惊心。”

易湾说:“你参加了我的训练班,我就会一直保护你。直到你学会。”

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条件,大芳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说:“我要是一直学不会呢?”

易湾调皮地扬起一把水花,说:“那我就一直在你的身边,直到你学会。”大芳一想这很合适啊,等于找了一个不花钱的保镖,就说:“好吧。我参加。”

大芳原来以为易湾是哪个体育队退役下来的运动员,或者是凭着魔鬼身材和巧舌如簧来混饭吃的小女生,不想深入交谈起来,才知道易湾是在读的文学博士生。

“哎呀,你还是个博士呢,真想不到!”大芳诚惶诚恐。她不曾读过大学,在一般的场合还可以凭着自学得来的知识抵挡一阵,但在真正的科班出身面前,总是敬畏有加。

水中的易湾随波而动,脚尖一颠一颠的仿佛轻盈水草。她的牙齿如珍珠一样雪白,笑着说:“现在还不能称为博士,只能说是博士生。”

大芳不解,说:“这有什么不同吗?”

易湾很严肃地说:“当然有很大的不同了。就像你刚上一年级,就不能说自己是小学毕业,因为还有多年的功课你没读过,到底考试能不能及格也不知道,怎么就能说自己有证书了呢?!”

大芳似乎明白了一点,说:“你的意思是说那些还在读书的人,是不能说自己是博士的?”

易湾的小脸绷了起来,原本就光洁如月的皮肤更是不见一丝皱纹,说:“有些师哥师姐,正读着书呢,就印了名片,说自己是某某博士,我觉得他们欺世盗名。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洁身自好。”

大芳便从心里佩服这个姑娘的气节,说:“那你还有几年才能算是货真价实的博士呢?”

易湾说:“还有两年零三个月。当然了,这得是各科考试都过了,论文也通过。按最好的情况计算。”

大芳说:“算得这样清楚。”

易湾说:“掰着手指头啊。因为只有毕了业才能找到工作,挣到足够的钱。”

大芳说:“钱对你就这样重要吗?”

易湾说:“是啊。别人上学是家里养着,我是自己养活自己还要直奔小康,外带养着家里没了腿的父亲。”说到这里,易湾转过头去,抹了一把脸。周遭风平浪静,并没有水珠溅到脸颊。

大芳也是经过困苦的人,知道这份悲哀的分量,也就不再盘问下去。转了一个话题:“你在这里教游泳课收入好吗?”

易湾说:“收入说不上好,除了寒暑假小孩子学的多一些,平常日子很萧条的。所以,我就苦口婆心地游说您啊。”她调皮地笑了笑,也帮自己走出哀戚。

大芳说:“你不必担心,我是死心塌地当你的学生了。”

易湾说:“我会尽心尽力地教你。”

大芳心里说,我主要是为了帮你和找个人做伴,会不会游泳倒在其次。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找个挣钱更多的工作呢?”

易湾说:“我们有些同学利用闲暇给老板当秘书,其实是当花瓶。老板愿意对别人说自己雇了个名牌大学的女博士秘书,好提高身价。正是各得其所,我不愿意做这样的工作,情愿在水里泡着靠卖力气挣干干净净的钱。自己花着舒服,老父亲也理直气壮。”

大芳说:“这样打工,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业呢?”

易湾说:“中文这个科目,读到了博士,就不特别在乎你死记硬背的功夫了,更多看重的是灵气和创见。我也说不上是多么聪明,但总是运气好,导师布置的课题完成起来不难。剩下的时间就用来挣钱和提高自己。”

大芳说:“能把挣钱和提高自己结合起来,不容易。”

易湾说:“是啊。当游泳教练就是个好行当。既能挣到收入,又可以免费游泳,锻炼身体,何乐不为?”

大芳对这个姑娘就有了敬重之心,什么都兼顾到了,年轻貌美又不轻浮,很有远见,如鱼得水,这样的女子如今是稀世珍宝啊。

易湾传授游泳技巧很耐心,一遍遍地示范,平托着大芳扁平的身体,像个老母鸡似的呵护着大芳,生怕她被水呛着。大芳的游泳技巧进步很慢,但身体却在这样的运动中渐渐地润泽起来。只要一想到每周的游泳训练时间,心中就充满了渴望,连老松都发现了大芳的神采飞扬。

“你最近气色不错。”老松说。

“败将不可言勇,还谈什么气色。”大芳不为所动。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之后,大芳虽然维持着家庭的外在光环,但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冷若冰霜。

老松再接再厉,他在官场上游走的年头久了,深知谁甩脾气就证明谁介意,这就是死穴。老松说:“看到你一天天好起来,我心中的愧疚也稍稍减轻一些。”

大芳说:“看来我应该病得更重些,这样就可以把你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老松说:“我在耻辱柱上,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还得天天给我端茶送水,如果你不送,人家就会说你不能同甘共苦。”

大芳说:“那我就把真情披露出去。”

老松说:“人家就会说这个女人早干什么去了?还不是贪图享乐,如今落井下石!”

大芳说:“照你这样说,我一个受害者反倒成了替罪羊?”

老松说:“认识到这一点很好,你我已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一荣皆荣一损俱损。你维护我,就是维护你自己。所以,我看到你的身体好起来,也像我自己的身体健康一样高兴。”

大芳佩服老松,不知自己在哪一步败下阵来,让老松把道理搅过去。看大芳的情绪缓和了,老松闲聊:“还狗刨啊?”

大芳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老松说:“啊,会蛙泳了?”

大芳说:“这次除了刮目之外,还得点些眼药水。”

老松说:“不得了,看来会自由泳了。”

大芳说:“在眼药水之外,你得用博士伦。”

老松真的吃惊了,说:“莫非你还会了高台跳水?”

大芳说:“那倒是不敢。可我会几下蝶泳了。”

老松说:“不吹牛?”

大芳说:“我这个人身上的零件有一半已经掏空,还有什么兴趣说假话。你信就信,不信就哪天到游泳池亲自观摩一番。”

老松说:“看来你现在是科班出身了。雇了个游泳教练吧?”

大芳说:“你料事如神。”

老松说:“男的?”

大芳说:“看来你吃醋了?”

老松说:“这说明你魅力依旧。”

大芳说:“不敢当。实话告诉你,这个游泳教练是女的。”

老松叹道:“这家游泳馆会做生意,把你这样的人都说服了。”

大芳于是就把易湾的情况绘声绘色地作了介绍,特别夸大了易湾的美貌。老松说:“看来你对恩师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芳说:“这样有品位有担当的女孩子,如今是太少了。咱的孩子在海外读书,连人家的一个皮毛都顶不上。”

老松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别人都说老公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你看不上我也就罢了,不该把自己的孩子也一竿子打死。出身不同境况不同,当然担子不一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是得天独厚。不过,穷人家的孩子多半眼睛小,以后的发展不一定有后劲,小富即安。”

大芳说:“好像你家阔过多少辈子似的!其实你爷爷脚跟上还沾着牛粪呢。这个女孩子非同一般。”

老松不置可否地说:“是吗?”

大芳说:“当然。我的眼光还会错吗?”

老松说:“那不一定。当初你还说阿枫很不错的。”话刚一出口,老松就恨不得把自己的牙打掉,这不是自投罗网!

果然,大芳哪肯善罢甘休,说:“你还有脸说我的不是,是你把一个好女人变成了狐狸精。”

老松连连退却,说:“是我的罪过。以后,我目不斜视从一而终。”

大芳说:“既然这样坚贞不屈,又怕什么好女人坏女人呢!”

过了几天,大芳就把易湾约到了自己家参观。一进家门,易湾就被整洁和豪华震慑住了,说:“芳阿姨,想不到你家这样腐败。”

大芳笑笑说:“这并不是腐败,不过是到了一定的位置就会有的待遇。”

易湾摸着红木家具说:“像故宫。”

大芳说:“其实这是仿红木,真正的红木凭你叔叔的俸禄是买不起的。如果家中有,就一定是贿赂了。”

易湾说:“你嫁了叔叔,是莫大的福气。”

大芳由衷地说:“你会比我有福气。年轻靓丽有学问,前程不可限量呢!”

易湾说:“女子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师姐们都这样教导我们。”

大芳说:“我看女子先要干得好,不然你就没有地位,哈巴狗似的依附着男人,那日子不好过的。”

易湾说:“好,我听阿姨的,好好干。”

大芳就领着易湾楼上楼下地巡看,好像执勤的哨兵。易湾毫不掩饰她的惊讶和艳羡,这让大芳很是受用。在易湾逼人的年轻美貌和高不可攀的学历面前,大芳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但是她装修豪华的房间给她找回了部分的自信,她精致的摆设和墙上的字画,让她的头渐渐地抬了起来。是的,一个女人的学历,离开了学校,又有什么用呢?当你在超市买面包的时候,一个博士和一个打工仔付出的钞票是一样的。当你在品牌店买真皮手包的时候,公务员也不能比一个站街女少付一分钱……大芳终于在自己的家里,找回了自己的自尊。

看到客房的时候,易湾说:“好舒服啊。我一辈子也没有住过这样高级的房间。”

大芳含笑道:“如果喜欢,你可以住在这里。”

易湾说:“喜欢是喜欢,但我不能住在这里。”

大芳不明白,说:“为什么?”

易湾说:“这会影响我的斗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您这里享受惯了,再回到我的学生宿舍,就会苦不堪言。”

大芳就越发喜欢这个女孩。闲聊的时候和老松说起来,老松说:“这是欲擒故纵的伎俩。”

大芳火了,说:“你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坏。”

老松说:“人本来就是那么坏。”

大芳说:“真该让你看看这个清纯的姑娘,你才知道人间还有真情。”

老松说:“我不见。我见过的清纯姑娘多了,最后无一不是露出獠牙有所企图。清纯不过是她们的敲门砖。”

大芳说:“那我呢?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

老松说:“你是一个例外。这也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原因。咱们是结发。”

大芳说:“我不是糟糠。”

老松说:“那你是什么呢?古往今来,到了这个岁数的女人,都是糟糠了,你不要不服气。”

大芳说:“我是夜明珠。”

老松也不和她争论,说:“老夜明珠,睡觉吧。”

世界上最珍贵的勇气是相信奇迹

分居之后,大芳问过老松的****如何解决,老松说:“工作把兴趣全都榨干了。”便相安无事。

有几天游泳的时候,没有看到易湾。等小姑娘再出现的时候,带着明显的憔悴之色。大芳说:“怎么啦?失恋啊?”

易湾说:“从来没有恋过,哪里会失?我病了。”

大芳说:“要注意身体。多休息,营养也要跟上。”

易湾说:“道理都知道,做起来有难度。功课要完成,这边距学校太远,跑不及,只好请假。我们是做一天算一天的,总是请假,挣不到工钱不说,这里还会炒我鱿鱼。钱挣得少了,只有在嘴里抠,不过也好,省的减肥了。”

小姑娘说得很轻松,大芳是苦过的人,自然体味得出这其中的辛酸。到了游泳课结束时分,大芳说:“你跟我走吧。”

易湾说:“什么意思?拐卖妇女吗?”

大芳说:“我要是能把一个文学女博士拐卖了,也算一条新闻。到我家去吧,客房闲着也是闲着,你还能给我做个伴儿呢!”

易湾推托了一番,也就同意暂居大芳家,这样打工和上课都能兼顾,太阳好像凭空在天上多待了两个小时,能节约不少时间。

老松正好出国去了,几天后下了飞机回到家。对大芳经常把一些人约到自己家来,虽是意外,也无法。在饭桌上看到略带拘谨的易湾,只得和蔼地微笑一下,开始吃饭,略带自嘲地说:“别见笑,在外国就想着回家吃炸酱面臭豆腐。中国饭天下第一。”倒是易湾有些不好意思,说:“叔叔,我到您家当房客了。”

大芳说:“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女博士易湾。”

易湾说:“博士生。我还没拿到学位呢。”

这句话让老松生出了好感,说:“我看你像一个人。”

易湾说:“像谁呢?是不是像某个电影明星?这样我以后找工作的时候,就容易啦!”

老松说:“没有那么乐观。我看你像希望工程照片中的大眼睛小女孩。”

易湾说:“谢谢您夸奖。我的眼睛要是真有那么大,就成了赵薇第二了。”

老松说:“你是博士。这比任何大眼睛都重要。”

易湾说:“人家说女博士相当于半残废,找对象找工作都没有人要呢。”

老松说:“这是自卑的男人编出的瞎话,你不必在意。”

大芳看两人说得热闹,倒把自己冷落在一边,酸溜溜地说:“看来易湾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你的朋友了。”

老松赶紧打哈哈说:“我老婆是孟尝君,专门爱招徕天下奇士。”

易湾说:“阿姨是我的导师。”

老松说:“祝贺老婆你成了博导。”

大芳说:“我交的朋友层次是愈来愈高。”

易湾站起身,端着粥碗说:“我就以粥代酒,敬叔叔阿姨一杯,祝你们健康长寿!”

老松说:“拿红酒来,为了高朋满座干杯!沾了老婆的光,我今天也有了一个博士侄女。只是,我有那么老吗?”

易湾赶紧改口说:“那我就叫您大哥。”

大芳说:“还是叫叔叔阿姨吧。”

晚上大家喝了不少红酒,其乐融融。小姑娘不胜酒量,踉踉跄跄满面酡红,管大芳直叫妈妈。大芳就让保姆安排易湾早早睡下了,然后对老松说:“怎么样?”

老松说:“什么怎么样?”

大芳说:“女博士啊?”

老松说:“刚才当着她本人,我也不好说什么,以后,你别管这些闲事了。”

大芳说:“我看你挺高兴嘛!”

老松说:“多个人调节一下气氛,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狗,就是一只狗,现在讲究爱护动物,也不能随便遗弃。”

大芳说:“这说的是哪儿的话?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你怎么跟狗拉扯上了。”

老松说:“这和黄花呀闺女呀没关系,只和利益有关系。”

大芳翻了翻白眼说:“有什么利益啊?人家学习好着呢,也不用你帮助跟她导师说好话通过论文。”

老松说:“真要是跟导师说好话这类事,倒还简单。你没听她说找工作的事吗!”

大芳说:“人家那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求你,不要自作多情。”

老松说:“我这位置,让我对谁想求我,是太敏感也太火眼金睛了。但愿这一次是我走了眼,这个女博士真是天真无邪。”

大芳说:“人家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就算是有求于你,也还早着呢。”

老松说:“你算不知道现今的人有多么会放长线,钓大鱼。未雨绸缪。”

大芳说:“这是我的闺中密友,你不要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来亵渎我们。”

老松想想说:“你说得也是。我成天浸泡在势利场里,对什么是纯真友谊早就麻木不仁了。”说完,拿出一个非常精美的包装盒说:“久别胜新婚。送你一个礼物。”

大芳说:“什么东西?衣服?”

老松说:“不是。”

大芳说:“嫌我老了,送的化妆品?”

老松说:“不嫌你老。不是。”

大芳说:“钻石?”

老松说:“也不是。我也不是从南非回来。”

大芳说:“猜不出来了。你自己坦白交待吧。”

老松伸出手来,说:“你自己看看。”

大芳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装,见到一个小瓶。端详了一番,小瓶子周身都是外文,好像披着华丽甲胄的小兽。说:“都是洋文,我猜不出来。不会是吃的吧?这样少,就算是龙肝凤髓,抹在馒头上,也只能抹半片。”

老松说:“算你聪明,猜得差不多。”

大芳吃惊道:“真是吃的呀?这够谁吃的?”

老松说:“你说的是食欲,我说的是****。食色性也,彼此是亲戚。”

大芳猜出用途,说:“原来是涂抹在身体里的。”

老松说:“咱们有多久没过夫妻生活了?”

大芳说:“记不清了。你什么意思?”

老松说:“我想你。”

大芳说:“我这不就在你身边吗?”

老松说:“你不要装傻充愣。你知道我的意思。”

大芳说:“我知道是知道,不是我故意不满足你,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松说:“我体贴你。你看我什么时候强迫过你?我特地查了书,知道这是更年期症状,并不是你诚心跟我过不去。”

大芳说:“谢谢你还单单为了这个去查书。”

老松说:“知识分子嘛,就是有这点好处。”

大芳说:“既然明白了,就不要强求。”

老松说:“我不强求你。听说有些女人要立法,说妻子不愿意,丈夫要强睡,就是婚内强奸。幸亏这条法律没通过,不然监狱还不得炸了?”

大芳说:“深更半夜的,你什么意思?既然你正人君子,就早早睡觉吧,明天还有事,早睡早起身体好。”

老松说:“就是因为身体好,才睡不着。我做了这么多铺垫,还不成啊?”

大芳正色道:“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体贴我。理解万岁。”

老松悻悻:“你为什么不体贴我?不理解我?你看,我的这件礼物就是专为你准备的,涂抹一番就有兴趣了。人家是高科技。”

大芳说:“那是给外国人准备的,人种不同,我不成。”

老松哀求道:“试试吧。”

大芳断然拒绝:“不试!”

老松就火了,一把将精美的小瓶丢到犄角旮旯里,说:“我要去找鸡!”

大芳冷冷说:“找鸭也行。你也不是没有找过。不必装出正人君子样!”

这么一说,老松就蔫下去了。

中老年人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早上起床的时候,老松就又是彬彬有礼的样子,西服笔挺皮鞋锃亮地上班去了。易湾正好上午没课,就帮大芳整理家务。大芳说:“有保姆呢。”

易湾说:“我也是劳动人民出身,您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就不敢吃饭了。”说完拿个抹布四处擦拭。大芳说:“你是我用过的级别最高的保姆了。如果人家知道了,能上报纸呢。”

易湾在大芳家渐渐地熟悉起来。她像妹妹又像女儿,既带来了年轻人的活泼和生气,又知书达理有浓郁的书卷气。大芳和老松之间有了薄纱一般的缓冲,在迷蒙中少了冲突,多了相敬如宾的客气。

尤其让大芳高兴的是,自从那次她抵制了老松的小瓶子之后,老松知趣地退避三舍,再也不用舶来的高科技为难她了,大芳得以清静散淡。直到有一天半夜,她突然醒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来,膀胱空空的像只鞋底子,没有尿,可是醒了。也没有做噩梦,头脑像洁白的被里子。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次清醒,明朗的程度比任何一个早晨都更澄清。

她有很多件睡衣,特地挑了一件像老虎皮一样暖和的立绒睡衣穿上。这件厚重睡衣,通常只在深秋没来暖气的时候才会穿几天,利用率极低。盛夏时分披挂在身,似乎预料了即将到来的午夜寒彻。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老松的卧室,听到了她想听到的对话。

“真好。一片汪洋。”老松的声音。

“这才是小溪,以后给你洪水。”易湾的声音。

“你不是处女?”老松略有遗憾。

易湾说:“我要是处女,你哪来这般享受?”

老松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嘛!”

易湾说:“你坐享成果,干吗还拈酸吃醋?”

老松说:“你怎么知道我需要?”

易湾说:“我打扫房间的时候看到了这个东西被丢在垃圾桶里……”

老松说:“我从国外特地带回来的人体润滑剂。”

易湾说:“还没开封。”

老松说:“她不干。”

易湾说:“所以我知道你很苦。就送货上门了,你不会觉得我贱吧?”

“你年轻的身体,让我也回到了青春年少时。太美好了。”老松赞不绝口。“我原来总觉得自己不行了,在你身上,我发觉宝刀不老。”

易湾格格地笑起来说:“我还要。”

老松说:“博士也骚啊?”

易湾说:“博士更骚的。”

此话说完,屋内就一派山呼海啸的折腾。只听老松一迭声地说:“×博士×……×博士×……”

大芳裹紧了立绒睡衣。她打摆子一样地开始发抖,她知道自己应该闯进屋去,把这对奸夫****捉拿在床,但是她就是挪不动脚步。好像一桌盛宴刚刚上了几道凉菜,主菜还没有端上来呢,现在动手,为时过早。

老松兴趣盎然地唤着:“博士的×就是和一般人的×不一样啊!”

易湾饶有兴趣地问:“哪点不一样啊?”

老松说:“汪洋大海。”

易湾说:“你很棒的。”

老松调皮地说:“比男博士怎样?”

易湾说:“你以为女博士要找男博士吗?那才是傻×呢!女博士要找配得上女博士的人。男博士看不起我们。”

老松突然想起来,说:“你是不是用了那个小瓶子的药膏?”

易湾好像受了奇耻大辱,说:“我才不用那种高科技呢,自产自销,能发洪水。只有你老婆那样的撒哈拉大沙漠才用外援呢!”

大芳破门而入。

差池太大了,简直能把人逼疯。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姬铭骢不主张对质,说这样只会让矛盾更加激化,每个人都活在故事里,都在编辑自己的故事。你要让所有的故事打起来,故事有输有赢,人生的危机就严重了。

贺顿太好奇了。人对于人的兴趣,一定比人对于狗的兴趣要大得多。贺顿虽敬重老师,但她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如同鸦片,希冀孤注一掷搞清真相。她觉得心理师的真谛就是要寻找准确,捕捉到灵魂的蛛丝马迹和生命的隐秘之途,那是职责所在。

一想到两个人对峙,如同让两波海浪对撞,白浪滔天山呼海啸,鲸鱼出没渔船颠覆……委靡的贺顿就兴致勃发,可以想见大芳的歇斯底里和老松的咬牙切齿。实在说,贺顿被这个案例煎熬得快得躁郁症了,就是躁狂加上抑郁。马上解决这个案子,不单是帮助来访者大芳和老松,也是更快地救赎自己。

姬铭骢不赞成这个方案。贺顿决定先斩后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毕竟这是贺顿的来访者,不是姬铭骢的案例。贺顿希望在谎言的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破解疑难,世界上最珍贵的勇气就是相信奇迹。到水落石出的时候,用成果向姬铭骢报喜,未尝不是学生献给先生的一份厚礼。

主意打定,贺顿不和任何人商量,分别给老松和大芳打电话。在她的想象中,二人听到这个建议之后,都会趋之若鹜。他们分别向贺顿倾诉衷肠的时候,都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们将非常乐意对质,谁要是不敢对质谁就是王八蛋!不料他们听到短兵相接红口白牙当面敲打的时候,都偃旗息鼓退避三舍了。当然,口头上还都是不示弱的,大芳说:“我的话,海枯石烂不会变,可是我不和他对质,那个人鬼话连篇,不值得多费口舌!”

贺顿给老松打电话,没想到老松还没听完她的话,就说:“岂有此理!你什么意思?”

贺顿怔住,说:“让你们说清楚。好意呗。”

老松说:“不管你是好是歹,我毫无兴趣。这个女人的记忆出了问题,妄想狂。和一个健忘症对质,会把好人逼疯。大可不必了……”说着挂断电话,留下贺顿怅然。

走投无路。贺顿只好再次敲开姬铭骢家的大门。她穿着紫和白搭配在一起的套装,有一种含威不露的霸气,外带着冷冽的凄美。细细分析起来,紫是蓝和红合成的光,最长和最短的光线拌了沙拉,白是永恒的迷惘。

老张说:“您没有预约。”

贺顿笑笑说:“您不记得我了?来过的。”

老张说:“抱歉,来的人很多,我记不清了。就算我记得您,没约过的客人,姬老不见。”

贺顿说:“我有急事。”

老张说:“来的人都说有急事。姬老说他自己的事是最急的。”

贺顿没招了,只好说:“老张,就烦请你在姬老面前美言几句,看他老人家肯不肯见我。实在不行,你就说我会坐在你家门前不走。”

老张说:“你好像不是这种人。”

贺顿说:“我以前不是。但这一次,也许是了。”

老张捋了一把少白头说:“那我把你的原话递进去。”

贺顿从书包里掏出一叠旧报纸,说:“怕台阶凉,我连垫座的纸都预备好了。烦请你照直说吧。”

老张匆匆走了进去。很久之后,姬铭骢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看到坐在门前花廊石阶上的贺顿,脸上淡若如水,说:“我就在想是谁这么霸道啊?原来是你,进来吧。不然你守在我家门前,别人还以为是我欠债不还或是拐卖人口什么的。”

贺顿把当道具用的报纸很仔细地折好,跟随着姬铭骢走进室内。姬铭骢说:“不好意思,我午休刚起。你稍坐一下,我换换衣服就来。”

弗洛伊德榻默默无声地蹲踞着,好像一切同以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姬铭骢重新出现,穿一套乳白色的西服,连皮鞋都是白色的,年轻了很多。贺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古典小说中的词汇:女要俏一身孝。看来此话有商榷之必要——白色不仅对女人有改天换地的妙用,对男人甚至是老男人来说,也是年轻化的灵丹妙药。

贺顿说:“打扰您休息了。”

姬铭骢说:“贺顿你就不要来这一套了。你难道不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的吗?”

贺顿诚惶诚恐地说:“姬老师,我是实在没有法子了,才来向您求教的。”

姬铭骢说:“对啊,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诚意。我只是说,打扰我的午休,是你预谋的。”

贺顿说:“冤枉。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间合适。如果是平常时分,您一定早有安排,不是会客就是读书,我肯定插不进来。只有午睡时,您会在家……”

姬铭骢说:“怎么样,不冤枉你吧?说吧。”

贺顿说:“还是上次您督导的那个案子,您让我自己想出解决的方向,我就想让他们对质以求水落石出。”

姬铭骢说:“你怕我不答应,就来了个先斩后奏。自从你这样决定之后,就从我这里消失了一阵子。现在,你又出现了,想来是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他们不肯会面,你才又想到了我这个老朽。”

贺顿说:“正是这样。您真神了。我想您也很想知道发展吧?”

“很抱歉。我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喜欢猎奇。因为你的不辞而别,我不打算继续担任你的督导了。”姬铭骢正色道,沧桑的脸上配着沉思,生成了势不可当的魅力。

贺顿急了,倔强地说:“我是发问者,我必将寻求答案。请您原谅我的鲁莽。”

姬铭骢说:“此事并无迅捷之法,心理师不是图热闹的事,也不是黑白分明没有妥协的事。在你还不明了全部游戏规则的时候,就贸然参与,是不负责任,甚至是可耻的。因为你不但危害了自己,也危害了所有和你的决定有牵连的人。你要打去这种惊弓之鸟般的好奇心,它是你的心魔。”

贺顿听得半懂半不懂的,只是频频点头,希望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姬铭骢说:“好吧,我就原谅你这一次。你也不必特别悲观,好在天下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呛的水。任何经验,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堆积成麦垛的草,经验就这样慢慢积累起来了。记住,以后下雨的时候,你不要做决定。如果你一定要做,起码要把头发擦干。不然的话,你的决定就总有冷冰冰的味道。最好的决定是在艳阳高照的时刻做出的,会有干燥的麦子的味道,安全而饱满。”

贺顿谨记在心,只想赶快切入正题。姬铭骢说:“不要那么急功近利。心理学这个名称,在希腊文中的原意是‘关于灵魂’的理念。我知道你很想解决个案,我要荡开一下主题,你可有意见?”

贺顿说:“只要能解决个案,我没有意见。”

姬铭骢微微一笑,说:“这一次,不是解决个案的问题,是解决你的问题。”

贺顿一愣,说:“我有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

姬铭骢说:“越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问题的人,问题就越大。”

贺顿大不服,说:“就算我有问题,现在也不是解决我的问题的时候,还是先讨论个案吧。”

姬铭骢说:“我欣赏你这种先人后己的精神。只是心理师这个职业,有的时候,就要先己后人。”

贺顿说:“不懂。”

姬铭骢说:“我打个比方,你就懂了。我问你,你为什么对大芳和老松的案子,如此上心?”

贺顿说:“这倒怪了,我上心难道不对吗?这就像是一个医生,关心爱护他的病人,有什么错?”

姬铭骢说:“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你和他们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而是隐含着另外的关系。”

贺顿说:“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我和老松不清不楚还是和大芳有暧昧关系,比如同性恋什么的?对天发誓,我和他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一清二白苍天可鉴!”贺顿情绪激动。哼!督导山穷水尽,信口雌黄。若不是想着圈子就这么大,以后还得在江湖上混饭吃,贺顿真想拂袖而去。

姬铭骢不急也不恼,好像欣赏一件罕见的翡翠原石。他观察着贺顿迸跳着青筋的细脖子,说:“你着急了。”

贺顿说:“我当然着急了。我本来是想解决来访者的问题,现在您把火烧到我头上来了,我能不急吗!”

姬铭骢正色道:“你这一急,让我感觉到问题的症结,可能不在来访者身上,而在你身上。”

姬铭骢的话说得很低沉,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但贺顿听来,如焦雷炸耳。她跳起来说:“姬老师,您要是没招了,也没什么,您也不是神仙,可您不能乱咬一气。凭什么来访者的问题反倒成了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什么问题也没有。”

姬铭骢微微一笑,说:“谢谢你。”

贺顿疑惑,说:“你谢我什么?”

姬铭骢说:“谢你客气,手下留情。对了,正确的说法是嘴下留情。”

贺顿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姬铭骢说:“你说我乱咬一气,就是给我面子了,没有直接说我是狗。”

贺顿歉然,说:“不敢。”

姬铭骢说:“骂得好。这样就把你的真实情感暴露出来了。如果说,刚才我还只是个猜测,那么,现在我已有更多把握。”

贺顿茫然,说:“你的把握在哪里?”

姬铭骢说:“就在我的脑子里,也在你的脑子里。好,现在,请你坐在榻上。”

贺顿说:“你要把我脑子里的东西呈现出来?”

姬铭骢说:“你问得太多了。如果你相信我,你就按照我的指令做,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请你离开。而且,如果你下次再在我的门前静坐,我就让老张叫来保安请你离开。”

贺顿面临抉择。要么,知难而退,要么,揭开谜底。稍作思索,对于真相的热爱战胜了一切,她说:“好吧,我服从。”

姬铭骢说:“这很好。”说着,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那帘子本是墨绿色的丝绒,厚重而慵懒地下垂着,好像肥胖夫人折叠的裙边,如今不情愿地被打开了,不规则地凸起和凹陷着,给人一种生气的表情。窗外的阳光透过细密的褶皱,如同穿透海底屏障,翻卷的海带吸附走了飘荡的光芒,只剩下惨淡的光斑。贺顿突然有些害怕,与生俱来的对黑暗和寒冷的恐惧,如毒蛇的芯子缠住了她的身躯。冰制的鞭子埋在身体里,成为定时炸弹,由内向外地抽打。看不到血迹,却感觉到锥痛。

“您要干什么?”贺顿战战兢兢地问。

“帮助你。”姬铭骢简短地回答,走了出去。

屋里的光线黯淡下来,黑夜突然来临。门外有老张的脚步声,这声音给了贺顿一些安慰。她不由得责怪自己太神经过敏了,怕黑和怕冷,是她从小的痼疾。难兄难弟,只要有其中一个因素出现,另一个马上会来做伴侣。魔鬼携手,铁指交叉,将她扼入窒息。

贺顿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稍许缓冲。弗洛伊德榻的曲度令人舒适,使她渐渐安定下来。

姬铭骢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烛火摇曳,他的头显得大而蓬松,映照在墙上,仿佛一朵乌云。贺顿吃惊地问:“姬老师,您要做什么?”

姬铭骢说:“帮助你的道具。”

贺顿说:“咱们还要演戏吗?”

姬铭骢说:“人生就是戏剧,要让那些被遮蔽的部分重现。”

贺顿说:“意义何在?”

姬铭骢说:“所有的今天都是昨天的延续,每个人都不是崭新的。”

贺顿说:“不。我害怕。”

姬铭骢说:“我知道你害怕。也许,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你会渐渐勇敢起来。”

贺顿疑惑地说:“能行?”

姬铭骢说:“现在开始。你找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贺顿的身体早已平搁在了弗洛伊德榻上,但此前,她一直没有真正地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这张榻上。好比一个人屁股虽然坐在了椅子上,但由于种种原因,始终翘着尾骨躬着腰,不曾把脊椎杵在椅面上。贺顿很想按照姬铭骢的指示办事,但是她无法放松,嘴唇发干,眼睛眨个不停。

“看着我的烛光……”姬铭骢把摇摇欲坠的蜡烛举到贺顿面前,他的手大而稳定,当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贺顿面前之后,烛光就稳定下来。

“要用水晶球吗?”贺顿喃喃自语。

“不,不需要水晶球。它是烛火。盯住它,放慢你的呼吸。好,就这样,请你一动不动地看着蜡烛,看着它,看着它……”

贺顿乖乖地听从指令,姬铭骢的声音有一种魔法,让你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当人的眼光长久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时,就会发生一种似幻非幻扑朔迷离的感觉。贺顿第一次发现原来烛火是一滴倒悬的水珠的模样,它们自内向外分成了五层。第一层,也就是最靠近蜡烛芯的地方,火焰近乎凝固,它们并不是红色或者黄色,不是任何一种温暖的色调,而是薰衣草般的蓝紫色,你几乎感觉不到它们是有热度的,很想伸手指去触摸这脆弱的火焰的包膜,它们有着豌豆荚一样的娇嫩细微的缝隙。在这一层火焰之外,是古典的幽蓝色,带着古堡一样神秘的诡异气息。幽蓝之外,火焰渐渐活泼起来,好像逃出了牢笼的女仆,有一些轻巧的跳跃和飞升,裙裾染上了一些绯红,好像是匆匆旅途中野花的浆液飞溅其上。喔,还有第四层,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酱色,饱含着愤怒和压抑,仿佛火焰最后的枷锁,它们在扭曲和突破中,坚守着蜡烛所赋予的最后的形状,维持着一个昂扬向上的尖顶,不屈不挠地仰望着天花板。现在,到了火焰的最外一层,它们桀骜不驯,撕脱了所有的形式和框架,奔突着狂舔着空气的裂隙,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构建起辉煌的轮廓,然后又在更少的时间里将它毫不留情地粉碎,当华美的轮廓变成破碎的鳞屑,红颜老去苍黄委地之时,瞬间一个新生的火光婴儿爆裂着出世,它放肆地啼叫着,鞭笞着所有靠近它的冷风,将它们加热并裹挟着飞升,光怪陆离的色彩如同砸翻了梵高的调色板,灿烂的向日葵花瓣和鸢尾花的叶子搅缠在一起,浓烈地熏蒸而起,带着奇幻的香气……

姬铭骢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隔着无数海绵和泡沫,被吸附得没有任何感情和色彩,他说:“请你盯着火光,什么也不要想,你试着用心去看,你看到了什么……你一定看到了什么……”

烛光扩散开来,如同泛滥的金黄色的洪水,往事仿佛被上游冲刷而下的死猪和门板,在滔天浊浪中起伏。

她看到了爸爸。真奇怪,为什么会是他呢?为什么第一个浮出水面的竟是他呢?他是一个大坏蛋,不,说他是个坏蛋,那真是褒奖了他。他是一个大混蛋!是他,遗弃了妈妈和六岁的绛香。

整个村子都很穷,穷极了的人们想到了一个活路,这就是出卖身上的零件。这当然是违法的事情,大家都守口如瓶。但守口如瓶是针对外人的,针对自己人就敞开一切,彼此开着玩笑。谁要是卖了腰子的,大家就都恭喜他,说最值了。因为人有两个腰子,卖掉一个还有一个,一个腰子就足够了。这就像吃饭有一个碗就足够了,另外一个碗放在那里是个摆设。早点把当摆设的那个碗卖了,让剩下的那个碗里盛满稀粥,这是多么划算的事情。当然还有卖血的,卖血的也很值。因为血虽然不是摆设,但血是能够自生自长的,像泉眼,你用干了还会再涌出来。每逢有些人卖了血回来,总是很高兴,因为他们在卖血之前喝了大量的红糖水,他们把自己的血弄稀了,就像在黄酱里兑了咸盐水冒充了酱油。把红糖水卖出了血浆的钱,去糊弄那些城里人,这让卖血者有一种高人一等得胜回朝的感觉,更不消说这是现钱买卖,兜里立刻就鼓了起来。什么叫“血汗钱”,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抽血的时候,人是一定会出汗的,因为疼和冷。流血的人会从夏天一下子沉入严冬,真奇怪,好像血里面藏着火。

村里人管绛香家叫“卖眼户”,绛香刚开始听到的时候,吓得够戗。每天都要盯着妈妈的眼睛看,她生怕哪天从街上回来,妈妈的眼睛只剩下一只了。有一天有个人到村里来,说是来买眼角膜,倒是不急,等人死了再给货也行,价钱好商量。大家就都争着抢着说自己愿意接了这单生意。绛香赶快跑进家里,拉着妈妈的手,说你快躲起来,有人要买眼睛。妈妈很奇怪,说买眼珠和咱家有什么关联,我该干活去了。后来不知那人和谁家达成了买卖,反正和绛香家没关系。绛香很高兴,觉得是自己救了妈妈。后来有一天,绛香与小朋友玩耍,绛香说,人家都说俺家是卖眼户,那天来了一个买眼的,我硬是没让他找到我们家。小伙伴们就嘻嘻笑,说你妈不是卖上边的眼,是卖下边的眼。

那一次绛香是哭着回家的。妈拿着一牙馅饼给绛香,绛香不吃,说:“这是你卖眼得来的吧。”妈听了一点也不恼,说:“快吃吧,不管是卖哪儿换来的,这饼是干净的。”绛香说:“我不吃。”妈妈说:“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还说不饿。”绛香说:“就是饿了,我也不吃这样来路的东西。”妈就叹了一口长气,说:“那妈就要去卖腰子了。”绛香赌气说:“卖腰子的人不受人气。”妈说:“可腰子只能卖一回,要是把卖腰子的钱吃完了,妈靠什么来养活你呢?”小小的绛香那时不知怎么想的,就说:“那你还可以去卖血啊。”妈说:“妈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可卖了血,谁给你做饭谁给你缝衣?别人家的孩子有爸有妈,一个不在了还有另一个遮挡着孩子,妈要是不在了,小香你就没了指望。卖眼,妈丢人,妈没有别的法子养活你,只好走丢人这一条路了。既然可以卖血,为什么不能卖肉呢?既然能卖上眼,为什么不能卖下眼呢?如果不是穷,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爸,妈不会这样。”

绛香哭成一个泪人,妈说:“别心疼妈,妈才值呢,人家只能卖一次,妈能卖成千上万次呢!妈只希望小香以后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绛香从那以后,一夜长大,后来她照镜子的时候,突然就看到自己额头上有了皱纹。她以后从来没有在这样小的孩子额头上看到过同样的皱纹。从此,在馒头和尊严之间,她选择了馒头。这并不等于她不要尊严,而是表明她期待着为了有朝一日更高的尊严,她只有隐忍这一切。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坚持很久。有一天,妈对她说:“绛香,妈就要老了。”

绛香像所有的乖女孩一样,说:“妈,你不老。一点也不老。”妈苦笑着说:“在女儿眼里,妈不老,可在有些人眼里,妈就老了。”

绛香以为妈是怕老了难看,就说:“妈好看。”

妈叹了一口气说:“好看难看不说它了,老了就没有人要了。”

绛香这才朦朦胧胧地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绛香躲开这个问题,就说:“妈老了,我就大了。我来养活妈。”

妈又笑了,妈的笑容像两柄钩子,把她的嘴角向下扯,好像悲惨的括弧。绛香这时候已经上小学了,知道了括弧是什么东西。妈说:“好闺女,你可能还没长大,妈就干不动了。妈要给你找个长期饭票。”绛香仰望着妈,即使天下最无能最喜怒无常的父母,在他们的孩子眼中,也是至高无上的神。

长期饭票来了,又黑又粗,好像被火烧过的鬼子炮楼。妈对他说:“你要对我闺女好。”长期饭票说:“凭我这条件,找个黄花也不难。你还拖着个油瓶。”

妈平静地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长期饭票说:“好吧,算我倒霉。”长期饭票在镇上杀猪,每天都带着猪血的味道回家,当然还有七零八落的猪下水。为什么说是七零八落呢,因为好东西都拿去卖钱了,剩下的就是下脚料了,比如说沙肝,谁都不肯吃的只能用来熬猪胰子的东西,长期饭票都会拿回家,让妈妈煮了吃。

这些东西气味血腥,但炖熟之后有奇特的香气,这些香气养育了幼小的绛香,让她虽然不长个子,但头脑异常清晰。也许因为是人所不吃的沙肝吃多了,她比同年龄的女孩更加敏感和心重。

妈妈到远方去了。长期饭票醉醺醺地拎着一串烤猪腰子回到家,看到从老奶奶家跑回来的绛香时,没有吃惊,只是说:“熬不住了吧。我知道你也大了。”

绛香听不懂他的话,不理他,独自看书。绛香的成绩在班上永远是第一,要保住这个称号,只有不停地努力。

长期饭票见绛香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说什么,就回自己的屋里睡去了。有一间小屋,小屋里有一张小床。绛香复习完功课,把房门插好,也昏昏地睡去了。

半夜里,她感到刺骨的寒冷,正是四月春暖花开的日子,虽说半夜里还有寒气,但不应该这样冷啊。这种冷,深入骨髓,带着刀剜一样的剧痛,让绛香觉得自己被五马分尸。冷……冷极了……到处是冰雪,黄色的油状的冰雪……

以上的这一切,都是贺顿面对着摇曳的烛火,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当然,很多地方不连贯,时空倒错语无伦次,但姬铭骢就像面对着一副打散了的拼图,把它们迅速地归纳到相应的位置上,眉目渐渐地清晰起来。

“黄色的冰雪?”姬铭骢很纳闷。轻轻地重复。

“是,黄色的冰雪。透明,寒冷,冷极了冷极了……”贺顿不停地重复着“冷”这个词语,浑身颤抖,肝胆皆冰雪,表里俱寒凉。一片片鸡皮疙瘩滚过她的皮肤,衣服都随着哆嗦起来。

看来,今天就只能到这里了。继续进行下去,不会有更多的收获,贺顿的精神还将受到惨重的伤害,姬铭骢虽然从学术的角度,很想知道这团黄色的冰雪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只有暂停。

姬铭骢将贺顿从深度的催眠中唤醒。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姬铭骢问道。

“冷。”贺顿牙齿还在打着哆嗦。

“除了冷以外,还有什么呢?”姬铭骢继续问。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案例。

“累。困。一片空白。”贺顿吃力地讲着,她很想就此睡去,永不再醒来。

姬铭骢说:“你会慢慢地醒来。听我的话,从10数到1,数到1以后,你就会醒来了。到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不会觉得黑暗了,你会看到太阳……”

贺顿不想醒来,可是沉浸在这种似梦非梦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里,实在是太冷了。她在朦胧中听到了姬铭骢的暗示,那就是她醒来之后不再寒冷,为了逃离这刻骨铭心的酷刑,她要醒来。她乖乖地开始数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贺顿慢慢地睁开眼睛。她准备好了看到太阳,因为朦胧中的声音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她看到了一张脸在向她微笑,这是姬铭骢的笑脸。

从此。太阳和姬铭骢的脸就重叠在了一起。

还有残存的寒冷像银亮的蛆虫附着在骨殖上,好在咬紧牙关尚可以忍受。贺顿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刚才已经说得太多太多,她只想昏然睡去。

姬铭骢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他要好好思考这个案例。

贺顿回到家,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那种源自极深处的恐怖和寒冷,如同一帖膏药,粘在了她的灵魂上,不得撕脱。没有人知道这种酷暑七月的寒意,体验过这种红日当头深入骨髓的战栗。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有结冰的桎梏,心脏里充满冰碴子,随着搏动有尖锐的痛。那种无以比拟的寒冷,来自不可知的地下洪荒,来自人还没有形成细胞之前的混沌迷雾……

柏万福察言观色,完全不得要领,看到贺顿冷峻的神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也是一肚子苦闷,只有谁也不理谁。

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是不学无术的傻瓜

大芳走进卧室,又一次重复了捉奸在床。大芳说:“你们好就是了,干吗说我?”床上的两个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后,赶紧钻到被子里,平平卧着,很安稳的样子。大芳不禁委屈,他们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说:“老松,你过来。”

易湾说:“阿姨,您放过他,是我主动的。”

大芳说:“不要脸的小娼妇,还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将仇报。”

易湾说:“我其实是帮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绝望之中,也还是对这句话大惑不解,愤然道:“说!”

易湾说:“因为阿姨你老了。你满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愿意配合。这对叔叔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个正派人……”

听到这里,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这世上就没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湾继续说:“我正是因为爱您,才替您分忧解难。不然叔叔在外面拈花惹草,得了不干不净的病,不是伤害了阿姨吗!”

大芳哆嗦着说:“你这样做,就不伤害我了吗?”

易湾说:“伤害不伤害的,全在于你的感受。我一没有偷拿你们家的钱,二没有借此要挟叔叔,以得到什么好处。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对我和叔叔来说,却是难得的乐子,您省工省力了,干吗非要做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来?阿姨你不是个一般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也要不同凡响才好!”

所有的过程中,老松一言不发。大芳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耻言论,身上又在不断地发抖,不能为了这对苟且男女,让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再受折磨,大芳只好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夜不能寐噩梦缠身,不想竟然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当她醒来之后,恍惚间觉得昨天只是一个梦境。但桌子上老松留给她一封信,证明昨天的所见所闻都是千真万确的。

老松的信写得很有分寸感,老松是写文件的老手,操纵文字如鱼得水。此信如果落到外人手里,绝对看不出夫妻间曾有过惊涛骇浪,以为只是芝麻绿豆的龌龊,看到的是温文尔雅的风度。老松先是道了歉,说得很恳切,但一点不留把柄。然后是申请原谅,回顾了两人栉风沐雨的感情历程,祈请大芳纵是深仇大恨也化为拈花一笑。

这一切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松让大芳网开一面,不要把女孩赶走,为了她的学业,要把她留下好好对待。老松说,我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你会给这个女孩一个温暖的家……我会永生永世对你好……结尾处老松信誓旦旦。

面对着信,大芳肝胆俱裂又无计可施。老松设下了一个局,他要把这种无耻的关系保留下去,要让大芳俯首听命。

大芳五内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为她平日起居很没有规律,也不让保姆打扰,所以还是一直在捕捉声响的易湾最先发现了异常,破门而入,看到大芳犹如一堆肮脏残雪委顿在地,赶紧抱起她,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

待大芳醒来,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经为她做了急腹症手术,半截梗阻坏死的肠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冤家对头易湾。易湾显然在昼夜服侍,面容憔悴。护士对大芳说:“你的外甥女比得上亲生闺女了。”

大芳虚弱地问:“哪个外甥女?”

护士指着易湾说:“就是她啊。莫非你还有个外甥女?”

大芳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出来。面对着她的情敌,她不要说下战书了,就连自己的命还是人家救的,所有的争强好胜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面前败下阵来。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课去了。耽误了很多课程,再不努力,我毕不了业了。大姨父下班后会来看你,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脱不开身,不然也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易湾拢拢纷乱的头发,匆匆离去。

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护士说:“外甥女上大学啊?”

“大学?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大芳有气无力地说。她听到了自己的话在医院白色的墙壁上撞击回响,居然有几分炫耀。

“呦,看不出来,还是个女博士啊。你们家有福啊。你嫁了这样有头脸知情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难得难得!坟头烧香祖宗庇佑啊!”护士啧啧感叹着,连治疗车都跟着颤悠起来。

大芳像僵尸一样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当身体不能动的时候,思维就格外敏锐。她突然想到这样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着,让他们只能在暗中偷鸡摸狗。在表面上,他们要服侍她,要对她亲切有礼呵护备至。她还需要什么呢?名分金钱道义都在她这一边,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为怀,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记忆的苦水在时间的山顶慢慢冷却,直到凝成了万古不化的寒冰。

当老松来看望大芳的时候,大芳已将自己调理了一番,处变不惊。她从老松神采奕奕的表情来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老松也没有中断自己的风流雅兴。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她高高占据着老松夫人的宝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就这样,大芳在易湾和老松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缓慢地恢复着。在这种恢复中也感受到异样的安适。那就是——他们都深深地有负于你,你是他们的债主。你拥有慈悲和宽恕的权力,从你的手心里渗出的点滴雅量,他们都感激涕零。

老松和易湾在大芳看不见的地方苟合着,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为揭露需要庞大的精力和体力,大芳已弱不禁风。而且,揭露之后又怎么样呢?易湾被扫地出门,老松也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到那个时候,谁来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发愤图强自力更生,从此站立起来再不用人帮忙,节省出来的辽阔的时间田野又用什么种子来装点呢?没有了易湾的日子该是多么无聊!

大家相安无事,甚至大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当然,她不能在表面上显示出这种满意,而要让对方充满了内疚。大芳出院以后,易湾还住在她家,连保姆都习惯了这种格局,一家有了两位女主人。老松在表面上是把大芳看得重于一切,至于背后怎样褒贬她,大芳眼不见心不烦。大芳以为这种局面可以持续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刚刚打开的长篇小说。没想到,易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没有吵闹也没有争执,老松为易湾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并且给易湾介绍了一个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湾满意到再不愿意多耽搁一天。

家庭重又恢复了平静,大芳怅然若失。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电梯间新来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清纯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松和大芳的女儿还要小,晶莹得如同溪水上的一个小泡。小童是跟着家乡的姐妹一道到城里来谋生路的,在保姆培训班上因为聪明伶俐,被招去学了公寓电梯管理。大芳把家里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给小童。小童很感谢。大芳又把女儿先前穿过的衣服送给小童,没想到小童穿上之后,居然比当年的女儿还要美丽。当大芳看到穿着女儿衣服的小童时,忍不住眼角盈泪。女儿如今在国外留学,交了一个金发男友,乐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担心,将来生出的孩子,会不会一半头发是金色,还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无处发泄的母爱都倾注到了小童身上,并且发动老松也一道无微不至地关怀小童。

老松说:“你不要管别人的事,管好我们自己就是了。”

大芳说:“她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

老松说:“怪事。一个乡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干系?我记得你不是一个普度众生的人。”

大芳说:“你没看到她穿上女儿以前的旧衣服,有多合适?”

老松说:“看到了又怎么样?我劝你以后不要把女儿的衣服送给别人。实在没地方放,你可以烧掉。”

大芳说:“亏你还是劳动人民出身呢,就没有一点环保观念。看不到女儿,我看到一个类似的人也行。你怎么不体贴人!”

老松举手告饶,说:“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姑娘,也许从贫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这种天赋的直觉吧。她常常悄无声息地陪着大芳坐着,并不多说一句话。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在这种依偎中一天天浓烈起来。

直到有一天,大芳发现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怀里,而是依偎在老松肩胛之下,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这一次,感到剧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里已经不剩多少零件了。这一次,锥心之痛来自胸部,到了医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磁共振箱里,查了又查,最后看到肺尖上的阴影,怀疑是肺结核,又说可能是肺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万念俱灰,自生存以来的孤单如同海啸一般壁立而来,屈辱的浪花被曝晒为利剑,苦海耸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横飞,只剩下一具满目疮痍的木乃伊。

大芳的故事讲完了。眼巴巴地看着贺顿。

漫长的倾听过程,贺顿一千次走神,又一千零一次把自己拽回来。这不是一个好听的故事,更不是一个高尚的故事,甚至连一个婉转曲折的故事也算不上。这基本上是一个乏味的故事,一个龌龊的故事,或者简直说就是低级趣味的故事。但是,这确是一个真实的人生。这一点不容置疑,从大芳的哭泣和仇恨中,感觉到这个灵魂像一只青虫从树上跌落,被人用脚碾碎,流出来的却不是鲜血,而是绿色的脓浆,涂满了生命的曲径。

有人把心理医生的工作比作垃圾清洁工人,觉得他们是在不停地吸纳着别人的愁苦和烦闷,然后在荆棘中和当事人一道寻找出路。贺顿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同意垃圾的说法。如果把一个人的愁苦比喻成垃圾的话,这世上又有哪一个人是完全健康的?大家就都是垃圾筒,世界岂不成了臭不可闻的垃圾场?!

面对着大芳的故事,一筹莫展。面对着大芳求贤若渴的目光,无能为力。如果把大芳比作一种动物,贺顿觉得她是一只病龟,缩在黑暗的海滩上,斑驳的记忆把它疲惫的双眼激出比海水还咸的泪。那些泪变成生锈的钉子,把过去悬挂在那里,晒成古铜色的鲞鱼。

贺顿不能向自己的无能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着来访者毫无作为。她问大芳:“那你打算怎么样呢?”

大芳说:“我就找你来了。”

贺顿说:“你找到我怎么样呢?”

大芳说:“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了。”

贺顿说:“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的事了。”大芳一脸无辜地等待着。

贺顿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我的事。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说:“可是我付了你钱,你应该为我排忧解难。”

贺顿说:“钱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和你丈夫很有钱,可你还是不快乐。”

大芳恼羞成怒说:“我不快乐用不着你来提醒。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气氛陡地冷峻起来,但事关原则,贺顿不能让步,她说:“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必须承认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让,说:“你收了我的钱,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

贺顿说:“如果我把你的钱还给你,我们是不是就两清了呢?”

通过多次来访,大芳已经在这里付出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她谅贺顿不会让到手的熟鸭子再长出羽毛飞走,为了让心理医生更好地为自己出主意想办法,她决定再煞一煞这个小个子心理师的威风。大芳说:“好啊。你想想吧,下一个咨询****还照常来。你不能为我出主意,就把钱退给我。顺便说一句,今天我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所以,费用,我也只交一半。”说完,大芳款款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咨询室。

贺顿看着大芳离去,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柏万福走进来,说:“刚才那个女的,我看不对劲。”

贺顿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柏万福说:“她雄赳赳气昂昂的像个志愿军,冲出去了。”

贺顿说:“你看看统计表,她一共来了多少次?”

柏万福说了数字,贺顿指示:“你备好钱,等她下星期来的时候,退给她。”

柏万福说:“凭什么呀?你为她耗费了那么多心血还有时间。光眼泪也有几茶缸了。我好几次注意到她走了以后,你的眼圈都红红的。她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贺顿说:“就算我再投入,没能给人家解决了问题,人家要索赔,也有道理。”

柏万福说:“有什么道理?这也不是卖电视机的,多少日子之内包修包换。这是精神产品,只要你尽心尽力了,她的问题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负责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贺顿说:“你说得对,她的责任在她。我差点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柏万福说:“癌症有治愈的,更多的是治死了,谁敢赖医生?心理毛病也有治不好的。”

贺顿说:“话虽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自己的力度还不够。手艺不成,该退还得退。你把钱给我预备出来,下星期她来了,我再相机而动。”

柏万福说:“钱没了。”

贺顿大惊,说:“到哪里去了?最近没买什么大件东西,莫不是你遭了贼还是挨了抢?”

柏万福说:“我把钱都给存了。”

贺顿说:“那就取出来。”

柏万福说:“取不出来。我存了定期。”

贺顿说:“没有取不出来的道理。”

柏万福急了,说:“能取也不能取。”

贺顿说:“你是法人还是我是法人啊?”

柏万福说:“你是法人也不行。这不是所里的钱,是我的钱。”

贺顿说:“这可越来越奇怪了。你还篡夺了咱家中的财务大权了!”

柏万福说:“你不要急。这个诊所所有的投资都是咱家的,你不拿工资,我也不拿工资,图的就是赶快挣点钱,把你借的饥荒还上。你要是把诊费退回去,开了这个头,以后谁要是不满意就退货,那咱们就没法干了。我是从长远着想。”

贺顿不得不同意柏万福说得有道理,特别是提到了欠账,已经好久没有到钱开逸那里去了。但她还是坚持要柏万福把退给大芳的钱准备好。

柏万福愤愤然,这等于让一只猫把吞下去的鱼头吐出来,猫被掐住了脖子,像一只鱼鹰。吐出的鱼头上带着血迹。

然而,还是吐出来了。

下一次咨询之前,贺顿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大芳会不会来,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现。那笔钱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这笔咨询费,从此永远消失,把这个人和她的故事从头脑中剜除。

大芳准时到了。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茶几上堆放的钱。

“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医生的全部费用。”贺顿淡淡地说,“如果到今天你离开的时候,还不满意,就可以全部领回去。”贺顿说完,正襟危坐,等待着大芳的回应。

大芳有些吃惊,好像没料到这一手,说:“你可以留下一部分。毕竟,你也付出了劳动。”

贺顿说:“谢谢你。不过,如果说我这个心理医生对你完全没有帮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钱,收了会让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动,说:“也不是一点效用也没有,起码你一直在听我说话。普天之下,能找这么一个地方也不容易。”

贺顿说:“我希望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仅仅是听人说话,一架录音机就可以办得到。”

大芳说:“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告诉我今后怎么办。”

贺顿说:“没人能告诉你。”

大芳说:“我要是把这个故事讲给任何女人听,她们都会给我出主意。”说完她叹了一口气说,“只是我信不过她们,她们也不能承诺给我保密。”说到这里,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钱退给我,你还能保密吗?”

贺顿说:“能。”

大芳说:“这我就放心了。”

贺顿说:“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给你出主意,但是,心理医生不会。”

大芳说:“那心理医生还有什么用呢?”

贺顿说:“心理医生的用处就是帮你理清脉络。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说:“你帮我理清脉络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贺顿说:“你太沉不住气了。我正要谈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钱了。”

大芳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我还在咨询,你还应该负责。”

贺顿索性破釜沉舟,把压抑已久的愤怒喷射了出来:“你要听我的脉络,可以,我这就告诉你。打个预防针,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逻辑南辕北辙。”

大芳的涵养比贺顿料想的要好,她微笑着说:“说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一些不一样的话。”

贺顿想,这可能是为大芳做的最后一次咨询了。决定退费,她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贺顿说:“我首先觉得你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你从来没有掌握过自己的命运,而是被一个非常具有操纵性的男人牵着鼻子走。这个男人就是大松,后来变成了老松。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从街头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还有女博士和电梯工,可以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可成为性的对象。在你们的家庭里,还有真情吗?还有真诚的交流吗?还有爱的残片吗?没有了。我在倾听你的故事的时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烧。我觉得你丧失了尊严,你是个可怜虫,你在乞求一点爱的残羹剩饭,其实得到的不过是新的欺骗和更无耻的背叛。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谅那个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宽容纵容了罪恶,所以,你的身体强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后,它都悲愤难平,只有靠把矛头转向自己来消解压抑。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术的内部逻辑……”

贺顿只顾自己唾沫星子乱溅地抒发感情,没想到那边的大芳脸色变得煞白,说:“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贺顿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语无伦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奋勇向前。况且那些话在她心中压抑太久,已经从草籽长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盖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咨询师的面目出现,不妨一泻千里。

贺顿说:“对,你悟性不错。每当你因为老松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场的时候,老松就负疚,就回到你的身边百般呵护,你就从中感到温暖。你得到的短暂爱护和关心,是你付出了一个又一个宝贵的器官为代价的。现在,你已经成一个空壳子了,你已经没有多少本钱可以成为筹码来做这种牺牲了。继续手术,你的所有脏器都进了垃圾堆,你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你们之间这种拙劣的游戏快玩不下去了,因为你的本钱要输光了。你找到我,倾诉你的苦水,我谢谢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从根本上改变,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条。但你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被人谋杀的胆小鬼!”

滔滔江河狂泻而下,贺顿这个畅快啊!这个舒服啊!从听大芳的故事开始就发霉的情绪终于见了清风朗月。一席话说得腰杆也硬起来了,眉头也抹开来,空气中都带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弹炸中,嘴唇张成“O”形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颜面肌肉抽搐着跳荡着,浑身像落叶一样颤抖。

贺顿有些害怕,说:“大芳,是你让我直说的,不会吓着你吧?”

大芳半天才说:“不会。其实,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过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里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们这里,就是想找到一条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话,虽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换一种活法,我要改变。不然的话,我就得叫这些狗男女气死,最后只剩下孤单单一张人皮,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活得这样没有尊严,我还有什么意义啊……”

大芳脸上反倒平静了,也许最阴暗的情绪被最恐怖的言语袒露出来,残酷也成了一种放松。贺顿听出大芳的灰心丧气,忙说:“认识到了,就可以改变。”

大芳绝望地说:“我怎么能改变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块糖。他想吃就吃,想丢就丢。”

贺顿说:“你说得对。你不可改变他。”

大芳更绝望了,说:“如果事情没有改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到你这里来过了,最时髦最前沿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贺顿说:“我只说你不可改变他,并没有说你不可改变自己。”

大芳迷惘地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说:“这不同就在于——你可以改变自己的。”

大芳说:“我如何改变呢?”

贺顿说:“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丧地说:“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变,我又何必花这么多冤枉钱呢!”

贺顿纠正她说:“你并没有花冤枉钱。这些钱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这样吧,我的意见都说完了,不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作为一个听了你这么长时间故事的女人。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话是说完了。”贺顿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样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里,她都不曾这样放肆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样站起身来。或者,说她像木偶实在是一个夸奖,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让人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僵尸。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说。

“别忘了带上你的钱。”贺顿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说的话,比这些值钱多了!”大芳说完,蹒跚着走出心理所。

贺顿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湿面粉扔在了沙发上。累死了。心灵的恶战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有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龇牙咧嘴。

为什么有这样浓郁的桂花香?通常只有厕所里积聚了太多秽气的时候,贺顿才在空气中喷洒高浓度的空气清新剂。

柏万福像个幽灵似的溜了过来。

“走了?”柏万福悄声细语地问,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走了。”贺顿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万福很关心那些钱的去处。

“没拿走?”柏万福已经看见了那一叠钞票,明知故问。主要是让自己更踏实。

“没拿走。”贺顿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听你们的谈话,但你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想不听也不行。主要是你的声音大,太不留情面了,伤人啊!”柏万福还为刚才的唇枪舌剑惊悸不止。

“你没有听到过整个过程,实在是忍无可忍。”贺顿一边默放着刚才的记忆,一边替自己开脱。

“就不能悄声说吗?我看她实在扛不住了,为你捏把汗。也不敢说话,就不停地往这间屋子喷空气清新剂,你闻到了吗?”柏万福关心地说。

贺顿说:“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会不到,香气扑鼻还以为是谁在厕所拉稀跑肚然后欲盖弥彰,都快把我熏晕了。”

柏万福说:“我看这女人的问题挺严重的,你单枪匹马的,势单力孤,还是找几个人商量商量为好。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贺顿说:“她以后不会来了。”

柏万福说:“就算是她不来了,这些经验教训也都很宝贵。人家医院里碰到疑难病例还开个会诊单子呢。”

贺顿想想,说:“好。好主意!”

于是就有了同侪会诊,于是就有了自杀未遂。于是就有了老松的来访,于是就有了贺顿的崩溃……

“你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全身不要绷着劲。两手浮起来,对,就这样仰着。背部悬空。”姬铭骢开始对贺顿进行全身抚摸。“两肩放松……”说着把双手盘在了贺顿的肩头。贺顿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姬铭骢清楚地感觉到了,但他不去理会,继续向下进行,从贺顿的肩部开始,轻轻向下触摸,一边观察着贺顿的反应,一点点地放松着手中的力度,最后变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颤。反复多次之后,弗洛伊德榻上的贺顿,如同橡皮泥一样柔软起来。

“把十个指头放松,让它感觉到很舒适……”姬铭骢抓起贺顿的十个指尖,轻轻地上抬后,放开。第一次,贺顿的手臂失去了支撑,缓缓地落了下来。这说明贺顿的意识还在强有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姬铭骢不急不躁,缓缓地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试探。当他第二次骤然放开贺顿的手臂时,坠落的速度明显快了,但还是仿佛装了缓控装置的门页,有所延迟。姬铭骢到底是身经百战,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抚摸着贺顿的手臂,好像是当年那个要把铁杵磨成针的老婆婆,不厌其烦地打磨着那块顽铁。

终于,当姬铭骢第N次放开贺顿的手臂时,贺顿的臂膀就像僵尸之手砰然落下,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贺顿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手臂的控制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挥舞的三截棍。

姬铭骢转而用手轻轻接触贺顿膝部,说:“你把两个膝盖骨放松,让它们好像飘浮起来。”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后,贺顿终于觉得自己的两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请你盯住这个火焰,随着它闪烁,你用力吸气,好,你的肺已经被胀满了,好像风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经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湾,然后你尽其所能,呼出你肺里所有的空气,让它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瘪袋子。对,很好,用力呼气,把所有的气体都呼出去……你觉得自己也飘浮了起来,现在,放松你的右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右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放松……现在,你已经无所牵挂,你变得像一团雾,像一丛棉花,像天鹅的羽毛飞升……”

点着的蜡烛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题,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谜底的谜题。唯一能够破解这个谜题的人,是谁?面对着人生最复杂的题目,姬铭骢有一种披荆斩棘深入虎穴的快感。

有的人以遥远的星球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细微的粒子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蚂蚁的眼睛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恐龙的脊椎骨化石为研究对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肾为研究对象……他姬铭骢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不研究人的肉体,只研究人的心灵。这是一个无比广阔和深邃的内在宇宙,姬铭骢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乐无穷。

现在,面对着贺顿这个个案,姬铭骢停滞不前。

对贺顿的催眠中,遇到了强大的阻抗。贺顿甚至连眼睛都不肯闭上,害怕一闭眼就被湮没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铭骢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钟乳石一样,极缓极慢地点滴着,长成一株笋。如果你着急摆弄,它们就折断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贺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心理探索犹如一柄双刃剑,如果你一直封闭着,掩埋着真相,就是雪里埋尸。尸体栩栩如生地冻结在那里,不会分解和消失。表面看起来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遗忘的永冻层会让创伤不再腐烂。但是,如果你开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尸体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结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学家如同真正的探险家,绝不会因了艰难险阻而回避穿越南极。谋求心理探索的过程如同兴奋剂注入体内,心在半空弯成问号,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会冷汗涔涔。这种状态会使诱导者进入痴迷。

姬铭骢认为好奇是年轻最显著的标志之一,当一个人不再好奇的时候,生命也就接近尾声。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远方,慢条斯理地等待着你。要在它呼唤你之前,把让你莫名其妙的事弄个清楚,然后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学家的职责和幸福。

姬铭骢在暗夜中对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在别人看来肯定是卑鄙的办法。明知是勉强,却必须要坚持。谁都有黔驴技穷的时刻,权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除了坚持,你没有更能深入的灵丹妙药。他为此做了周密的准备。

当贺顿再一次来访的时候,姬铭骢对她说:“想把自己搞清楚吗?”

贺顿毫不迟疑地说:“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扰您,图的就是清楚。我要干这一行,必须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体透明如太湖银鱼,无骨无肉无筋络。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维也纳去,请他老人家给我做个分析。”

姬铭骢说:“弗洛伊德收费很高的。”

贺顿说:“那我就给他家当保姆吧。以工钱相抵。”

姬铭骢欣赏地说:“看来你的决心蛮大。”

贺顿说:“我是一个对人特别有兴趣的人,尤其是对自己有兴趣。”

姬铭骢说:“那就好。”

贺顿苦恼地说:“有什么好?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人,还能搞懂世界吗?”

姬铭骢说:“我可以帮你。”

贺顿垂头丧气地说:“您已经帮我了。可是,我不争气。我不想不争气,但是,没法子,太顽固。顽固的那一部分,是我又不是我,我管不了它。”

姬铭骢说:“我还可以继续帮你。”

贺顿说:“谢谢您。不过,我看希望不大。”

姬铭骢说:“我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贺顿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一根鹅毛,喜不自禁说:“那我愿意一试。”

“这个疗法你可能要作出牺牲。”姬铭骢斟酌着语句,语调放缓,给贺顿以充分考虑的时间。

其实贺顿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斟酌,她很快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我不怕。”

姬铭骢说:“这跟穷不穷的没多少关系。我需要的是你随身携带的一样东西。”

贺顿不解,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穿戴,已是春夏之交,她穿一套纯棉的豆沙色套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仿皮凉鞋,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连手表都没带,要看时间,就用手机替代。贺顿有些尴尬地说:“我随身没带什么东西能担当此项重任。”

“有。”姬铭骢很肯定地说。

“那是什么?”贺顿百思不得其解。

“你听好了,不要吓得惊叫起来。”姬铭骢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疗法很特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互交流,我想你能明白我的真实意思。”姬铭骢面容严肃。

贺顿还是完全不明白,她说:“到底是什么呢?”

姬铭骢清清嗓子,说:“是性。”

贺顿果然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对于一个心理师来说,性并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话题,让她惊奇的是姬铭骢的镇定自若。她轻轻地重复着:“性?”

姬铭骢说:“是。以我的推理判断,我想你一定是在性的交往当中出现了某种问题。这究竟是一个什么问题,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希望通过我的工作,能帮到你。”

贺顿不知所措,说:“还从来没有人分析我对性的态度。如果您能帮助我,我……”她支吾着,不知后面的话如何说。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

姬铭骢说:“我知道你很意外,不必马上回答。你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不迟。”

贺顿木然地在街上溜达。真是太古怪了,心理分析搞来搞去,居然搞到了床上。贺顿对性麻木不仁,她曾轻易委身,并认为事出有因,轻描淡写地原谅了自己。有的时候,也守身如玉。过程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当然也没有兴奋,有的只是目的。当然了,其中有欲望。这并不等于贺顿人尽可夫,并不等于在贺顿的心怀中,就可以放任和轻率。欲望不是属于一个汁液充沛的年轻女子的生理向往,而是为了人生的奋斗目标。不想,在她以为最洁净的学术领域里,却涉及最低级的本能……而且,还这样事先出安民告示,大白于天下。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贺顿百思不得其解。贺顿不是贞节烈女,多睡一次少睡一次,并不会给她带来实质性的损害,但是一想到姬铭骢道貌岸然的白发,一想到自己对他一往情深的尊重和爱戴,包括那双长着老人斑的手背,贺顿就涌起生理上的剧烈排斥。

科学是贺顿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如今这净土也要染尘。贺顿不甘心啊,她原本抑郁的内心此刻更加黯淡,偶像訇然倒塌,前程再无方向。

她像一块流动的岩石,很困难很愚蠢地行走着,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她拒绝变得圆滑,但为了行走的速度,她还是磨去了很多棱角,为了流畅,她不得不作出妥协和让步。

当她漫无目的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到了钱开逸楼下。她不知钱开逸在不在家,也不知这个时候到他家去是否合适。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她按响钱开逸家的门铃,钱开逸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开门,一看是贺顿,明显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和体态都顽强地表示着拒绝,就像黎明之前大地对太阳的拒绝,这是一日当中最黑暗的时刻。

“有什么事吗?”他紧了紧墨绿色丝绒睡衣的系带,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木乃伊,问道。

“是的。有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很想听听你的意见。”贺顿虽然感到了钱开逸的吃惊和隔绝,但她无处可去,只有坚持会面。

“那好吧。请你在门口等三十分钟。”钱开逸注视着贺顿的眼睛,下了决心。

贺顿的脑筋发木,一时想不明白钱开逸为什么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虽然她知道钱开逸是个很重视仪表的人,但半个小时梳洗打扮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还是奢侈了一些。

没有用到半个小时,到了第二十三分钟的时候,贺顿就知道了钱开逸要求这段时间的理由。裘南娟匆匆走出了钱开逸的单元门,头发湿淋淋的,还带着薰衣草的花香。滴下的水珠把她连衣裙的肩头都打湿了。她撅着嘴,走得很快,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蜷缩在楼道犄角旮旯处的贺顿。

贺顿走进屋去,空气中还弥漫着****蒸发的暧昧气息。贺顿说:“谢谢你。”

钱开逸说:“谢什么?我原以为你要骂我呢。”

贺顿说:“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有什么权力来管你呢?”

钱开逸揉着太阳穴说:“我就喜欢你这种明白事理的劲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贺顿突然不想说了,因为这种事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就扭转话题说:“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钱开逸笑道:“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看到裘南娟就不会那么平静,毕竟咱们肝胆相照,比如刚才,你知道她,她却不知道你。你一定是有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才这样风驰电掣地来找我,还有一点气急败坏。”

“我并没有气急败坏。”贺顿争辩。

“好。那就是宠辱不惊吧。反正都一样。说吧。”钱开逸正襟危坐。

贺顿说:“不要那么运筹帷幄的样子,好像你是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在某种程度上说,所有的人都是心理学家。”

贺顿说:“请教一下你这个土造的心理学家。”于是把姬铭骢将要采取的治疗方案向钱开逸摊开。刚开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焦灼所战胜,一五一十地转述姬铭骢的说辞。

钱开逸第一个反应是:“这个老淫棍,这不是打着学术的旗号,霸占良家妇女吗!”

人就是怪,本来贺顿也时不时地涌出这样的看法,可一旦钱开逸挑明,她又为姬铭骢开脱。说:“不要把人家想得那样坏。督导确实遇到难关。”

钱开逸见贺顿不悦,就说:“我就不品评老人家的人品了。只是,有这个必要吗?”

贺顿茫然地说:“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这样来求教你了,还搅了你的好梦。”

钱开逸说:“知道对不起我就好,一会儿要补我。”

贺顿说:“不要开玩笑,咱们谈正事。

钱开逸收起笑容说:“好吧。按下我的嫉妒心不表,我的意见是你可以接受。”

贺顿大惊说:“你刚才还破口大骂,怎么一下子就转过这个弯子来了?”

钱开逸说:“因为我想起你本不是良家妇女。”

贺顿叹了口气说:“基本上还算是吧。不过,你这么说,真是个不坏的理由。”

钱开逸正色道:“刚才是开玩笑,现在说正经的。你还记得《红与黑》里的于连吗?”

贺顿说:“全中国都知道这个一心想往上爬的男子。”

钱开逸纠正道:“是美男子。”

贺顿说:“这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钱开逸说:“那当然有所不同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本勾引市长夫人的。”

贺顿说:“我还是想不通你讲的这个故事对我现在有什么微言大义。”

钱开逸说:“我知道你为了你的事业,是甘愿付出一切的。你不是一个美女。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贺顿说:“对。”

钱开逸说:“那现在老头愿意给你做这个治疗,我们就把它当成一个纯粹的治疗,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就和在屁股上打一个针或者是割个双眼皮什么的同等待遇,你觉得如何?”

贺顿说:“你真是这样想?”

钱开逸说:“我真的不是这样想。我恨不能到公安局去报警,说这个老家伙是个强奸犯。但从你的角度考虑,我以为你可以接受。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是一个多么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以前有志士献身,现在,这种精神依然存在。在开始一项长期的劳作之前,我们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强大的理由。不是吗?这个理由需要像冬瓜一样饱满,因为你将要付出的非同小可。”

贺顿忍不住热泪盈眶,说:“谢谢你帮助我拿了主意,谢谢你这么理解我。”在蒸煮般的煎熬之后,一种强大的镇静感生发而来,如同高原,平缓而持重,不断隆起。就把这当做一种修行吧,如若你没有经历过生命的大悲伤大磨难,你就很难具有慈悲之心智慧之心。因为你不知道那苦痛是怎样地骇人听闻。

贺顿买了一条新的粉色内裤,带有蕾丝花边。她一直想有一条这样的内裤,但是从未买过。因为柏万福心疼钱,不能接受这样精巧的东西,他只在地摊上买十块钱三条的大裤衩子,穿不了多久,松紧带就像鸡嗉子一般垂了下来,裤腿肥得像两只面口袋,所有景致一览无余。

当穿着粉红色蕾丝内裤的贺顿来到姬铭骢家里的时候,姬铭骢正在看球。老张端茶送水,姬铭骢说:“老张,我和贺顿到卧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们了,好好看球,一会儿把结果告诉我。”

贺顿说:“您也爱看球?”

姬铭骢说:“是啊。”

贺顿说:“听说爱看球的人,看的就是过程。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把比分告诉自己。”

姬铭骢说:“我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最后胜利,一切都顺理成章。”

贺顿说:“那也包括犯规啦?”

姬铭骢说:“只要不被发现,就不是犯规。”

语带双关的对话,进了姬铭骢的卧室,戛然而止。

卧室很洁净,并不像贺顿想的很香艳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香的柜子和书橱,一张宽大的床好似游泳池。也许是因为床单和被褥都是浅蓝色的绸缎。

贺顿说:“怎么开始?”

姬铭骢说:“请你自己把衣服脱下来,躺到床上。”

贺顿说:“非要我自己脱吗?”此刻的贺顿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接受姬铭骢独特的督导,另一个还不忘探索细节,增长学问。

“是的。必须要你自己脱。这样,才能证明你是自觉自愿的。”

贺顿心想,这个老家伙,无论从流氓还是从学者的角度来说,都滴水不漏。

贺顿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直到剩下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姬铭骢无动于衷地看着贺顿的裸体,嘟囔了一声:“你可真够瘦小的。”

贺顿羞惭得无地自容,不是因为自己的****,而是因为毫无韵致的体态。她很想飞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耻之心,在贺顿预备接受这种督导的时刻,已经散失殆尽。现在,她要为学养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又何必在乎人家对自己身体的指指戳戳呢?

姬铭骢对贺顿说:“继续脱啊。”

贺顿把手伸向自己镶着粉红蕾丝的贴身小裤,姬铭骢说:“不是这件。”

贺顿愕然,不知所措地说:“我只有这一件衣服了。”心中暗想,这一件几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铭骢微笑说:“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贺顿这才明白,诧异问:“这也是必需的吗?”

姬铭骢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操作,但我很强调这一条的。因为只有这样,疗效才更好。”

贺顿只有遵命,把姬铭骢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脱下来,每脱一件,她都细细地把衣服折叠好,好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洗衣女工。

现在,贺顿和姬铭骢都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肤暗黄,好像两具风干的玉米秸。姬铭骢是因为老迈,贺顿是因为瘦弱。

贺顿简直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看这种毫无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铭骢下一步该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铭骢轻车熟路,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幽暗。姬铭骢又把蜡烛点着了,这次的蜡烛是悬挂在一个吊篮般的器皿中,他举着它,烛火自下而上映照着姬铭骢的脸和肌肉松弛的上半身,有一种令人惊骇的古怪在其中。

姬铭骢开始了催眠前的诱导,贺顿的神志好似被一种冰凉海水所浸漫,渐渐地进入了恍惚的状态。

姬铭骢用悬吊的钩子把烛火吊在了半空中,贴近了贺顿的身体。他在贺顿的耳边喃喃地说:“现在,你不是三十岁了,你是二十九岁……你是二十八岁了……你是二十七岁了……”

声音有一种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条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静止,实则极缓慢地移动。这种移动是逆向的,从海洋的深处上溯到江河的源头。水蛇般潜航的结果,使贺顿逐渐有了一种类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宁,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变小,时光好像真的开始倒流。当姬铭骢说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胃痛般的叹息,好像陈年积攒下的某种气体,当压力解除的时候,开始冒泡了……

姬铭骢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猎物,凡是贺顿有反应的年份,哪怕是睫毛如蝴蝶须毛的轻微颤动,他都给以特别的关注。此刻的贺顿就是一只被观察的小白鼠,这期间的任何反应都可能导向一个绝密幽深的心灵症结。

“二十三岁……二十岁……十七岁……”姬铭骢声音刻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个垂直降落的罐笼,把贺顿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窑。

“十四岁……十三岁……十二岁……”姬铭骢稳步推进着。

随着岁数的不断缩小,贺顿也越来越显得幼稚起来,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嘴巴无意识地张合着,好像在寻找某种芳香的液体。

当姬铭骢吐出“十二岁……”这个数字的时候,石破天惊。

贺顿猛地一声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脏刺进了一把尖刀,然后她全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其力度之大,带得整个床铺都为之颤动。

姬铭骢一阵狂喜,好了,症结终于找到了,时间的坐标就是在贺顿十二岁,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只是,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姬铭骢轻轻地问:“十二岁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冷……”贺顿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的体积。

“还有什么?”姬铭骢穷追不舍。

“疼……”贺顿哆哆嗦嗦地说。

“哪里疼?”尽管这样的逼问很残酷,姬铭骢还是要进行下去。

“全身都疼。”贺顿回答。

“你还想到了什么?”姬铭骢顺藤摸瓜。

“继父是白的。”贺顿回答。

“他为什么是白的?”姬铭骢已经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须要贺顿亲口说出。

“因为他穿着黑色衣服。”

“他既然穿着黑色的衣服,为什么说他是白色的?”姬铭骢问。

“因为他没有穿衣服……”贺顿的声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后的虫鸣,深暗的带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东西,让人想起上古的洞穴中有灰黑的篝火残渣。

姬铭骢没有任何惊异的音色出现,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冷,穿透整个身体的冷,冷极了……”贺顿的牙齿都开始打战,嗒嗒的声响让姬铭骢也不寒而栗。

姬铭骢现在已经可以准确地判定,贺顿遭受了继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是怎样的侵犯呢?回到那个时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贺顿的心理创伤就永远不可能复原。想到这里,姬铭骢问道:“我可以进入你的身体吗?”

贺顿残存的最后的意识还在挣扎,问道:“为什么?”

姬铭骢说:“为了你能彻底康复。”

贺顿迷迷糊糊地说:“一定要这样吗?”

姬铭骢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是这样的。”

贺顿回答:“那……好。”她对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当自己从看不见的钢丝上坠落下来的时候,他会绷紧天网来接住她。

姬铭骢开始进入了贺顿的身体。他感到极端的快乐,这是属于一个年老的男人进入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体的快乐,也是献身事业的满足感。姬铭骢把自己当成了治疗的一种手段,一种药物,尽管这在常人的眼里是罪恶和大逆不道,但是姬铭骢自有自己的解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解释,才使他在****勃发的时刻,更是丝毫没有忘怀自己的责任。

他相信一定会成功,就像一粒火种接近了干柴,除了燃烧,你不能设想还有其他的结果。只是,目前这粒火种还很幼小,这堆柴火也还半湿不干的。

“当年,是这样的吗?”姬铭骢胸有成竹地问。他几乎可以断定贺顿会说:“是的。”

但是贺顿的身体除了不停地颤抖之外,并没有丝毫属于兴奋和抗拒的表现,它像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冷却力量之强大,让姬铭骢的利器一点点疲软下来。

姬铭骢是以工作为第一生命的,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欢愉的顶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断之中。一个遭受过强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忆这一惨痛经历的时刻,为什么会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只能是两个,要么,是方向不对,要么,是方法不对。

关于方向,姬铭骢认定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一切细节都指向了这个方向,包括他进入贺顿的身体,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依他的经验,在这种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当中,几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应该说百发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问题了。你无法穷尽一个丧心病狂的继父对一个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现当年的场景,一切依然在潜意识的浑水当中浮沉,就没有法子把当事人彻底拯救出来。

姬铭骢好像一个探宝人,当然,这是罪恶之宝。但不管这宝贝的性质如何,要把它找出来。现在,你已经逼近了罪恶的现场,关键是要把一切复原。只有复原与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只有彻底复原,才能完整救赎。

谁最知道真相?只有这个昏昏欲睡的当事人了。尽管她好像婴孩般的胆怯和无能,但揭开罪恶之谜的钥匙就在她的手里。

想到这里,姬铭骢说:“听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贺顿呼气,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只有“呼”没有“吸”,贺顿听从他的指挥,不停地向外吐气,好像一条垂死的金鱼。贺顿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气体,然后就是搜肠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脐长久积淀下的气体也一并呼出,最后把骨骼中的空气也全都榨了出来。她的神志渐渐地昏暗下去。

这其实是很恶毒的一招,呼吸是一个链条,是有机的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吸。现在被姬铭骢强迫变成了单打一,短时间还不要紧,时间长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呼出,人就出现了碱中毒。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姬铭骢问道:“贺顿,你感觉到了什么?”

“贺顿是谁?我是绛香。”贺顿昏昏然地回答。

姬铭骢非常高兴,知道自己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理智的贺顿已经隐身了,出现的是绛香。绛香是谁?当然是当年那个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小姑娘了。乘胜追击。姬铭骢问:“绛香,你闻到了什么?”

这是很险要的一步棋。在这之前,不论是贺顿还是绛香,都从来没有提到自己闻到过什么味道,但是姬铭骢决定铤而走险。因为人的嗅脑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还是爬行动物的时候,比如你是一条鳄鱼或是一条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经享有了这个部位。人类最古老的信息就储存在此,好比金库最底层的保险柜。当你睡觉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就熄灭了视觉。你侧卧之时,就封闭了听觉。更不要说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时候,就丧失了触觉。但是,只要你还有一息生存的机会,你就无法关闭你的嗅觉。姬铭骢相信,在那个特别的时刻,绛香一定开放着她的嗅觉,最终的线索就储存在嗅脑的深处。

他不能用开放性的问题,比如“你闻到了什么”那样的话,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潜意识是个懒惰的家伙,它会害怕兴师动众的挖掘连带出更多的尸首,它就会得过且过地回答:“我没有闻到过什么。”现在,姬铭骢关上了门,他已经毫不迟疑地确定绛香一定记得她闻到过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个味道来。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面对灌木丛你大声喊话:“出来吧,缴枪不杀!”

在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下,十二岁的绛香是没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说:“我闻到了一种头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铭骢相信此时所有语无伦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问道:“头疼是什么味道?”

“辣。”绛香简短地回答。

姬铭骢一时搞不明白了,他耐着性子继续探问下去:“除了辣,还有什么?”

“凉。”绛香回答。又辣又凉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呢?

“在哪里?”姬铭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另辟一方向。

“就在你刚才进去的地方。”绛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声音回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复了一部分。

百花深处,又辣又凉,这怎么可能?但是,在他和来访者无数次互动中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铭骢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你的继父把某种东西放进了你的身体?”

此刻的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回答道:“是。一种又辣又凉的东西。”

“这种东西和头疼有关?”姬铭骢继续推理。

“是。头疼的时候,我妈妈会把它抹在眉毛两边。”绛香回答。

“好,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等等……”姬铭骢慌忙起来,裹上睡衣,走出房门,叫来老张,说:“我要……”他把声音压得很小,怕惊动了昏睡中的贺顿。一旦贺顿醒来,前功尽弃。

老张不解道:“您病了?”

姬铭骢说:“快去。啰唆什么!”

老张赶紧一溜小跑把东西找了来。姬铭骢把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里,心想,是它吗?对,就是它。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须试一试!

他把金属小盒子中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身上,然后进入了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的身体。这是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姬铭骢对自己说:成败在此一举!

贺顿狂哮起来,疯狂地弓起身躯,把十个指尖深深地扎入了姬铭骢的身体。幸好姬铭骢上身穿着衣服,不然就会血肉横飞。

果然!这一次,对了!姬铭骢找到了答案,当年,在绛香的母亲离开之后,她的继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凉油,强暴了绛香。从那时起,绛香就对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惧和仇恨,从此,她丧失了对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挥之不去的寒冷异质统辖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由于那记忆太惨痛了,太肮脏了,她的意识只有选择了全面的遗忘。唯有遗忘,她才能告诉自己,你还配活着。唯有遗忘,她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的理由。这种埋藏极深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运,甚至也决定了她为什么会学习心理学,为什么愿意救赎他人,为什么深刻地自卑,为什么在疗治他人的过程中,会让自己一蹶不振……

贺顿只觉得自己头颅里的压力像高压水管爆炸了,水雾弥漫了所有的思维缝隙。肌肉痉挛呻吟不止。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击打自己的左手,然后两只手一块扇自己的嘴巴,从未听过的非人的声音传出喉咙,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像一个妖怪潜伏了几十年突然露出狰狞面孔。耳朵里藏着一万座蜂巢,黄蜂鼓动翅翼,掀起充满芒刺的风暴。战栗滚过肌肤,一寸寸地蚕食着感觉,直到把整个胴体变成钢板。

姬铭骢抽身而出,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果贺顿要逃脱,他就把她按住。有时候轻轻地,好像按住一只蝴蝶;有时要用蛮力,好像抓住一个要夺路而逃的窃贼。他知道她极端痛苦,但怜惜就是纵恶。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烧。让所有的伤害回归原点,在那里将烙印消除,掩埋好尸体,打扫完战场,然后才能重新出发。这样,贺顿回头张望的频率就大大减少了。贺顿才能不再闻到死尸的味道,那腐朽之处飞起的乌鸦,也不会在深夜猝不及防地号叫了。

也许,还有很多潜在而深刻的影响,从那又凉又辣的清凉油中蒸腾出来,熏迷了当事者的双眼,值得她擦干眼泪好好思索,来日方长。此刻,号叫和自我厮打之后的贺顿,等到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完结,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个人都是一组拼图,只不过很多人拼错了方向。心理师的工作就是让它们各就各位。

姬铭骢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贺顿强烈厮打痛哭宣泄之后,又以非常平稳的口吻诱导她走出催眠。“现在,你是十三岁了……十四岁了……十八岁了……二十五岁了……你不再是绛香,你是贺顿……贺顿,你醒来了……”

姬铭骢揉揉被拧痛的胳膊,出了房门。老张等在外面,说:“没什么事吧?”

姬铭骢说:“没事。”

老张说:“我不是问的她,我问的是您。不要紧吧?”

姬铭骢说:“这是一次搏杀。就算挂点彩,也是值得的。”

老张说:“结果呢?”

姬铭骢说:“当然,胜了。给我放洗澡水,水热一点,我要好好清洗。”

老张笑起来,姬铭骢正色道:“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是真的愚,一个不学无术的傻瓜。”

假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

贺顿醒来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姬铭骢家。催眠并不是人事不知的真正睡眠,所有的细节她都记得。贺顿返家后,目光僵直,眼珠像豆荚中的一粒粉豆,完全没有焦点。柏万福看着不善,问她要不要到医院去看急诊?贺顿缄口不语,像死人一样倒头便睡。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时。柏万福看着害怕,几乎怀疑贺顿被人下了蒙汗药,仔细观察又不像,贺顿睡得很安宁,如同婴孩。只好由她睡去。

醒来后,贺顿第一感觉是恍如隔世。那个从绛香蜕变而来的贺顿已经渐渐融化,变得纸片一样菲薄。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粉碎后重新黏结起来的女人。躯壳和外表并不重要,真正的改变是在内心。所有的形式都无关紧要,即使是在旧有名字的蛹蜕中,她也羽化成蝶。

她想了很多。多年沉冤翻腾出来,严重的内伤曝光天下,腐烂发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样爆炸,血肉横飞生灵涂炭……

典型的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如果是一个脆弱的灵魂,会在这样的压榨之下损毁堕落,幸好贺顿坚韧而顽强,才刀口舔血慢慢恢复起来。

人心真是个奇妙的容器,你说它大吧,容得下江河湖海,风云变幻;你说它小吧,一个伤口可以流血一辈子。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经得住这样从夏流到秋?一个人有多少能量能够经得起不停地耗竭?在这个意义上说,贺顿感激姬铭骢,他把一个潜伏的癌肿,以异乎寻常的方法挑开,脓血四溅,腥臭无比。在那一瞬间,屈辱与愤怒把原有的贺顿炸飞了,成了狼藉一片的碎渣。苦难就是整个世界,沉沦悲怆。硝烟散去,她看到了自己小小尸身横陈在腐臭的记忆池塘里,无数吸血的蚂蟥附在上面,好像一袭罪恶的袈裟。除了焚毁与埋葬,你别无他法。多年以来,悲惨往事蛰伏潜意识的底层,一如深海妖魔。你看不到它的踪影,却闻得到它的气味,它掀起的暗流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汪洋,操纵了所有航行的船只和飞翔的鸥鸟。你以为是自由的,其实它在不动声色地指挥你;你以为是成功的时刻,不过是它在窃笑;你以为是哀伤的时分,不过是它疲倦的哈欠……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散失魔法。从此,它咒语失灵。心理治疗比任何事情都更接近于修行,刹那就是顿悟。贺顿有望摆脱梦魇,开始进入自由时代。

因为觉得自己是从小就肮脏的女人,所以贺顿对性爱采取了散漫放任的态度。当然,她不会轻易凭这个赚钱,但谁又能保证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出此下策?那个曾经被填满了清凉油的身体,是一个丑恶冰冷的洞穴,从那里发出的恶臭寒气,如同龙卷风,生生不息。她恨自己的这一部分,既然它被践踏过掠夺过,那她索性敌视它,抛弃它,将它与自己分割和分裂。所以,她从来没有过性的快感,当需要用性去换取她所需要的东西的时候,在所不惜。

生活有一个怪异之处——你假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即使蒙蔽不了自己,自己也为蒙蔽了别人而沾沾自喜。真相潜伏在那里,半夜如跳蚤般钻出来叮你,留下无数爪痕,让你长久遭殃。

如今她身处地狱,愤怒的火焰将牙齿炙热。

当她能够回首一度曾使她昏厥的痛苦之时,清算就已经开始。脚下有微微的暖气吹拂,如同令人****的春蚕向上爬动。贺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进度,极其微小然而锲而不舍。她渐渐地温暖起来,好像被放入炉火中的湿柴,先是干燥,然后才是燃烧。

灾难是由于母亲的失职,所以她在潜意识里,憎恶自己的母亲。这当然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当这个想法占据脑海之后,孩子的第一个反应是掩盖它。结果是贺顿把对母亲的怨恨化作格外地讨母亲喜欢。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过母亲,母亲回来以后发现贺顿变得异常乖巧,还觉得这一趟离家,让孩子长大了。后来不久,母亲就在一场传染病中离世,贺顿感到极其哀伤,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仇恨得罪了上苍,才让母亲丢了性命。从此她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对天下所有的老妇人都噤若寒蝉。这就是她在柏万福的母亲面前,既桀骜不驯又百般反抗的根源。

因为自卑,她可以把身体当做一个筹码,答应了柏万福的婚姻。因为仇恨,她对柏万福的母亲永远无法亲近。她觉得自己的灾难来自于早年的父母离异,所以她对事关婚姻家庭情感的当事人,都报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因为她是一个破碎家庭的受害者,因此她对所有婚姻的解体都不安地抗拒。在心理师生涯中,她从本能上强烈地抵制所有的粉碎和重建,有的时候连自己也为之迷惑不解。现在,真相大白了。未能完成的心结,让她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师。

她期冀在遗忘中救赎,于是编造了自己的历史。

因为她对知识的渴求,使她对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怀有敬意。这就使她对钱开逸的那份情感,本质上绝非纯粹的性。

还有“真相”。内心匍匐着假象,就对真相趋之若鹜。无论真相对当事人是否至关重要,它对贺顿这个心怀暗疾的心理师是首屈一指的。所以,她不遗余力地追索真相,百折不挠。

永远的冷。永远盼着一把火。燃烧尽骨缝中的冰锥……

她逃避痛苦又迎接痛苦。眼前的痛苦成了她过去的痛苦的挡箭牌。或者反过来说,过去的痛苦成了她现在痛苦的盔甲。

恐惧这个东西,根深蒂固。如果不是你主动地去拔除,年龄的增长只会使它们以更多的化身隐藏下来,而不会自动消解。在每一个受过虐待的孩子身体里,无论他们后来成长为怎样魁伟的成人,甚至取得了经天纬地的成就,内心深处,依然驻留着一个软弱无能担惊受怕的孩子。

她不能从容地享有幸福,在幸福中会体验到莫名的危险与不安。幸福这种情感于她是如此陌生和稀有,是令人不舒服的考验,也是诱惑。幸福诱惑你躲开它,因为你觉得你不配。在困难和苦痛中,由于神经的高度警觉和敏感,贺顿保有清醒的判断力,但是幸福就不同了。面对幸福她束手无策。幸福是孤独的,她没有独自品尝幸福的能力,只好把幸福拒之门外。她无法忍受幸福带来的昏眩和特立独行,她只有逃避。

哦哦,还有那辆飞天的红色火车!那是压抑的能量和宏伟的理想铸起的幻想,在梦中飞翔。

剖析自己是痛苦的,如同古代的酷刑——五马分尸或是千刀万剐。也许比那更残忍,刑罚中的刽子手是一个人,受刑者是另一个人,这就是一种绝缘。在贺顿的反思中,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同一个人,都是她自己。唯有将自己撕碎,肝肠寸断地裂解之后,才有可能重组。自己将自己割剔,刀刀见血精准犀利。你哪里越痛,越说明那里毒涎汇聚。你哪里越想躲避,越说明那里隐患深在……

贺顿是勇敢的,也是绝情的。她冰雪聪明,明白了自己的痼疾,毅然决然开始再生的铸造。这个过程是艰辛的,也是愉快的。剔除了腐肉,你不再爆发无名高热。放出了毒血,你浑身从未有过的轻松。你看人看事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你感到了发自内心的自由。冰河已经打开,道路已经开通,头顶上的紧箍咒已经找到了解码,从此天地一新。来自神的给神,来自鬼的给鬼;来自人的,留给自己。

终于有一天,贺顿开始问自己,惨祸密布的童年,有什么正面的遗产呢?甫一想到此题,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丑陋悲戚的疮痕,怎么会有好处呢?但是,任何事物对人的影响,都是双刃的。不可能只是好的方面,当然也不可能都是恶劣的方面。那么,衡量自己是否真正走出了阴影的试金石,就是看你能不能跳出三界五行外,更客观更冷静地看待过往的经历。

贺顿从胃里向外呕酸水,连鼻子都辣起来。

不!我不原谅!我永不原谅继父这个禽兽!她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她抬头望月,月亮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煤块,不再圆,也不再银白。月亮被烧焦了。

说完之后,她的生理反感稍微释放了一点,胃部好像熨平了一些。是的,寻求事情的另外一重意义,并不意味着原谅和宽恕。继父在母亲死后,另外娶了他人。贺顿在饱受蹂躏之后终于解脱,到老奶奶家度日,后来就出来自己混日子了。听说继父和人打架斗殴,被埋伏的人刺穿了太阳穴,一命归西。对继父的回忆如同尘封的墓穴,一旦打开了,愤怒的暴尘经久不息,直冲霄汉。

许久许久。那根恐惧的脐带从坟墓中伸出来,勒缠在她的脖圈上,直到她挥刀斩断,血肉横飞。举头望天空,太阳像一件残破的血袄,一滴一滴地把血样的棉絮抖落在地,血丝罩满人间。

刻骨铭心地痛啊!疼痛的消失需要时间,但有了疼痛,就说明有了知觉。这就是好转的迹象。

旷世的孤独像海啸一样,壁立而来。悲伤可以像酒一样储存很多年,越发醇厚。醇厚的悲伤如同敌敌畏,只要一小勺,就能把人撂倒。

贺顿流了很多眼泪。眼泪不是从眼睛中流淌的,而是从内心的花蕊迸溅而出,带着灵魂的苦涩。她知道它们是初级的治疗仪器。所有的情绪都是以液体的形态存在于我们的体内。高兴的时候会流泪,伤心的时候也会流泪。泪水中包含着百氨酸——脑啡肽,是一种大脑自己生产的自然疼痛缓解剂。哭泣排出了造成压力的化学物质。

不说话,只哭泣。这是多么简单和纯粹的生命啊。

泪珠粉身碎骨的时候,有一些变化悄然发生。那来自身体最本能最深在地方的寒冷,被眼泪浸泡和溶解,渐渐遁去。

把痛苦拧干,留在手心的那滴水,就是重生了。

无所谓报仇也无所谓宽恕,罪恶之人已经被打下了地狱。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贺顿如何看待自己的童年?

你依旧是洁净的!贺顿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泪流满面。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蜷缩着身体,仍旧无法抵御那透彻心扉的寒冷。她向虚空中伸出手去,向时间的远方伸出手去,她的手掌并不宽厚,手指也不算强壮有力,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孱弱和颤抖的,但这并不影响这双手的温暖。今日的贺顿向时间深处的绛香招手示意,过来吧,我不会嫌弃你!纵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你的亲生母亲都可能会有意无意地放弃你,但是我不会。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否定你,就是否定了我自己,而否定是一切失败的根源。一个不期待失败的人,就不能把你和我分开!不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必须分开,永不重叠。我们是有联系的两个人,血肉相依;我们又是绝不相同的两个人,一刀两断。我永远会和你在一起,但我比你有力量,比你有勇气,比你坚强。多少凋零,多少破碎;多少委顿,多少迷失。多少伤痕,多少酸楚,多少无法与外人道的叹息感慨,我都要说与你听。

夜风正凉,时光正好,我依稀看到一种东西在面前如沙漏般流淌,我知道那就是你变成我的过程。绛香,从此我与你诀别。不是我看不起你,是因为你已长大。否定了我就是不承认你已长大。我会爱护你,我会保护你,我会捍卫你,我会以你为荣!一直以来,我们因为期待着爱与被爱,这才历尽磨难地活着。

当想到“以你为荣”的时候,贺顿不禁嘴角抽搐。以一个受尽折磨的懦弱的乡下小姑娘为荣,这是愚蠢的。但是,这又是必然的。因为今天的我就是当年的你的翻版,你不以她为荣,难道你要以她为耻吗?!那不是她的耻辱,那是她的命运!

对于命运,我们只能顺应。特别是在你根本就不具备反抗命运的能力的时候,你只能俯首听命。在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叫做绛香的乡下小妞,没有变疯,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干脆变成街头卖身的发廊妹和洗头女,这难道还不值得钦佩吗?

绛香是勇敢的,是勤奋的,是聪慧的。她从污泥浊水中挣扎而出,自强不息学习了很多知识,居然变成了一个解救他人于危难之中的心理师,这难道不是值得惊讶敬重的事吗?满身疮痍的她,拼命吸吮太阳的热量,橙红色的乳汁让她的脊梁渐渐恢复了硬度。她靠着这份天性,在苦难中维持着自尊,保持着脑筋清醒,淡化着皮肉以至灵魂的痛苦,自强不息。

如果没有这种折磨,她也许只是一个父母身边的娇娇女。谁说穷人就没有娇女呢?一样有啊!长大了,就像普通的农村姑娘一样,媒人说亲彼此相看,商定彩礼陪嫁的数目,然后选个黄道吉日就把自己嫁了。再然后就是生养子女刷锅洗碗侍奉男人孝敬公婆……不要说真正过这样的日子,单是这样设想一番,贺顿就不寒而栗了。不可否认,世上有无数的女人已经走过和正在走着这样的道路,她们也会满足和幸福,但是,贺顿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她不能满足这种平淡和琐碎,她希望自己能有别样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讲,童年的悲惨遭遇,生父的抛离,生母的沦落,继父的凌辱……都在成就着她非同寻常女子的命运。因此她才格外地早熟,因此她才异常地敏感,因此她才能我行我素地走出田野,因此她才能选择以助人为职业的工作……她知道孤苦无助的悲凉,知道一双手对另一双手的宝贵。她先是为了救自己,然后才知道也能救别人,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新兴的事业中。在救赎别人的过程中拯救自己。

因此,她感谢命运,也感谢苦难。珍惜无数萍水相逢的宝贵瞬间和朴素真情。苦难和命运并不能自动地转化成精神的营养,她用悲怆的方式完成了发酵。令人作呕的腐败之味散去之后,剩下的就是丰饶的养分了。

贺顿感到飞升般的轻松。这是灵魂的一次沐浴,尘埃已随着水波荡涤而去,剩下一个带着愈合了的伤疤的虚弱身体。当然,她还会沾染沙砾,但她已学会了整旧如新。好像一只蝴蝶,前世是丑陋闭塞的蛹,其后是一条肮脏蠕动的毛毛虫,然而,经过锲而不舍的修炼,她终于飞起来了,美艳如花。从此,卑微又如何?照样可以活出尊严。垃圾里可以埋藏黄金,猪圈里也会有灵芝。

每个人对于自己最大的才能和最高的力量,常常懵懵懂懂并不认识。只有大危难,大责任,大变故,才能让你看到你身体里到底蕴含了多少矿藏。贺顿醒来了,从此,在这个邪恶俯拾皆是的世界上,她要用自己的努力,让它变得比没有自己活过的时候,要洁净一点,温暖一点,光明一点。每一个生命,都有可能成为另外一个生命的天使。生命如一匹白练,她已拥有过伤痕,她还想得到更多的颜色。

弗洛伊德老先生在《梦的解析》的扉页上,引用了这样一句诗:“假如我不能上撼天堂,我将下震地狱。”贺顿没有这么大的抱负,但她为了自己的理想,柔心铁骨,决心青丝熬成白发、炬火炼成枯灰地坚持下去。晨要担当,暮要担当。毁也安详,誉也安详。

她柔声对柏万福说:“我们谈一谈吧。”

柏万福这些天来面无表情,几乎万念俱灰。诊所虽没有对外正式关张,也已百业凋零。负责打点杂物的文员,看出日薄西山的趋势,早在物色跳槽的新方向,上班有一搭无一搭地不再尽心。文员们的工作是业务量的第一道关口,一旦敷衍了事,就从源头上锁住了客流量。柏万福心知肚明也不做任何干涉,如果文员小姐们尽心尽力地工作,预约来了大量的客户,他又如何应对呢?看贺顿一天半死不活的样子,日子还不知如何过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索性任它风雨飘摇。

贺顿挺直腰板,隔着桌子,等着柏万福的回答。看到贺顿严肃认真,柏万福心想摊牌的时刻到了。说:“你有什么就讲吧,我都准备好了。”

贺顿反倒奇怪:“你准备什么啦?”

柏万福冷笑道:“你不要装了。不就是离婚吗?”

贺顿说:“我没打算和你离婚。”

重重磨难之后,柏万福已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话语,问:“真的?你是在担心欠条的问题?已经一笔勾销了。”

贺顿说:“谢谢你,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我以前只是在寻找依靠。”

柏万福说:“我就不能成为你的依靠吗?”

贺顿说:“你已经是我的依靠了,只是我以前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其实,我不需要依靠。”

这话说得柏万福似懂非懂,但不分开的意思他是听明白了,就说:“你是说,从今以后,咱俩就好好过日子?不再一仆二主?”

贺顿说:“在做决定之前,你先要了解我。”

柏万福说:“你先要有个态度。”

贺顿说:“你了解了我再做决定。”

柏万福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的现在,这就足够了。以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你有承诺,就像重新粉刷过的房子,我愿意和现在的你在一起,这足够了。”

贺顿没想到一贯面面糊糊的柏万福能说出如此富有深意的话,也很感动,说:“咱们一起往前走吧。先把诊所的业务重新振作起来。”

柏万福说:“发生了什么?”

贺顿道:“你猜得不错,是发生了一些事,但是,它都没有咱们一起往前走重要。”

现在,她对柏万福充满了感激。感激有时候能很明确地说出是因了某一件事而发生,有些是一天天一丝丝叠加而得来的相知。对柏万福,二者都有吧。为了全心全意地进入到心理师的工作中去,贺顿决定让情感平静而简单。真正的勇气是让人谦卑的。既然所有的方向,你都运筹帷幄,知道得越多,你需要的就越小。你还有什么不可淡然!

“那个大芳又想来了。约吗?”柏万福问道。

沮丧就像铁锈一点点堆积起来

贺顿说:“您今天到我这里来,是想讨论什么问题呢?”

大芳苦笑,说:“贺老师,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了,您把我忘了?怎么生分起来?连我是什么问题,都不知道了?”

贺顿心里说,我怎么能把你忘了?这一段时间,我为了你的案子,呕心沥血披荆斩棘啊!

贺顿看着大芳,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谁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这番话自是不能对人说的,岂止是不能说,连蛛丝马迹也不能显现。贺顿看大芳的角度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从大芳的佯作镇定中,看出了虚弱和控制。沮丧就像铁锈,一点点地堆积起来,涂抹在大芳的脸颊上,晦暗的颜色象征着她的生活不堪一击。

贺顿说:“您卷土重来,不是单纯聊天吧?”

大芳收敛起笑容说:“我要解决我的问题。”

贺顿让大芳回到了主题,接着说:“到底是什么问题?”

大芳说:“您都知道。”

贺顿不得不承认,以往的过失,已将大芳惯出毛病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让面容更加平静,说:“其实,我并没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每个人,都是自己问题的制造者,也是解决者。”

大芳也曾饱览群书,应答:“你这话说得不错。但是,我掏了钱到你这里来,经年累月,并不见什么成效。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样看待我的问题?如果你说不出来,或者虽然你说了,可我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我还会走,这一次,真的永不再来。”

大芳言辞傲慢,胜券在握。她知道贺顿对自己的案子很上心,激将之下,让贺顿对自己更加注意。

贺顿静看大芳表演,如果是从前,她会焦虑,会急赤白脸地表白,会像猴子献宝一样把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盘端出,会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论框架和对问题的基本看法,会期望得到来自大芳的认同……总之,她会以滔滔不绝来展示水准。但这一次,贺顿不再周旋旧窠臼。正果修成,人就安静了。

贺顿说:“我对你无能为力了。如果你不再相信我,当然可以不再来。不必奢谈以后,咱们立马生效。”

贺顿说得很和缓,没有任何情绪和要挟的成分在内。这不是一个手段和策略,是此时此地的真切想法。尽管她对大芳这个案子饶有兴趣,尽管她已经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但都不会挽留大芳续治。

大芳凛然一惊。她已经习惯了到这里来一诉衷肠,博得同情和叹息,寻求世人对自己最后的关切和注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突然一风吹了,说没就没了,如何是好?

大芳哭丧脸道:“贺老师,你烦我了?”

“没。”贺顿明确否认。

“那你对我黔驴技穷了?”大芳反唇相讥。

“也不是。”贺顿很肯定地作答。

“老松给我使坏了?”大芳脑筋转得很快。

“没有。我最近没有看到过他。”

“那是因为什么?”大芳大惑不解。

贺顿反倒笑了,说:“你怎么如此健忘?刚才不是你亲口说的不要再来了吗?”

“那是有前提的,就是如果你说不出来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大芳恢复了镇定。

贺顿说:“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就是说不出来你是怎么一回事。”

大芳发现自己正被逼进死胡同。如果她承认贺顿说得对,那自己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人家收你钱财替你消灾,既然不收你钱了,撒手不管顺理成章。如果说不同意这个说法,那就表明即使贺顿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大芳何许人也,哪能就这样轻易就范?她反问:“你说怎么办呢?”

这一招也很厉害,来访者和心理师经常斗智斗勇。贺顿试探说:“你还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说:“那是当然。我把钱砸在你这里,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你这里,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这难道不是信任吗?说句实话,就是我亲娘老子在世的时候,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贺顿说:“你把我当盟友?”

大芳说:“那是自然。咱们是反击老松的统一战线。”

症结所在!若是以前,贺顿会把这句话当做微尘,轻轻飘过,就算对大芳火药气味的用词稍有不满,还是会同意她和大芳结成心理联盟。

那时候的贺顿,虽然在理论上恪守着心理师的中立原则,但对男人的潜在仇恨,会不由自主地让她满怀愤怒。现在,清洗了怨毒颗粒的贺顿,比较客观了。

贺顿和颜悦色地纠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击老松的统一战线,是拯救你的统一战线。”

大芳满脸困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是打击了老松就拯救了我吗?”

贺顿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样会陷入对立。她避开锋芒,说:“你离婚,是不是就打击了老松呢?”

大芳很得意地说:“当然是。他以为我不敢,但是,我就离了。怎么样?”

贺顿说:“那你既然打击了老松,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说:“没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来找你了。”

贺顿说:“据我看来,离婚不但没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来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绝望。”

贺顿决定直击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后说:“你也看出来了?”

贺顿简短地回答:“对。”

大芳说:“既然你看出来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以为离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更不知道满腔怒火向谁发泄,真相永远搞不明白了,心里就更憋屈。”

一个离婚女子,无暇计划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缠在报复之中,为什么?如若是从前,贺顿会把疑惑放开,追问就是冒犯。这一次,贺顿直抒胸臆:“离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松就没有关联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把发泄怒火当成头等大事?你似乎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那当然。我永远都是关心他比关心自己为重!”大芳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贺顿逼进。

“因为我既然嫁了人,从此就和他融为一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哀伤,我就哀伤。”大芳毫不含糊地回应。

丧失自我,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贺顿顾不得懊悔和反思,顺藤摸瓜道:“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寻欢作乐,当然高兴,你感受如何?”

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依贺顿以前的脾气,这个问题就会变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欢作乐,自己当然是高兴的,但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

这就不是一个中性范畴。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说:“他找小老婆,我也高兴。”

大收获。如果心理师带着义愤填膺的口气引导了来访者的情绪,有谁能在这种明显被损害的情势下,说出如此没骨气的话呢?开放和中立诞生了转机。

贺顿几乎疑心幻听。若不是亲耳听到,简直打死也不会相信——现代社会还有女子喜欢丈夫找小老婆!

贺顿提醒自己,不要冲昏了头脑,也不能面对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从来访者的福祉出发,乘胜追击。她不解:一般妻子说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情人”,粗俗一点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骂人,比如“****养的”、“那个不要脸的贱货”等等,像大芳这样径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称呼,极少见。带着属于逝去年代的陈腐气息。

在斗智斗勇的回合中,贺顿依靠的除了学养人格,就是猎犬一样灵敏的直觉。

贺顿不能放过自己的疑虑,尽管只是一闪念。她说:“原谅我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老婆。”大芳坚定地重复。

贺顿注意地看着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翘。如果她看得不错的话,这是一个微笑的雏形。千真万确,是一个微笑,而不是一个苦笑,更不是嘲笑。

这个发现让贺顿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情人,这是怨愤事件,以往陈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齿,如今,为什么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缭乱还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致命征兆?

贺顿不敢怠慢,只有再次验证自己的发现。她说:“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兴吗?”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说气,那肯定是有的。不过,我还是高兴的。”

晕倒!贺顿近在咫尺,这一次听得真切无比。她不由怒火中烧,说:“你既然高兴,那你干吗还要离婚呢!”

大芳恶狠狠地说:“这还不都是你调唆的。离了婚,有什么好的,我连大老婆也当不成了!”

天!引火烧身!倒打一耙!好心当成驴肝肺!贺顿奋而起立,摔门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对工作人员说:“退钱!”

晚上,贺顿彻夜不眠。这样的效果,始料不及。

并不后悔,只觉得有一个方向没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里,它们意味着什么?又掩藏着什么?混沌不明。

大芳,你会不会再来?如果不来,贺顿也不再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失败。她曾经由于自身的不完美,特别企图做一个完美主义者,现在,她决定允许自己失败和缺憾。就像在医院里会有病死率一样,心理师也会有来访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师的耻辱,只是一个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规律。

这个道理很简单,认识它却需要很久。只有简单平凡的盐,才能止住腐烂。

很晚了,柏万福还没有回来。虽说只是上下楼的几步路,但他执拗地留在诊所,等候着电话。

贺顿已经蒙蒙眬眬地入睡了,柏万福回来了,推醒贺顿说:“我送给你一个礼物。”

贺顿是个喜欢礼物的人,惺忪睡眼四处张望,说:“又不逢年过节的,好像也不是谁的生日,送什么礼物?”看到柏万福两手空空,说,“你骗人!”

柏万福说:“我不骗你。真的有个礼物。我刚才约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时间安排,约她明天下午三点来。”

贺顿一下子睡意全消,说:“是她打来电话吗?”

柏万福说:“正是。”

贺顿看了一眼挂钟,说:“这么晚了。”

柏万福说:“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来,决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时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会马上打电话……”

贺顿说:“半夜有录音电话值班。”

柏万福说:“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没有人接待,只是电话值班的机械应答,她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机会稍纵即逝,很难说她还会再积聚起勇气……”

贺顿说:“所以这几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诊所接听电话?”

柏万福搓搓手说:“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获。”

贺顿很感动:“谢谢你的礼物。”

柏万福说:“其实这件礼物是你自己送给自己的。你的诚意让大芳终于来了。”

说不清这是贺顿和大芳的第多少次会面。

大芳的气焰不再那样嚣张,怯生生地说:“你还愿意见我?”

贺顿说:“谢谢信任。”

大芳说:“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还能找谁。”

贺顿说:“其实有一个人永远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惊,说:“谁?我怎么不知道?”

贺顿说:“那就是你自己!”

大芳说:“你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贺顿正色道:“并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说:“比如谁?”

贺顿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贺顿说:“那是精神科医生的事,我并没有这样说。但这并不表明你发展下去,就一定不会染此恶疾。”

大芳说:“危言耸听,证据何在?”

贺顿说:“作为你的心理师,我已经烦了。”把切身感受说出来,是一步险棋,虽然它是实话。

大芳并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说:“你以为我就不烦吗?我比你更烦!”

贺顿说:“好事。”

大芳说:“你幸灾乐祸?心理师不应该这样没有阶级感情。咱们两个一起烦了,怎么是好事?”

贺顿说:“物极必反,才会寻求改变。”

大芳说:“我一直在寻求改变,否则我不会厚着脸皮又到你这里来。”

贺顿说:“因为你想改变,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说:“从哪里改变呢?”

贺顿说:“从你脸上的笑容。”

大芳说:“笑容?我一个半老徐娘,现在又成了寡妇,怎么会有什么笑容!”

贺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面小镜子,说:“我也很奇怪,当你说到大小老婆的时候,你的脸上就是出现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过了小镜子,照了照看了看,说:“那是不可能的。”

贺顿不急于纠正她,问:“当你提到小老婆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大芳说:“我想到了那些甘当小老婆的女人。”

贺顿的目光如同雷达,窥视着大芳的面庞,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她看到大芳面色猛然忧戚,好像在追思什么。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关键而费解的转折,这一次,万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贺顿说:“除了那些女人,你还想起了谁?”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泪水涌上了眼帘,这使她那浮肿的眼泡水光四潋,她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贺顿追问:“谁?”

大芳哽咽起来,捂着脸:“我不能说。”

贺顿说:“我猜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变,你就要尝试着说出来。”

大芳像个小女孩一样仰着头说:“一定要说出来吗?”

贺顿说:“一定。说出来,它就没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哆嗦着嘴皮说:“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你一定要做大

贺顿沉默着,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而是应该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应都是愚蠢并事与愿违。

大芳其实并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她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不在乎了。最艰难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继续下去。

“没想到吧?我的亲妈是一个小老婆,我从小就因为亲妈的关系,受够了歧视和白眼。你还记得红楼梦里的探春吧,多么有能耐的一个女子,可就因为是小老婆生的,命运就没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买卖的,有很多钱。如果没有那么多钱,他也养不起那么多老婆。爸有七个老婆,亲妈是最小的一个。我亲妈原来是唱戏的,因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戏,惊叹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对美貌有一种对古董般的热爱,喜欢收藏,喜欢把玩。只可惜古董是越来越值钱,女人随着容颜老去美貌不再,就越来越不值钱。做小老婆的人,还有一条翻身的途径,就是生个儿子继承香火,虽然不像皇帝的嫔妃那样母以子贵,却也是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妈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就再无动静。我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为什么就不能比?亲妈就说,你是我生的!我说你怎么啦?亲妈就说我不如人。我说你哪点不如人了?亲妈说,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耻辱的印记。从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印记就扣在我亲妈的额头了,我出生以后,又遗传到我的额头。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说到生我养我的母亲的时候,我不能叫她妈妈,只能特别说明是我亲妈。因为从我一出生,就不让亲妈喂养,我只能管大老婆叫妈妈,管自己的生身母亲叫小妈。大老婆说,一个演私奔的戏子,只能把孩子养成敲锣打鼓的杂役,对不起商贾之家和书香门第。我看过心理学的书,说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就是阶级。在大家庭里,老婆们是一个系列,就像高高的台阶。大老婆在台阶最上面,下面是做小的人们。其实,我妈并不是最后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后,我父亲又娶了三个老婆,凑成了十个。本来他还想再娶两个,干脆成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梦想成了水泡。家里的阶级斗争十分激烈,我亲妈是最没本事的一个。”

说到这里,大芳忽然话锋一转,问贺顿:“你知道吗?心理学里做过一个试验,一个著名的关于阶级的试验。”

“不。我不知道。”贺顿说。

“我告诉你。科学家们养了一群鸡,管吃管喝,让鸡群自由发展。结果鸡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排出了座次。假设有十只鸡,它们就分出了谁是头鸡,谁是第二只鸡,谁是第三只鸡……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后一只鸡。这样的顺序就决定了吃食的位置,鸡食盆子端来之后,整个鸡群是不可以乱动的,只有头鸡吃过之后,第二只鸡才能动嘴,然后是第三只鸡……一直到最后一只鸡。鸡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变的,有的鸡长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鸡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个鸡群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和危机之中……你明白吗?”

说到这里,大芳注意地看着贺顿,等着回答。大芳读了很多有关心理学的经典著作,但贺顿没看过这个实验,便老老实实地承认:“只明白一点。”

大芳接着说:“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妈,就是这最后一只鸡。鸡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头鸡依次把下面的九只鸡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只鸡就把后面的八只鸡都啄一下……以此类推,到了第九只鸡,就只有一只鸡可啄了,这就是第十只鸡。这里面的深意,你明白吗?”也许是畅所欲言的关系,虽然述说的是惨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较有条理了,不像以往只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贺顿如今成了完全的听众,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叹了一口气说:“我刚开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这个实验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对鸡群排序来说,哪只鸡最残忍?”

贺顿变成了一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是头鸡。”那道理很简单,一个人或是一只鸡,要维持在团体中的领导位置,想必是要殚精竭虑地展示实力一览众山小,才能服众。

大芳说:“我原来也是这样以为的,甚至科学家们也是这样预计的,实际情况是——最残忍的是第九只鸡对第十只鸡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拼命地凌辱第十只鸡,不让它吃不让它喝,让它衰弱和瘦损,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至于沦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残存的优势……现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着贺顿。

贺顿被这个可怕的实验所震撼,她说:“我在想,人和鸡一样吗?”

大芳说:“一样!完全一样!如果一定要找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人更狡猾,更阴险。这种弱肉强食的现象更普遍。你知道吗?我亲妈就是那第十只鸡!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负她,都可以践踏她,她向所有的人赔着笑脸,趴在整个家族的最底层……”说到这里,大芳泪水涟涟。

贺顿无声地递过柔软纸巾,大芳使用纸巾的方法很特别,不是像别人那样在面颊上擦拭,而是把纸巾如同毛巾一样铺在脸上,顷刻间,半张纸巾就被洇透了……

贺顿索性把整盒纸巾推到大芳手边。

大芳的声音从一叠纸巾下发出:“后来,解放军的炮声都能听到了,我爸爸带着他最喜欢的第二个老婆和所有的金条,搭乘最后一班飞机到海外去了。剩下的老婆树倒猢狲散,瓜分了家中所剩的值钱东西,各奔前程。直到这个时候,亲妈还守着空空的院落打扫房间买菜做饭,像个奴仆一样地过日子。大妈走过来说,怎么还不走啊?小妈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走?大妈说,你得走。你不走我可怎么办?小妈非常吃惊,她不知道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大妈说,你得嫁人。小妈说,我是嫁了人的。大妈说,嫁了谁啊?小妈说,就是和您同一个男人。大妈说,人呢?小妈就不吭声了。大妈说,我和你一样,现在都是没有男人的人了。咱们俩不同的是,你还年轻,还可以再嫁,我就没人要了。小妈不知如何回答大妈,大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她要感谢解放军的大炮,让她能够抬起头来讲话。大妈接着说,我看了共产党的纲领,知道他们并不是共产共妻,也不伤穷苦人,所以,你必须嫁人。如果你不嫁,不会有什么好运气的,要被打倒。小妈很拗,说,我原来就是倒着的,今后也不怕吃苦。大妈说,你不怕苦,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么多的小老婆,我找了你来说心里话。就算你不怕吃苦,你怕不怕大芳吃苦呢?大芳跟着我这几年,我还是喜欢她的……大妈这些话说到小妈的心坎里了,小妈说,您说怎么办呢?大妈说,你赶快找个穷苦的老实人嫁了,然后就说我是你的大姐,一直跟着你过活。钱的事你不用愁,我早积攒了一点私房钱,防着那老东西,虽说不多,咱们娘几个过日子也还够……快去,事不宜迟。

“一切都按着大妈的安排进行。只有一条——小妈带着大妈改嫁,没能把大妈说成是姐姐,大妈实在太老了,小妈就说大妈是自己的亲妈。小妈姿色尚存,人又勤勉,很快就带着大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农村,从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我的继父是个根红苗壮的老实农民,一场又一场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都没有淋湿我们的日子。小妈一辈子服侍着大妈,像侍奉亲生母亲般尽职尽责。我那时已经懂事,大妈并没有像许诺的那样,把细软拿出来一起享用,而是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用人参和好茶偷偷滋补自己。我问小妈,为什么她和我们不一样?小妈堵着我的嘴说,谁让她是大呢!大妈那时已经年老体衰了,但她依然是整个家庭的太上皇。

“唯一让我感到扬眉吐气的是,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管小妈叫妈了。但是小妈不让我这样叫,她说,你还是管我叫小妈吧,你是比我有身份的人。

“我们都以为大妈岁数那么大了,一定会死在小妈之前,那样,我们也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不想因为操劳过度,倒是小妈先病倒了。她带着病,还是每天给大妈洗脸洗脚烧水做饭,直到奄奄一息。

“小妈临死的时候,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接着服侍大妈。我说,为什么?小妈说,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啊。我说,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小妈说,傻孩子,她大我小,你哪能做小老婆的孩子呢!听小妈的话,以后会有好处的。直到咽气,她都不让我叫她一声妈妈,只让我叫她小妈。那天晚上,她挣扎着让我扶着她给大妈最后一次问安。大妈厌恶地说,快回去躺着吧,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样了,还跑出来吓人,让人做噩梦。小妈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说要给大妈捶捶背,大妈一撇嘴说,看你那个手,还能叫手吗?叫爪子都是夸奖了。赶紧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小妈剩下要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死。我扶着小妈回到土炕上,继父外出给人干活儿还没回来。小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我拼命地点头。可小妈的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小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我做大妈的好女儿还是另有深意?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临死的时候,说,宝玉,你好……好什么?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妈的意思。”

“小妈死后,我的继父……”

大芳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贺顿立刻紧张得出汗,劈头打断了大芳的话:“你的继父他干什么了?”话刚一出口,她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调整思绪,竭力平静。

大芳沉浸在叙述中,并没有发觉贺顿的慌张,她说:“继父回来很伤心,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在农村,死人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对于穷人,更是家常便饭。继父对大妈说,你女儿是个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没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着我说,她也不是我女儿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场。从此,我和你们再无干系。”

大芳说得悲惨,但贺顿反倒松了一口气,天下的继父并不都是坏人。在对大芳的治疗中,贺顿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结。当然,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当中进行,大芳并无察觉。

“后来呢?”贺顿问。

“后来我就和大妈一起生活,当着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后,我叫她大妈。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妈到死,这也不是为了大妈,同样是为了我的生母。再以后,我慢慢地长大,后来村里来了下乡知青,其中有个青年叫小松……再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说到这里,久久地停顿。贺顿也停顿,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话题将如何继续。

治疗已严重超时,贺顿对大芳的思绪“包扎”之后,赶快结束此次谈话。

大芳下一次来的时候,憔悴不堪。贺顿说:“上次之后,你有些什么感受?”

大芳说:“一半是轻松,一半是沉重。变成了阴阳人。”

贺顿说:“这就好。”

大芳不乐意,说:“哦哦,我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说风凉话!”

贺顿说:“这就是变化,你要的不正是这东西?”

大芳想想说:“不管怎么样,把心里话倒出来,舒服了很多。”

贺顿问道:“关于你亲生母亲的故事,你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吗?”

大芳很肯定地说:“从来没有。”

贺顿说:“那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对老松也没有讲过吗?”

大芳说:“这么丢人的事,我当然没有讲过。”

贺顿敏锐地抓住了“丢人”这个词,说:“你以你亲生母亲为耻吗?”

大芳不愿正面回答,就嘟囔着说:“难道小老婆光荣吗?”

贺顿说:“也许这就是要害。”

大芳说:“你不要瞎操心。我母亲已经过世几十年了,除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连她的模样都快想不起来了。”

贺顿说:“那最后一句话是……”她当然记得那句话,但她不能自动说出来,她要让大芳自动吐出,意义不同。

大芳说:“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应了她,我拼命地点头,她看到了。”

贺顿说:“什么意思呢?”

大芳说:“是啊,这句话我想了几十年。以前我小,我想亲妈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妈的好闺女。因为她始终幻想着大妈能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从此改变我的血统,让它高贵起来。”

如此推理,在逻辑上尚可成立。按照当时风雨飘零的氛围,这种解释最为顺理成章。此刻的贺顿并不善罢甘休,听到“以前我小”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时候用这种解释,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释。对,一定要抓住不放!

贺顿说:“那时你小,以后就不小了,再以后就进入中年,你对生母的这句临终遗言,也许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暂的等待之后,大芳说:“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释。”

贺顿大喜,颜面上还保持沉稳安宁,问:“那是什么?”

大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的故事你现在已经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我的经历。你说,这句话还可以做什么解释?”说完,盯着贺顿。

贺顿没想到大芳反戈一击,一时愣住。但是,她必须回答。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题,要验证心理师是否和自己肝胆相照风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层面上走入最幽暗的内心角落?

贺顿在心中把那句话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么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时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后来,贺顿也觉得越来越不靠谱了,百无聊赖之中,贺顿甚至想到了当下很时髦的一句口号——“一定要做大做强”。

当然了,几十年前一个垂死乡妇,不会说出上面这些话。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说的这半句话,分明有一个理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执拗地放射光芒。像一只断翅黄雀,盘旋在越来越稀薄的意识星空中,滴血哀鸣。由于这种至死不渝的坚持,让这句话具有了永恒的魔力,直到今天还禁锢着她唯一的女儿辗转不安。同时,也折磨着女儿的心理师。

贺顿真希望自己会招魂术,招来亡魂解开密码。

可惜亡灵已经远遁,千呼万唤不会来。只剩一个法子,自力更生。

大芳置身度外,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是的,如果贺顿猜想的方向和她不一致,大芳真的要走了,永远。再不会反悔,再不会返回。如果你推心置腹披肝沥胆,都找不到人理解你,活着便没有任何留恋的价值。

贺顿虽不清楚大芳已准备孤注一掷,但也感到了危机。她得变成大芳肚里的蛔虫,更准确地说,她得变成几十年前死去的大芳之母肚里的蛔虫,把那句被咀嚼了千百次的话语咂摸出新滋味。

贺顿不敢慌张。慌张不单没有效用,反会弄巧成拙。事情总是有来龙去脉可寻,有前因后果可供分析。她把大芳的故事像过电影般捋了一遍,对大芳说:“我已经知道了。”

大芳不相信,说:“说说吧。”

贺顿说:“那句话没有说完,所以,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永远无从知晓了。我所能说的只是你对这句话的解释。为这个解释,你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大芳面无表情:“说吧。”

贺顿说:“你觉得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老婆!”

这一刻,大芳泪雨倾盆。

是的,大芳就是如此复原了这句话。她觉得生母最大的愿望,是期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成为大老婆,从此洗雪遭受的耻辱和困苦,还原体面与尊严。

可惜,女儿面临的世道已经大变。再也不可能有大小老婆这样反人道的丑陋习俗,不管你是有钱还是没钱。假如你敢触犯天条,就要等待法律的严判。就算哪个男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只能金屋藏娇遮遮掩掩。于是可怜的大芳,处心积虑地想让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并把这些女子都请到家中,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蝇营狗苟。在这种畸态的关系中,完成着对一个苦命亲人最神圣的承诺和尊敬。

原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无意识是一个黑暗中的王国,可它却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主宰着我们,君临大地。

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

银河倒挂,大芳用光了三盒纸巾,纸团蓬松堆满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鹅。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心理师必须具备的功夫之一。按说贺顿久经沙场,对哭已经脱去敏感,但此时仍旧五内俱焚。她强令自己在这样的哭声轰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点令人愉快的事情,会疯掉。好在无论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实都看不见,完全被自己的哀伤浸泡,不知魏晋。

其后多次畅谈,大芳认识到,是自己亲手酿造了老松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恋。在这种过程中,真切的痛苦和变态的快乐如同涡轮的叶片,轮番切割着她的神经。老松不知真情,但他能够模糊地感觉到妻子其实是喜欢自己和各式各样的女子有染,并且把她们带回家中。在老松的内心深处,他对这种关系既渴望又畏惧,在享乐的同时又时常忏悔。分裂之中,记忆就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组合。他毫无愧色地遗忘和改写了事实的真相,借以把所有的责任嫁祸于大芳,以求自身的脱逃。

在适当的时机,征得大芳的同意,贺顿约请了老松。剑拔弩张的会面,激烈的争辩,推心置腹的谈话,泪雨倾盆和冰释前嫌……结束治疗的时候,大芳和老松热烈拥抱,唏嘘不止。

贺顿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发觉心理师成了多余的人。她轻轻地掩上门,走出来。

随着心结打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贺顿和柏万福的关系和好如初。

柏万福在外面值班,看到她一个人踱出,吃惊地问:“来访者哪儿去了?”

贺顿轻声答道:“在屋里。”

柏万福着急:“你怎么能放心让他们单独待在工作室?”

贺顿打趣道:“怎么啦,怕丢东西吗?咱那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沙发。那玩意死沉,谁扛得走?再说就算要扛走,也得经过你的眼皮子底下啊!”

柏万福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这对冤家要是在心理室打起来,如何是好?”

贺顿说:“他们打不起来。”

柏万福将信将疑地说:“如果头破血流,就是咱的失职。”

贺顿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柏万福果然趴到单面镜前向里窥探。

柏万福看到大芳的眼泪和鼻涕将老松笔挺的西装染脏。记得有人在小说中说:老年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的。看来,这对逼近老年人的夫妇忏悔和亲密,也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柏万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回到了候诊室。

生活犹如街头的活报剧,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人经过,在一旁倾听,在一旁观看,注视着你的起承转合。

贺顿背对着门,面朝窗外。窗外,车水马龙。柏万福从后面轻轻环住了贺顿的双肩,他觉察到贺顿的肩胛有节奏地抖动。“你哭了?”他问。

“没有。”贺顿说。

柏万福轻轻地揽过贺顿的身体,把她的脸庞正面对准自己,泪行在贺顿清瘦的面颊上蜿蜒,如同透明的青蛇。

“哭就哭了,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会笑话你。”柏万福不解。

贺顿说:“这不是哭。”

柏万福说:“满脸都是泪珠,怎么还能说不是哭?”

贺顿说:“这是笑。心理上的本领,一种是学出来的,一种是修出来的。我想到他们以前势如水火的争斗,想到我们曾经一筹莫展的困境,想到我因此付出的代价,悲欣交集。”

很久很久,大芳和老松手拉手地走了出来。大芳说:“谢谢你们啦!”老松拿出一叠百元钞票,说:“我来买单。”

柏万福看了一眼,说:“太多了。”

老松说:“请收下吧。”

柏万福说:“实在是用不了这么多。”

老松说:“这是我们夫妇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不能叫小费,也不能叫红包,可你总得让我们的心意有个表达的方式吧。收下吧,就算是我们对你们这个诊所的赞助,希望它能越办越好,越办越大,给更多的人造福……”

老松还在喋喋不休地述说感谢,柏万福还在坚辞不受,贺顿轻轻地离开了。作为行规,一个执行治疗任务的心理师,不宜在咨询者缴纳费用的时候在场,也不能当着来访者的面清点钞票。那样会极大地损毁心理师的形象,毕竟,心灵对心灵拜访之时,金钱应该逊位。

当贺顿重新见到柏万福的时候,柏万福正在数钱。贺顿说:“你收了?”

柏万福说:“都收了。”

贺顿说:“这不好。”

柏万福说:“人家真心实意。”

贺顿说:“这让我以后没法工作了。”

柏万福说:“我向他们预约下次诊疗的时间,他们说不必来了。他们可以自己解决余下的问题。”

贺顿说:“从混乱中挣扎出来的生命,自我恢复的能力特别强,祝福他们。不过,这是两回事,不应该多收人家的钱。”

柏万福说:“咱们需要钱。”

贺顿说:“我知道咱们需要钱,可是,这样的钱用了也不安心。我宁可过清苦一点的日子。”

柏万福说:“这钱不是过日子用的。”

贺顿就不明白了,说:“不是过日子用的,你还有什么更急需的用处?该不是你妈得了癌症吧?”

柏万福说:“你想点好事不行吗,干吗咒我妈?”

贺顿急急分辩说:“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医药费太贵了,你一说急等着用钱,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了。实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用钱?”

柏万福说:“这个事和你有关。”

贺顿说:“我已经不再买伪造的名牌,那会让一个心理师内心愧疚。我也不用高档的化妆品,我的容貌不需要粉饰,洁净就好,普通的香皂就足够用了。我也不需要金银和钻石,是节能型的。”

柏万福说:“你不要嘴硬。这次就是你要用钱,而且,非同一般的耗费。”

贺顿警惕起来,说:“稀奇!你口口声声说和我有关,我怎么一点不知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万福拿出了一张精美的纸页,说:“这是一家权威机构开设的心理师提高班,要两年的时间,学习很多非常有价值的科目,教员都是国内最好的教授,听说还有若干国际上大师级的人物来讲课。我为你报了名。”

贺顿把那张招生简章抢了过来,先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又逐字逐句斟酌,道:“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翻到背面,看到那令人惊悚的价目时,吸着凉气说:“天价!”

柏万福说:“心理师的培训贵得像劫道。但愿物有所值。”

贺顿说:“我不去。”

柏万福急了,说:“你要是吝惜钱,就太小家子气了。人家苦孩子还有个希望工程呢,你就是咱家的希望工程。”

贺顿说:“好倒是好,只是太贵了。”

柏万福说:“你需要学习。”

贺顿翻翻白眼说:“那你就不需要学习了吗?”

柏万福说:“我更需要学习。”

贺顿说:“那你去呗。”

柏万福说:“咱要是掏得起两个人的学费,我就去。现在只能保一个,当然是你。”

贺顿说:“要学,咱俩一块去。要不学,就都不去。”

柏万福抚摸着贺顿的头发说:“别说傻话了。干心理师这行,也得有才能。我知道你比我更适合干这个,给别人的帮助也会更大。这阵子,我也看了不少的书,不是人人都能当心理师的,很多不合格的心理师会被淘汰出局。单单是热爱,干不了这活计,还得正经拜师学艺。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好机会,你不要推三阻四,全力以赴去学吧。”

贺顿感觉到柏万福粗糙的手指刮起了自己的一缕秀发,有轻微的疼痛从头皮传达到自己身体各个部分。要是平日,她会拨开柏万福的手指,但是今天,她一直忍受着。不,应该说是享受着,只有这种持续存在的疼痛,才能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丈夫的抚摸。

贺顿说:“那这个诊所呢?”

柏万福说:“我已经把有关学习的消息转告大家了,很有几个人感兴趣,也想去学呢。也许,同事将来变成同学。”

贺顿说:“如果大家都回炉重新学习了,谁上班呢?”

柏万福说:“这个你不用发愁,我也打听好了,咱们可以暂时办个歇业。等你们学习回来了,咱们再重打鼓另开张,到那个时候,大家就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了。”

贺顿第一次发现柏万福还有如此缜密的思维,惊叹道:“没想到你把咱的五年计划都订出来了,这要同大家商量才能决定。”稍一思谋,又说:“大家都有着落了,你呢?”

柏万福憨厚地笑了笑说:“我就给大家做个接电话的。”

贺顿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如今,诊所歇业了,你干什么呢?”

柏万福说:“这世上靠卖力气就能糊口的活儿,并不难找。”

贺顿说:“你要出去打零工吗?”

柏万福笑笑说:“我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出身。”

贺顿说:“你就在家学习吧。我每天听了课,回来都传达给你,这样,咱们交了一份学费,其实两人都受益,买一送一!”

柏万福很感动,说:“谢谢你这么惦记着我,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老师。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贺顿一惊,说:“什么事?”

柏万福说:“就是天下第一大事。”

贺顿说:“你说的是……”

柏万福严肃起来,说:“我说的就是吃。”他用手指指楼上,每当他们提到老太太的时候,都会用这种手势。“三口人的吃,这不是一个小数。我要是什么都不干,你就是彻头彻尾的贫困生了。你这样忙碌,我只有一个法子帮你,就是变得和你一样忙碌。”

贺顿困窘地说:“柏万福,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柏万福说:“因为你是我老婆啊!”

贺顿一时冲动,说:“正因为我是你老婆,我要告诉你几件事,我对不起你……”她已经下了决心,想把曾经和自己有过故事的男子,都告诉柏万福,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最后定夺。她不能把一个善良的人蒙在鼓里,让他任劳任怨义无反顾地为她付出。虽然,假如一个相同处境的女子来征询心理师的意见:对于自己的过去——“说还是不说?”,她一定会回答——不说。说了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是轮到自己头上,面对着一颗如此清澈的心,贺顿无法承受欺骗的压力,再隐瞒下去。

“我……”贺顿准备竹筒倒豆子和盘端出,柏万福像扑向机枪眼的烈士,挥手用巴掌全力堵住了贺顿的嘴巴,其力道之大,差点让贺顿的牙齿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半截。

“不,你不要说!”柏万福大叫。

“我一定要说。我说完了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这样帮我。”柏万福的手掌还在口鼻处徘徊,贺顿的口齿含糊不清。

“你不能说。”柏万福冷峻地说。当一个随和甚至是窝囊的人,一旦作出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就格外郑重。

“作为一个丈夫,你有权知道这一切。”贺顿也寸步不让。不管那后果天翻地覆倒海翻江,她都有勇气承接,每一根头发都透露出决绝。

柏万福眼看劝阻不住,说:“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贺顿不相信,说:“全部?”

柏万福斩钉截铁地说:“全部。”

贺顿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柏万福说:“我不需要知道。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全部。我没有你坚强,我不想知道一切。我知道此刻你在我身边,这就是一切了。我知道你热爱事业,我愿意用全力帮助你,这就是一切了。这个世界上,爱一个女人,可能有无数种方法,我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这可能很蠢,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啦。请你收下。不要把我的礼物退回来。”

柏万福说得情深意切,贺顿的嘴唇像被透明胶纸粘上了,你看得到口唇的蠕动,可你听不到她的声音。贺顿在心里说:“我的丈夫!世上有千万种爱恋的方式,我知道了你的这一种。你爱我的事业,这就是最好的爱法了。我收下。尽管这要我付出代价,对自己永无赦免,但我愿意承受。因为,这也是我爱你的方式。”

万物寂寥,乾坤清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和她曾遥遥相望,中间隔有无数劫难和尘煞,这一刻都已然轰毁。

江湖事,都可以推倒重来

贺顿像小时工一样卖力地在诊所打扫卫生,蹲在卫生间里,用去污粉把陈年的污垢擦拭得干干净净。柏万福说:“你知道这个房子在诊所歇业以后干什么吗?”

贺顿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说:“不是说好了要出租,补补开支上的窟窿吗?”

柏万福说:“原来你还记得。”

贺顿说:“我当然记得了。咱们又没说过要挪作他用。”

柏万福说:“既然出租,何必打扫得如狗舔一般洁净?记得日本有个什么女官,早年间当服务生的时候,打扫完厕所,都敢把便池里的水掬一捧喝下肚。你跟她可有一拼了。”

贺顿扶着腰说:“我不是为房客们打扫房间。”

柏万福不解说:“为了什么?”

贺顿说:“这房子就像一匹马,你骑着它冲锋陷阵长途跋涉,一道苦过也一道笑过,如今要把它卖了,你难道不为它刷刷毛,喂它一把黑豆吗?”

柏万福说:“依依不舍。我本来想帮着你干的,看来,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里踏实。干吧干吧。”

贺顿独自挥汗如雨,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体的废物,所以,在哀伤或是愤怒的时候,人不由自主地想劳作。

暂时歇业的事,贺顿已和沙茵交换了意见。沙茵的爱人最近出国了,家务都压到她一个人肩头,加之工作千头万绪,时间捉襟见肘,精力不堪重负。诊所给沙茵安排了若干次来访,都因为她走不出来,要么是重新派给别人,要么就只好将来访者推辞。沙茵是个重脸面的人,有心想退出,又觉得当初一同揭竿而起,现在半途而废,不够朋友,就一直延宕着。现在听了贺顿的打算,仿佛瞌睡中送来了个枕头,自然十分拥护。

贺顿看着沙茵那张如满月一样光明的脸,觉得十分踏实。沙茵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学成归来,我最忙乱的这一段也过去了,咱们再一道续写新篇。”

沙茵是平稳而友善的,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慷慨大方和同情体贴,是健全的头脑和富裕的生活所喂养出来的。就像吃着苹果听着音乐长大的神户牛,入口即化的细嫩无可比拟。原来人也不都是大悲大喜,也不都是苦尽甘来,有的人就是上帝的宠儿,快乐而简单地度过了一生。他们就像有着太多财富的富人,拿出一部分钱财——在他们来讲就是爱心资助别人,自己也并不伤筋动骨。

在一尘不染的诊所里,贺顿与汤小希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汤小希很是意外,长久地没有出声。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诊所来,除了谈恋爱就是不断参加各种心理轮训班,充电不已。刚有了一点入门的感觉,思谋着在自己的机构里一展宏图,不料却遇到了歇业风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子。

“干得好好的,说歇业就歇业,是不是另有隐情啊?你不会是要蹬了柏万福另攀高枝,人家不让你在这儿开业了吧?”汤小希狐疑满腹。

贺顿说:“并无隐情。只是我想学习去。”

汤小希大包大揽说:“你尽管学习去,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贺顿说:“你真的打算从此就干这行了吗?”

汤小希说:“那是。你没看到咱们的业务多红火啊。口口相传,人家都说咱们的效果不错,这就算立住脚了。我以后要以此为生呢!打算从祥林嫂进步成林妹妹,你这样毁了我的大业。”

贺顿不解:“你的大业是什么?”

汤小希说:“就是相机而动,甩了猪肉掌柜,嫁一个乘龙快婿。以前年纪小,不知道女生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千万马虎不得。等我当上了心理师,就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找对象,第一家庭要好,如果是公家人,父母一方要是司局长以上,最好是父亲,如果是母亲,估计将来婆媳关系不好处。如果是体制外的,家产最低要在二百万以上。要有学历,最低硕士,但MBA的不算,因为太滥。有学历论但不唯学历论,还要有能力。自己要有车,奥拓不算,起码得捷达以上。要有房子,两居室以上并且不是贷款买的。身高要一米八以上,但不能到达姚明那个级别。耳朵不能太大,耳大招风,有像猪八戒的嫌疑。鼻子不能太大,像成龙那样就有点过了,鼻梁要挺秀如阿兰德隆。眼睛如果不大,其他器官也要小巧玲珑,清秀型的也可凑合。讲究卫生,但不能有洁癖。食欲要好,但不能吃嘛嘛香,吃相要斯文。睡觉不能打呼噜,祖上三辈血亲五代之内不能有得过癌症、白血病之类恶疾的……”

贺顿胆战心惊,说:“现在好像不是精神疾病的高发季节。”

汤小希吁吁吹着气说:“你们才精神分裂!真想不通,形势一派大好,却要歇业,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贺顿说:“正因为形势一派大好,才要精益求精。”

汤小希说:“心理这个事,也没个行业标准,做的是良心买卖,只要咱们尽心就是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啦,性价比实在是高,卖卖嘴皮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就有银两进项,这不是无本万利的事情吗!治得有效果了,人家自然感恩不尽,以为咱是活菩萨。若是没有效果,那就是他自己不努力,不开窍,天生倒霉蛋,和咱们也没有必然关系。别的还有个质量保证退货三包什么的,医院的医生看错了病吃差了药,弄不好还得进法院,心理师安全多了,风险几乎是零。你说这等的好事,怎么能关张大吉呢?这不是吃了迷魂药出的昏招吗?”

贺顿好像第一次认识汤小希,不由得把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番。汤小希果然鸟枪换炮,上身穿一件米粉色露脐装,当年出生时被乡下产婆潦潦草草结扎的肚脐,翻翘着一个小肉包。下身是一条水洗砂磨过的饱经沧桑的牛仔裤,裤腿被横七竖八地戳了几个洞,几缕同样色系的丝线像蛛网似的随风飘荡。贺顿向既性感又充满江湖气的汤小希说:“小希啊,我看你还是陪着你的郎君卖肉去吧。你在当初合股的时候,折合多少股份,我都还给你。”

汤小希大惊,说:“凭什么呀,我也是股东,你一张嘴就能把我给开除了?”

贺顿说:“这不是开除,这是为了你好。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合做心理师。”

汤小希恼羞成怒道:“你说我做不了心理师,我就真的做不了吗?你金口玉言啊?你一言九鼎啊?你生杀予夺啊?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

贺顿一时被呛住了。是啊,她们都是权益相同的股东,的确没人有能给谁发放通行证的权力。她苦口婆心地说:“心理师是助人自助的工作,你把它当成沽名钓誉发家致富的工具,以为是一棵摇钱树,当然就不适宜做了。”

汤小希说:“你以为你的临床经验多一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偷着学艺,你的那面单面镜,就是我最好的老师。你不干了,我还要继续干下去。我上的培训班有一个同学,叫安南,他说也认识你,正想加盟呢!”

贺顿没想到汤小希心计重重,心中震惊,情绪温度计,此刻已然降到了金属结冰的程度,只得说:“小希,没有征得来访者的允许,你趴在单面镜后面偷看,这是违规,你要受到处罚。你看到的东西永不能说。再者,咱们几个人发起这个机构,现在大家都同意暂时歇业,就你一个人不同意。召开股东会,你也是少数。”

汤小希说:“少数就少数,少数怎么啦?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贺顿万般无奈,只好说:“好吧,那就通知股东,尽快开个会议一议,咱们再做最后的决定。”

汤小希回到同居的房子里,把贺顿的话向开肉铺的男友学说了一遍,男友说:“你到底有多少股份在里头?”

汤小希想了想说:“当年说我出的是干股,也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属于出力的那种。”

卖肉男友扑哧一笑,说:“我还以为娶的是百万富婆呢,原来不过是个卖苦力的。”

汤小希不服,说:“苦力卖到今天,汗珠摔八瓣,也变成珍珠了。”

卖肉男友思谋了一下,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是她贺顿先说不干的,是她对不起你。这样,她就欠着你的人情。所以啊,依我看,你也不要参加那个什么股东会了,你不懂公司法,少数就是要服从多数。人家做了决议,你只有服从。”

汤小希愤然说:“照你这样讲,我就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剔骨就剔骨,想抽筋就抽筋,想剁馅就剁馅,我只有逆来顺受?!”

卖肉男友说:“先纠正你一下,你不是我砧板上的肉,你是贺顿砧板上的肉,而我和你是同一只猪,至多你是前臀尖,我是后臀尖。这样吧,你先和我睡一觉,然后,我就想出办法来了。”

汤小希说:“想办法和睡觉有什么关系?发情就说发情,不要指东打西。那样不诚恳。”

卖肉男友说:“神清气爽的时候,才能考虑重大问题。”

果然,在酣畅发泄和睡眠之后,卖肉男友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也不要开什么股东会了,麻烦,而且你也占不到便宜。就跟贺顿商量,说你要退出诊所,让她给你一笔补偿。这样,你拿了钱,自己重打鼓另开张,再开办一个诊所,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汤小希原本半睡半醒,眼皮间如同点了胶水。一听此话,立马全醒了,大睁着眼说:“我自己办诊所?行吗?”

卖肉男友说:“谁说你一个人?不是还有我吗!”

汤小希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卖你的猪肉,我这里卖的是人心。”

卖肉男友说:“不管怎么说,闹一笔钱回来是正事。有了钱,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江湖上的故事,都可以推倒重来。”

汤小希说:“要多少?”

卖肉男友说:“越多越好。”

汤小希大叫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情没义?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么一个小人。我和贺顿说什么也是患难之交,不能多要,差不多就行了。”

当汤小希把自以为很是仁慈的数字摊给贺顿之后,贺顿大吃一惊。第一是她没有想到汤小希来了这一手,第二是实在没有钱了。好在今日的贺顿已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一个人练就不动之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唯因其不易,才越发有了挑战。晚上,当她把这事告诉柏万福的时候,柏万福义愤填膺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贺顿说:“不要讲气话。”

柏万福说:“这不是气话,是实话。要不然这样好了,把诊所给她吧,不就是块牌子吗?让她给咱们倒找钱,这样你的学费还不用那么发愁了。”

贺顿说:“她不会要诊所这块牌子,她更看重钱。”

柏万福说:“那她为什么要逼咱们?”

贺顿说:“我也不跟你说这个理了。不管怎么说,原来一块儿起事,现在是我要停业学习,责任应该由我来负。咱们把钱凑一凑,先把小希的事了结了吧。”

柏万福说:“落井下石,还算什么患难之交?再说,咱们确实没钱,不是装穷。你一定要给汤小希钱,只剩下一条路了。”

贺顿说:“什么路?”

柏万福说:“那就是我去卖血。”

贺顿说:“卖血才能卖出几个钱来?只怕把你全身的血卖光,也不一定够汤小希的零头。”

柏万福说:“那你说怎么办?”

贺顿说:“如果一定要去卖血,我就和你一道去吧。欠了小希的钱,咱们可以慢慢还,我先给她打个欠条。都是一起走过来的姐妹,我想宽限些日子,小希还是能答应的。”

柏万福说:“卖血这事,还得讲究点技巧。大马路上有采血车,那是义务献血,连个鸡蛋钱也不给。咱们得找机关企业单位,每年派给他们的献血指标常常让他们为难,喜欢找人来顶替。抽血之后,就把原本预备发给自己人的营养补助,给了这些冒名顶替的人。这个钱数就比较像样了。咱们既然起了这个心,我就去打听一下,找个出手大方比较厚道的单位,咱们的收入就好一些。”

贺顿说:“想不到你对这个还挺在行的。”

柏万福说:“人穷的时候,就打听些旁门左道以应急。”

贺顿说:“那好吧,我和你一道去。咱们说干就干。”

两个人在昏暗中微笑,看到梦想散发着钢轨一样的光泽,坚硬向前。

“想得倒好,这事,门儿也没有!”

一个凄厉声音打破了寂静,黑暗中,婆婆站在门口,衬着门框,好像枯树的剪影。回迁房的隔音效果差,若是说话声音大了一点,旁人想不听都不行。婆婆以前以偷听小两口的谈话为日常工作,后来虽然有所收敛,但养成习惯了,耳朵经常竖着。此刻一不留神听到小夫妻撸起袖子要去抽血,完全忘了被人发现的尴尬,不管不顾浮出海面。

“贺顿,不是我说你,我儿子自打娶了你,没过几天好日子。以前再怎么不济,也没说过要去卖血的事,现在都混到这分上了,一天不如一天,真是个丧门星!我儿子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我用糨糊换来的,哪能抽给别人!”老婆婆说得心酸,用手背去揉眼角。不但没把泪水抹干,反倒是越抹越多。

贺顿看到婆婆闯进来,先是一惊,再看到老人家泪眼婆娑,心中也凄然。顺着老人家的话想想,柏万福自打娶了自己,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让斗米升粮小户人家的婆婆,跟着担惊受怕。她说:“您舍不得儿子,我能理解。这样吧,你儿子不用去卖血了,我一个人就成。您放心好了。”

本以为婆婆听了这话,会善罢甘休,不想老人家更是捶胸顿足,说:“我心疼儿子,也心疼媳妇。你还没有生养,这就去卖血,要是伤了肚子,我那小孙孙还没出世,就皱巴成了一张相片。天下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妈!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你也绝不能去卖血!”

老太太唾沫星子乱溅,以示决心牢不可破。贺顿不想把事态闹大,心想胳膊反正长在我肩膀上,想什么时候卖血就什么时候去,你还能天天扒着袖子验看针眼吗?就算让你看到了针眼,那血也早就进了冷库,木已成舟,你还有什么法子?就含含糊糊地应承道:“行行……不卖啦……”

老太太哪是那么好糊弄的,一眼就看穿了贺顿的鬼把戏,说:“你别跟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叫两面派。现在人都讲个诚信,你说话要算话。你要以我还没生出来的小孙孙的名义起个誓。”

这就把贺顿逼到绝路上去了。她不愿做个不诚信的人,经济上压力委实又太大,只好说:“这个誓我不能起。”

老太太步步紧逼:“为啥?”

贺顿说:“天下若是真有这么个孩子,她要是看着我遭这么大难处,为母分忧,也会同意我卖血。”

婆婆说:“什么难处?”老太太刚才只听了半截话,起因尚不明了。

柏万福就把详情大略介绍了一下。婆婆说:“我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钱吗?钱是个金贵东西,可要是和小孙孙的命相比,它就不算什么了。这样吧,你们也不要为难了,也不要打算着趁我看不见的时候,再伸了胳膊去卖血。我还有几个压棺材底的钱,就先借给你们还人家的债吧。”

贺顿真想抱住婆婆说:“谢谢您!”可她这句话终于还是留在嗓子眼里了,婆婆说完之后就颤颤地走了,留一个佝偻的背影,连个感谢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们。

贺顿让柏万福把钱给了汤小希,不再同汤小希见面了。她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是朋友的人,在她面前被杀并且慢慢倒下洇出血迹。只有躲避。

患难的日子,好像灰烬里的火星,不能给你以任何温暖了,也不会再点燃其他的柴草,但是仍然不能舍弃。因为它曾经的燃烧。

贺顿同詹勇讲了设想。詹勇说:“嗨!咱们俩做了同学。”

诊所成功地办了歇业,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贺顿约请钱开逸喝茶。

钱开逸说:“多日不见,我看你神清气爽啊。”

贺顿说:“我不再当心理师了。”

钱开逸说:“好。”

贺顿说:“现在不当,是为了以后更好的当。”

钱开逸又说:“好。”

贺顿沉思着说:“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也不问问为什么?”

钱开逸说:“我相信你,所以就不问了。我们两个彼此都有很多的秘密,并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和互相帮助。”

贺顿说:“我今天想跟你说的就是——以前是这样的。但以后,就不是这样了。”

窗外的霓虹灯如同巫婆手中的红苹果,鲜艳而变幻莫测。他们之间的距离靠得那样近,贺顿闻得到钱开逸口中的气息,属于风华正茂的健康男子的气息,类似剪刀蹭过的清凉,像水晶又像薄荷。

钱开逸很惊奇,说:“为什么?在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事,我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的友谊应该更纯粹和更心照不宣。”

钱开逸晃着手中的茶杯,那是上好的绿茶,云烟袅袅。看一片片螺旋状的叶子溶成碧海青天,这需要等待。

贺顿说:“你说得很对。就是为了咱们的友谊更纯粹和心照不宣,我以后不再和你在一起了。”

钱开逸非常诧异地说:“是不是你的丈夫给了你太大的压力?他对我说过,他愿意退出。我一直在等着他实践这一诺言。”

贺顿说:“正相反,他什么压力也没有给我,是我自己决定结束我们的关系。”

钱开逸说:“那么说,这纯粹是你个人的一个决定了。”

贺顿说:“谢谢你的理解。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问题上,你依然是这么了解我。”

钱开逸说:“不要乱夸奖。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种关系,对你有什么妨碍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珍惜你的人。就算我们不能终成眷属,也不妨碍我们肝胆相照地做朋友哇!我们可以有一种非常纯净的关系。”

贺顿轻轻地抚摸着钱开逸的手说:“开逸,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并不是那样纯净。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会很享受这样的关系。即使你以后结了婚,有了你非常挚爱的妻子,我相信咱们之间的了解和珍重,也会一如既往。可是,我决定当一个优秀的心理师,为了这个理想,我要清理和你的关系。”

钱开逸深深地呷了一口茶说:“奇谈怪论。当心理师就不能有男朋友了吗?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吗?就六亲不认了吗!”

贺顿说:“恕我孤陋寡闻,我不知道别的心理师是怎样应对的,也不知道大师们都如何处理他们的私生活。只是我和你的关系,让我在处理所有和男女****有关的来访者的时候,都会分心,都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打一个问号。邪念困扰,肝肠寸断。我没有法子把自己分裂开来,这就像研习一门武功,对于所学门派,不能有半点迟疑和动摇,执著才能正宗。我不想用无知无觉的身体,维系越来越远的灵魂。为了心灵的平稳,为了我的工作,也为了我丈夫的福祉,为了你的安宁,我将就此和你诀别。”

贺顿说着,用一杯鲜红的玫瑰茶,碰了钱开逸的杯子。红绿相交,锵然有声。红不仅仅与绿对立,而且也和其他的一切颜色对立,比如黑,比如白,比如黄或者蓝。红给人危险信号,它像流出的血。

钱开逸突然注意到贺顿的眉毛。好眉毛是青春的堤坝,它们像鹰翼直飞鬓角,这一对剑眉是贺顿脸上最光彩照人的地方。贺顿的嘴唇好像水洗的棉布,有黯淡的白色绒毛,不温柔,但是坚定,这些话从嘴唇中吐出,如金石掷地。钱开逸说:“我想到过我们分手的一千种理由,只是没有想到是为了你的理想。”

贺顿深情地说:“一千种理由都不能使我们分开,但是为了理想的坚守和纯粹,我会做这个选择。”

钱开逸说:“贺顿,你不会后悔吗?”

贺顿注视着钱开逸,觉得他的眼神像一种水果。什么水果?蜜桃?芦柑?甘蔗还是石榴子?对了,是猕猴桃,毛茸茸的,黯淡而有酸意。贺顿说:“我当然会后悔。后悔马上就会发生,也许当我还没有走出这间茶室的时候。”

钱开逸热切地说:“那你就不用后悔了。就当你什么都没有说,就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们依然像以前那样……”

茶室内是素木青板的小桌,窗外夜雨蒙蒙。贺顿静态的时候很一般,一旦她说起话来,就让人刮目相看。

贺顿说:“当我说出这些话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你,就是希望你帮助我完成这个决定。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相信自己,可是我相信你。在我不坚定的时候,你会帮助我。你曾经帮助过我很多次,这是最后一次了。”说完,贺顿站起身,走到钱开逸的面前,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这一吻是如此的轻柔,如同杨树春天的绒毛,微微拂过面颊。这个吻,更确切地说,是一“抚”,“抚”过一张古琴。

贺顿把茶钱留在桌上,起身走了。钱开逸目送着她的身影,耳边回荡着她那国色天香的声音。茶室的墨绿色落地玻璃窗,把贺顿的身影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女人的智慧不一定都是圆融婉转的,有时也是斩钉截铁的。决绝逝去的感情犹如旧衣,色泽已褪,针脚已开,款式已是陈旧,所有的经纬,都已经稀薄。然而,你长久地穿过它,那里遗有你的形状,你的气息,还有你的泪和汗。

钱开逸看到贺顿深情地回望茶室,神情暗淡,好像在等待着钱开逸跑出门去,将她拉回。她甚至停下脚步,仿佛在思忖着是不是重新走进茶楼。但是,钱开逸记着贺顿的嘱托,他克制着自己喉头的哽咽,大口如牛饮般吞咽着茶水,以抵制自己想站起身来拦住贺顿的念头……

他把一杯茶一饮而尽,许久地低垂着脑袋。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再看窗外,已是空无一人。刚才那个纤巧的身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贺顿并没有走远,在旁处静静地注视着,犹如看荒野中一盏毫不知情的灯。

你曾经让我身处地狱,我却从那里出发,走向了天堂

贺顿在班上是最好的学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从不迟到。她会找一个靠窗、明亮、声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来。在会场和学堂里,假如可以随便挑选位子,每个人会坐在那里,几乎是重复和固定的。只要你到得足够的早,你就能够找到那个地方,好像在异乡找到了家。

贺顿和大家关系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虚心求问,进步飞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师之外,也聘有专家学者讲课,以开阔学员的眼界。终于有一天,贺顿等来了姬铭骢的课,听说好不容易才请动他。

姬铭骢的课讲得很精当,风生水起流光溢彩,课堂气氛十分活跃,姬教授不停地和学员互动,提的问题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风趣,让大家受益匪浅。他在进入教室的第一个瞬间就发现了贺顿,对这个和自己曾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他既有一个男人的记忆,更多地是一个师长对于弟子的记忆。从这个女子面如秋水般的平静当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已今非昔比。提问的时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难的问题考查贺顿。

贺顿早就想到了有这一天。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山不转水转,总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课程表上看到姬铭骢要来讲课的那一天,贺顿第一个最直接的反应是逃离。时间并不能淡化一切。说淡化的人要么是傻瓜要么是自欺欺人。一个曾经侵犯过你生活的人,不是别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台风,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见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绝缘。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当然了,贺顿可以在姬铭骢讲课的时候逃学,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吗?逃得了一世吗?贺顿只有正面迎击。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这个关系处理好。这是一个未完成事项,她要亲手把它了结掉。

贺顿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据娓娓道来,既不敷衍,也不夸夸其谈,所有的人都听不出任何破绽。但一个学生回答问题是应该有破绽的,没有破绽,就说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师的学问研究得太透彻了。姬铭骢何等老辣,正是从这种胸有成竹有备而来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贺顿是在乎他的。

下课的时候,姬铭骢叫住贺顿,说:“谢谢你把我的课学得这样好。”

贺顿夹杂在同学中,环顾周遭微笑着说:“我把所有老师的课都学得不错。是吧?”

同学们说:“哈!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使人进步。”

姬铭骢说:“贺顿,我能否请你吃顿便饭?这样,我也可以从你这里更多地知道同学们对课业的反应。”

同学们就起哄,说:“应该是学生请老师吃饭,不能反过来。”

贺顿就落落大方地说:“那我就请老师吃饭。还有谁愿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于是就剩下贺顿和姬铭骢。贺顿说:“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烧烤兼有牛肉面的馆子吃饭,不知姬老师愿不愿意体验一下穷学生的日子?”

姬铭骢说:“当然愿意。对于一个临床心理学家来说,所有的体验都是学习。”

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身边有一盆粗壮的仙人掌,令人有干燥和狂野的感觉。

先来烧烤,肥牛羊肉、鱼片、蘑菇、豆腐,一盘盘叠床架屋,煞是热闹。

姬铭骢说:“考考你。为什么烧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贺顿穿着全白的短身毛外套,还有帽子,优雅而温婉。回答:“烤过的东西分量比原来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来的更香。凡是经过加工之后分量比原来少的东西,就带上了贵族气。浪费就意味着地位。”

姬铭骢说:“很好。”

贺顿要了一碗中号面,姬铭骢要了一碗大号面。

“我看到你进步很大。你的毛衣细节不错,低调而有韵味。”姬铭骢一边喝着面汤,一边说。

“谢谢老师鼓励。”贺顿中规中矩地回答。

“我很喜欢你的。”姬铭骢更进一步。

“谢谢老师关爱。”贺顿依旧平和而又有分寸地回答。

“这种喜爱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喜爱,而且还有……”姬铭骢把话说了一半,故意停息下来,以观察贺顿的表情。

贺顿知道会有这一天,会有这个话题。她已经准备了很久,但真要面对着姬铭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贺顿还是要鼓起极大的勇气。她必须要直面这种灵魂的厮杀。贺顿吃了一大块牛肉,期冀着很久以前的一条强壮的牛的力量,会从这块肉上传达给自己。

贺顿说:“我对于姬老师所曾经给予我的帮助,记忆犹新。”

姬铭骢说:“法子糙了一点,不过,看来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只要适量。”

贺顿说:“我知道你为帮我,曾殚精竭虑。对此,我表示感谢。”

姬铭骢紧逼一句:“感谢是要有行动的。”

贺顿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姬铭骢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讲”的姿态。贺顿说:“我找到您的时候,正是我最孤苦无助的时候。”

姬铭骢说:“是的。我尽我的力量伸出了援手。后来,你就没有了音信,直到我来这里讲课,才看到了你。依我的观察,你的状况不错,应该说是很好。”

贺顿说:“经过系统的学习,我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常常想起你为我所做的治疗……”

姬铭骢颔首道:“是的,我也常常想起。”

贺顿说:“对别人轻易地抱有期望和幻想,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错误,这是我当时的疏漏。不过,以今天的我回顾那时的我,以现有的知识分析当时的状况,我觉得你的治疗方式,是完全错误的。”

贺顿说完这句话,赶紧喝了一大口牛肉汤,外加两筷子牛肉面,要不然,她的心会从喉咙口飞奔而出。

姬铭骢再老谋深算,也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曾经非常孱弱的小女子会变得如此从容淡定,直言不讳挑战自己的权威。如果说,刚开始的挑动,还带有欣赏战利品的快意在内,现在就只剩下反击和剿灭。

姬铭骢冷静而霸气地说:“你看到过一个鸡蛋在教训母鸡吗?”

贺顿不明就里地回答:“没看到过。”

姬铭骢微笑着说:“现在就是。”

贺顿并没有被激怒,她早就设想到了这一天,为此,她早就开始储备勇气,直到它们汹涌澎湃。她说:“我不是鸡蛋,你也不是母鸡。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你应该知道,和你的来访者发生性关系,这在所有国家的心理医生行业里都是被严令禁止的。”

姬铭骢说:“那不是单纯的性关系,而是一种治疗。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并肩负危险,包括今天这样被你指责。那是当时我所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个问题的求解,如果不从最简便处入手,就是旁门左道了。这是佛经上的话。”

姬铭骢的倒打一耙让贺顿一时有些迷惑,不知从何反击,但是,她很快镇静下来,说:“您不必巧舌如簧地辩解。我会一直保有控告你的权力。你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一个临床心理学家,如果对公认的行规都如此藐视,那么,对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离开这个受人尊敬的行业。否则,等待你的就不再是课堂或是心理室,而是另外一个狭小的只有很少阳光的地方。”

贺顿说完这些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把自己身体内残存的寒冷,彻底地驱赶了出去。很久以来,寒冷在假寐,等待着东山再起,如今终于烟消云散。现在,她可以专心地吃自己的牛肉面了,像一个真正的饕餮之徒。遗憾的是,不知不觉中,那些面条已被无滋无味吞咽下去很多。

姬铭骢张口结舌。在曾经就范的女子当中,贺顿是非常平凡的一个。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平凡,才让姬铭骢小看了她。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平淡无奇的女子,让他姬铭骢来了一个大窝脖。姬铭骢想不通,是什么让这个曾经如此卑微低贱的灵魂,可以在他的面前昂首挺胸义正词严?

是什么给了她力量?

是曾经的苦难,还是她天性中的倔犟?是自己旁门左道治疗的效力,还是心理科学移山造田改天换地的力量?或者是某种未知的魔法?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负负得正的裂变,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迹?

不知道啊不知道。只是,今后,可要小心点了。这个行当里,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了。姬铭骢说:“我于个人的毁誉得失荣辱成败,素来并无丝毫考虑。我听从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如果是魔鬼,我也听从,因为那就是残酷的真实,真实给我坚强,勇敢也是一种性感。我期待着死后还会有人提起我,起码十年之内。二十年之后,也就无所谓了。一个人能在一个领域里保持十年的知名度,我心足矣。”

贺顿说:“你的逻辑之内,千沟万壑。其实全世界的心理治疗家,没有做别的事,都是在治疗伤害造成的恶果。权威需要博学而人道,保持虔诚之心。可惜你违背了天条。你好比是绿芥末,如果我是鱼又需要被人享用,你就大功告成,就恰到好处了。可惜,我不是鱼。”

姬铭骢好奇:“那你是什么?”

贺顿莞尔一笑,说:“我是病毒。”

姬铭骢终于被这个曾俯首听命的女子搞糊涂了,不解:“计算机感染的那种?”

贺顿说:“哦,不是高科技,是自然界土生土长的那种病毒。微小,简陋,但是顽强地坚持复制自己,直到强大。”

姬铭骢说:“你知道吗,病毒在复制的过程中,常常搞错编码,病毒是个粗心的家伙。到那时候,你面临的就是毁灭。”

贺顿说:“因为心理师中有你这样的人,所以,我会战斗不已。我知道我的力量还不充足。心理师面对的是人命至重,心灵至重。我会把舌头在石头上磨,在骨头上砺,直到有一天锋利无比。那一日,你曾让我身处地狱,几乎被你的疗法粉碎。我却从那里出发,走向了天堂。在欲望面前,最有效的制裁,也许并不是责任道德之类的东西,甚至也不是法律,而是心理师的自爱。”

姬铭骢长出一口气说:“我现在的真实感受,你想不想知道?”

贺顿说:“讲。”

姬铭骢说:“我希望你是一个男人。做一个真正的心理师,你应该是个男人。如果你不是个男人,你就要最大限度地像一个男人。这样,你我就能做朋友了。”

贺顿招手让小姐结账,站起身来,对姬铭骢说:“我不是男人,我是个女人,饱经磨难,也依然能做好一个心理师。您慢慢用,我先走一步了。下午还有新的老师要讲课。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姬老师,有一个词,你可听说过?叫做——尺蚓降龙?”

姬铭骢说:“什么意思?”

贺顿说:“就是一条蚯蚓打败了龙。”她端起手中的碗,碗中还有一些汤,说:“姬老师,咱们就以汤代酒,碰个杯。”

姬铭骢也站了起来,端起自己的碗,说:“总要有个由头。为了什么干杯?”

贺顿说:“为了这个事业的发展,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将来有一天,我会战胜你!”

两个粗瓷大碗碰得叮当乱响,贺顿一饮而尽,然后走出。姬铭骢坐下,小口品着汤碗中残留的青葱和香菜。

她会告发自己吗?姬铭骢思谋着。他并不害怕,因为没有证据。只是他此刻乐意在理论上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估计,不会的。那样,对她对他,对这个方兴未艾的事业,都不好,他对人性的惯例了解得很深刻。但是,谁知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会采用哪一招?

窗外冬日雪霁,残雪似银,路旁冻水如墨,阳光倾斜着射进来,像清漆一样透亮,弹得出声响。

贺顿轻快地走着。快到年根了。年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棵植物,有了根和梢?是草本还是木本?年的叶子在哪里?花朵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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