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65500000014

第14章

终于,终于。

钱开逸再来电话,说姬铭骢约定某日下午接见她。

“哪儿?”贺顿问。

“他家。你拿笔,把具体地址记下来。”钱开逸说。

“合适吗?”贺顿迟疑。

“不用笔,万一门牌记错了,找不到地方误了时间,才不合适!”钱开逸告诫。

“我的意思是到姬铭骢家中,这不大好吧?”贺顿踌躇。

“这有什么不好的?是人家邀请你,又不是你上赶着自己要去的。我看这才是规格,才是礼遇呢。你好好求教吧,祝你心想事成,当第一流的心理师!”钱开逸说完挂了电话。

柏万福从里屋走出来,说:“没说什么亲热话呀。”

饭店事件发生之后,柏万福就时不时地监听贺顿的电话。贺顿输了理,虽深感耻辱,也只能听之任之,现在千头万绪,顾不上维护面子。这一次柏万福和以前一样,不曾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铩羽而归。

贺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这些话比亲热话重要多了。”

柏万福说:“就是到那个老头家去?”

贺顿说:“如果你能替我解决问题,我就不到那个老头家去。”

柏万福说:“这老头有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吗?”

贺顿说:“但愿,是吧。”

约定的那一天到了。贺顿临出门的时候,难得地对镜梳妆一番,她希望在一位心理学权威眼里,显得专业而有朝气。可惜镜子里的自己,面色青黄,头发干燥,眼角已聚起细密的小皱纹,如同一本浸透了雨水的旧书,不忍卒读。

管他呢!又不是选美,贺顿索性破罐破摔出了门。

姬铭骢的家在近郊的一处花园别墅里,光是进门就费了一番周折,门卫用对讲机和教授家联系,得了那边的认可,才将贺顿放入院内。在城市浩瀚的穷海中,有一些富贵的岛屿超拔其中,舒适安宁雅致香喷喷。

贺顿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往前走着,突然就怀疑起自己这样的执著是否值得?为了一对不相干的来访者夫妇,呕心沥血乔装打扮,图的是什么呢?可惜贺顿的反思无法进行更长时间,姬教授的家到了。

这是一栋独立的小楼,门前没有围墙,到处是鲜花和郁郁葱葱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也许会在其他的季节开出灿烂的花朵,现在是冬季,只有大智若愚地干燥地沉默着。别墅有一个美丽的红色尖顶,像是童话中的古堡的塔尖,有长方形的墨绿色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天空的蔚蓝和远处的白云。贺顿站在漆成奶油黄色的门前,低头运气,正想把自己整理得更像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再去敲门之时,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出现在贺顿面前。

“姬教授,您好!我是贺顿,和您约好的。”贺顿慌忙打招呼。

“你好。我不是姬教授,我只是他的保姆。教授知道你要来,已经在客厅等你了。”老者缓缓地说。

下马威。看来心理学家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连保姆都用了男人,而且是老男人。老大爷充满了沧桑感,能从容接受这么老的人端茶倒水,贺顿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姬铭骢显然更老了。

贺顿无法再胡思乱想下去,前面就是客厅。一位身穿中式对襟衣裤的男人从一张硬木榻上站了起来,说:“贺顿,你好。欢迎你。我是姬铭骢。”

贺顿被施了定身法。她见过这个男人,不止一次。

他就是风雪之夜在电台门口接送过贺顿的司机老李。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老,保养很好的面孔甚至有一种婴儿般的光泽。现在都说女人的年纪猜不透,在驻颜有术的男人那里,年龄也成了一个谜。

“那一次,您好像不姓姬……”贺顿完全被惊呆了,喃喃自语。

“是的。那一次我说自己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好像是姓李吧?”他风趣地说:“李是个大姓。是我最容易拿来使用的姓。”

贺顿呆呆地站着,好像玩偶。“后来,您又到过我的诊所……”

“是的。那两次是假的。但这一次,是真的,我是姬铭骢。”姬教授和贺顿握手,他的手宽大温暖。在那个雨雪霏霏的夜晚,这双手也曾给予贺顿同样的厚重感。

“姬教授,第一次,你为什么找我?你说你是司机,你还提到了沙茵……”对于贺顿来说,眼前的问题似乎还没有久远的问题更重要。或者说,如果不把久远的问题搞清楚,眼下的问题更没有着落。

姬教授说:“好吧,我就先解开疑团。我住的这个地方,要算闹市中的穷乡僻壤了。每次你播出节目的时间,正是工作一天之后散步的时候。我很喜欢你的声音,知道了你的名字之后,又从你和听众的对答中,得知你正在报考心理师,而我正是考试的出题者之一。”白发仆人给两人端上茶水,姬铭骢说:“老张,谢谢你了。我和这位女士要谈些私密的话题,你歇息一下。”老张无声地掩上了门。

贺顿说:“喝这样一位老人端上来的水,让人不忍下咽。”

姬铭骢笑笑说:“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老。他是少白头,又怕染发剂致癌,所以就顶着一头渊博的白发,完全不顾及这样会让我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常来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底细,也就安然了。好了,不说他了,我看你好像要问什么,请继续下去。”

贺顿说:“我是您千百考生当中的一个,就算是您知道我在参加这类的学习,您还是很难解释请我吃饭那件事。记得您当时就没说清楚,今天您拿出的理由,还是不让我信服。”

以这样的语气和大师对谈,实在不够礼貌。贺顿只觉得姬铭骢很亲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儿,全无了平日的韬略。

好在姬铭骢大人海量,再加上心理学家本来就别具一格,并不在意贺顿的刨根问底,说:“你问得好。后来我得知了整个心理师考核的成绩单,整体来说,及格率不高。这是一个新兴职业,考试难度的把握也在不断摸索之中,作为出题老师,我对此负有责任。我要求把分数分布报告给我,并调验了部分卷子。很凑巧,把你们那个考点的卷子拿来了。我注意到了一个名叫贺顿的学员,分数很好,在好几门考试中都名列前茅。动听的女主播和刚刚出炉的心理师是同一个人,这两个身份都让我对你产生兴趣,于是突发奇想,打算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察看一下优秀学生的状况……于是就有了风雪天请你吃饭,记得你好像问过我为什么会接你?我说了几个你同学的名字,有一个和你的考号是连在一起的,就蒙混过关了。要知道,心理学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奇的人。怎么样,你的求知欲满足了吗?”这个男人充满了成熟的秋天的气息,面部轮廓很柔和,但眼光很有杀伤力,带着洞穿一切的尖锐。

贺顿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早就成了心理学家的观察对象,好似秦岭山脉中那些脖子上挂着项圈的大熊猫。她默不作声,一时无法适应这个关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后来化装成抑郁病人到我的诊所去,又是因为什么?”

“这就更好解释了。因为是朋友辗转托来,希望我给一个开业的心理师以指导。你知道这种请求多得很,我都一概回绝。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起你是一个高才生,但我不知道你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在实践中是否有用武之地?我要亲自考核一下。”

贺顿理出一点头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铭骢微笑着说:“心理学家观察整个人类的行为,借以推测他们的心理,借以预测他们的将来,这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乐趣。我猜你一定也是因为这种乐趣,才来找我的。”

贺顿说:“不是因为乐趣,是因为苦恼。我走投无路了。”

姬铭骢说:“如果你不是因为乐趣,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可以放弃这个个案。没有人能阻拦你。”

贺顿说:“如果我要放弃,我就不会费尽心机地找到您,请您指教。”

姬铭骢说:“好,我欣赏你这种为了来访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那么,我从现在开始,答应帮助你。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需要说在前面。”

贺顿说:“您尽管说。”

姬铭骢说:“我辅导你,这是要收费用的。”

贺顿舔舔嘴唇说:“我知道。不知老师要收取多少钱?”

姬铭骢说:“不一定是钱,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因为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是一个善举,会影响我们的督导进程。”

贺顿很感激姬铭骢的专业精神,说:“我会支付的。只要我付得起。”

姬铭骢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地主老财资本家?我是一个科学家,讲究公平,当然会让你支付得起。另外,所有的过程要保密。”

贺顿说:“我知道。老师,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以专业精神接受您的督导。”

姬铭骢说:“好吧。开始。请随我来。”说着,他站起身来。

贺顿打量着姬铭骢刚刚站起身的木榻,说:“这个床挺有意思的。”

姬铭骢说:“以前是用来抽大烟的。”

贺顿吓了一跳,说:“您怎么有这东西?”

姬铭骢说:“心理学家可以有任何东西。”

贺顿说:“您祖上传下来的?”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这个榻还挺感兴趣。我祖上没有这么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贺顿说:“多脏啊。”

姬铭骢说:“外表脏可以刷刷。没有一块木头本来就是脏的,所有的树都是洁净的。”

贺顿心想这句话很有哲理,大师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她不再做声,跟随姬铭骢往前走。到了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屋子里面陈设很简单,墙壁洁白,窗帘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抖动,发出极为细碎的声响,犹如金鱼吐出的气泡在空气中破裂。在屋子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舒适的长沙发,猩红色,极为醒目。

贺顿问:“我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吗?”

姬铭骢说:“这不是普通的沙发,是弗洛伊德榻。”

贺顿说:“我的诊所里也有,只是和你的这张不大一样。”

姬铭骢说:“其实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种形状。当年,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诊所里给来访者做精神分析,用的就是普通的沙发。如果说要有什么要求的话,就是舒服放松。老人家去世之后,心理学家们把这种椅子命名为弗洛伊德榻。在一些电影里,这种让人能够仰卧的床被描写得很神奇,其实,就形状来说,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我去过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故居,在那里,有现代派的艺术家们用钢板制作的弗洛伊德榻……”

听到这里,贺顿不由得惊呼起来:“钢板?多么寒冷和僵硬!”

姬铭骢说:“也许这正是弗洛伊德榻的本质。在很多人那里,睡在这张沙发上,就是一种刑罚。不过,一个献身学术的人,就没有权利像旁人那样生活了。”

贺顿听得胆战心惊,说:“我现在就要躺在弗洛伊德榻上吗?”

姬铭骢说:“不用。到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商量。如果你不同意,我是绝不会对你进行分析的。”

贺顿总算舒了一口气。那一天,还很遥远,起码,目前不必。姬铭骢在贺顿对面坐下,说:“谈谈你要求督导的案例吧。”

那天晚上,贺顿值班,她给自己预定的下班时间是二十三点。

二十二点五十九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夜晚的铃声就像雾气中的红灯一样,格外振聋发聩。贺顿拿起听筒时,心还怦怦跳。

“你好。”贺顿机械地说。

“深更半夜给你们打电话的人,有什么好的……”对方是个女的,声音细弱挣扎,好像是从地狱里抛上来的一根游丝。

“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贺顿已经长了经验,判断这很可能是真正的来访者。

“你是什么人?”对方不信任的口气。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贺顿好言相答。

“是一般的前台服务还是心理师啊?”对方悲痛但不糊涂,警觉很高。

“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什么前台服务了,我就是心理师。”贺顿答。

“你干吗还不下班?”多疑的人问。

“业务很多,正在加班。”贺顿说。心想这也不算谎话,接听电话也是业务。

“哦,那我想问问你,要是我到你们那里见见心理师,行吗?”

当然行!太行啦!贺顿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拼命克制着喜悦,说:“行!”她不能说更多的字,怕泄露了快意。

“明天行吗?”

“行。”贺顿又是简短回答。

“我能知道是谁给我做吗?”女人继续追问。

“我们这里有多位心理师,你希望什么样的人给你做咨询呢?”贺顿转守为攻。

“女的。”对方很快回答,看来是既定方针。

“行。”

“我能知道她姓什么吗?”女人继续问。

“为什么需要知道她的姓?”贺顿不解。

“难道挂专家门诊的时候,不能知道是哪位专家吗?明天见到她,我也好打招呼,不然显得我多没礼貌啊。”

贺顿回答:“姓贺。”

女人说:“那我明天早上九点到你们那里去见贺老师。”贺顿接着告知了诊所的具体地址,然后说:“请您准时来,我等你。”

那女人片刻的沉默,然后说:“请问您贵姓?”

贺顿一时有点狼狈,说:“免贵姓贺。”

女人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和刚才的柔若无骨判若两人,说:“这么说明天的心理师就是你了。”

贺顿据实回答:“是我。”

女人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贺顿也火了,你来做咨询,有人给你做不就得了,为什么如此盘问挑剔?就说:“你刚才并没有问我,所以我就没说。你问到我了,我就告诉你。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合情理。”

女人又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贺顿说:“我是国内的学校毕业的。”贺顿玩了一个花招,她并没有直接告知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她实在没有像样的正规学历可以出手。但你不能说她的回答不正确,她的确是中国的学校毕业的,哪怕是小学。

电话线那一端的女人上当了。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贺姓的心理师是不是在外国上过学,既然回答了中国,也就不再追问。

女人又问:“你是什么学位?”

这下可戳到贺顿软肋上了,不过贺顿早有防备,给软肋穿了一套藤甲。她反问:“这个问题对您很重要吗?”

“是。”女人很坚决地说。

“为什么这么重要?”贺顿诱敌深入。

女人说:“国外都是有心理学博士学位的人才能做心理师。”

贺顿明白这话隐含着强大的杀伤力。她索性挑明潜台词:“您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博士毕业,就没法做心理师了?”

女人气馁了,当藐视一个人又被那个人看穿时,只好否认。她说:“我……不过随便问问。”

贺顿说:“你问得很对,您对这件事的了解也挺全面的。光有学位,不能保证水平就一定高,您说对吗?”

“对对。水平还是第一,文凭不是最重要的。”女人应和。

“我没有博士学位,但我是负责任的心理师。”直到这时,贺顿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说出来。听得出,对方有些失望,因为前面已经作了铺垫,也只有接受现实。

“我还得问问,你们如何收费?”看来,这是她最后一个问题了。

贺顿报出了定价。

“哟,这么贵啊?能买几十斤肉。”她失声叫了起来。

贺顿说:“是够贵的了。”

那女人说:“你也这么觉得?”

贺顿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女人说:“这还不好办,你是开店的,要是也觉得贵,降下来不就得了?”

贺顿说:“我觉得贵,可我降不下来。如果降下来,您现在半夜三更地打电话就找不到人了,因为我这儿关张了。所有的成本核算下来,就得要这么多钱。如果您觉得不值,您可以不来。如果您觉得吃肉可以解决您的问题,您就买半扇猪好了。”

贺顿破釜沉舟。如果你要来,你就来。如果你不打算来,你就别来。墙上的挂钟,马上就到零点。

“好,我明天早上九点到。”那女人下定了决心。

“好。今天早上九点,我等你。”贺顿说。

第二天。

“贵姓?”女人说。她身材不高,但鞋跟很高,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向前哈着腰,脸上的每个皱纹都被脂粉腻死了,远看是平滑的,近了就惨不忍睹。枯黄的头发随着身形左右晃动,仿佛羸弱的螳螂顶着一团衰草。

“我姓贺。”贺顿答道。

“你就是我的心理师了。怎么称呼你呢?叫大夫吗?不好,我不喜欢,好像我是病人似的。叫你老师吗?如今都兴这称呼,全国都成了一所大学校。你比我年岁还小,不合适吧?再说,我也不想听人对我指教。你说吧,叫你什么好?”这女人一反昨天晚上有气无力的态势,盛气凌人。

有些人就是两个极端之间快速滑动,其实色厉内荏。她不想在一开始就匡正什么,很简单地说:“您就叫我贺顿好了。”

“怎么里里外外就你一个人?”女子心生疑惑。幸亏贺顿不是跟她签订商贸合同,不然她一定会说贺顿是个骗子。

幸亏对于这个问题早有防备,贺顿说:“我们这里实行的是预约制,为了替来访者保密,彼此都是不见面的。所以,您看不到别人。”

女人对这一点很感兴趣,说:“真的吗?”

贺顿不明白,说:“您指的是什么?预约制还是不见面?”

女人说:“保密。”

贺顿说:“是真的。这是我们这行的行规。只要不是关乎你的生命或是他人的生命安危,我们都不会说。”

女人说:“你说得挺吓人的,什么叫生命安危?”

贺顿说:“比如就是您本人要自杀或是要杀人,我就都不能承诺保密了。犯法的事,我们也不保密。”

女人说:“除此以外,你们都保密?”

贺顿说:“是。如果我不为您保密,您可以告我。”

女人说:“现在还真有这样坚贞不屈的行业啊,跟江姐刘胡兰似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

贺顿虽说知道要对客户和蔼可亲,也有点按捺不住,说:“现在国泰民安,没有人把刀架在心理师脖子上。”

那女人很敏感,说:“不是指国家,如果我的丈夫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

贺顿非常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说:“不说。”

贺顿之所以大义凛然,并非宁死不屈或是执行业内纪律的典范,而是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这等事出现。

女人听了贺顿的话大为感动,好像贺顿真的九死一生捍卫了她的秘密,就说:“好吧,贺女士,咱们开始吧。刚才那段不算钱吧?”

贺顿说:“您还得填写一张表。”

女人立即警觉起来,说:“不是保密吗?填了表,留下了字据,还如何保密?”

贺顿说:“但是,您总要留下一个名字,谈话的时候,我也总要称呼您。如果您以后还要再次来访,我也要有个记录。不然,那么多人,我如何记得住?”

女人想想也是,就说:“你们看身份证吗?”

贺顿说:“不看。”

女人诡谲地笑起来,说:“那就是说,如果我填写的是假名字,你也没法知道?”

贺顿老老实实回答:“理论上说,是这样。”

女人说:“表格第一项就是虚假的,还有什么意义?”

贺顿说:“名字可以是虚假的,但我相信你的问题是真实的。否则,你花了钱到我这里来,图的是什么呢?如果只是消磨工夫,你可以去看看电影。保证比这里精彩。”

女人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叫大芳,就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那个小芳的姐姐,我跟她一样又不一样。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但我的苦恼是真的。”

贺顿说:“好吧,请到里面的心理室,咱们开始。”

大芳说:“这一段不要钱吧?”

贺顿一时没明白过来,说:“哪一段?”

“咱们闲聊这一段。”女人锐利地打量着贺顿,觉得她在装傻。

贺顿说:“收费是从进入心理室开始计时。”

心理室的木门中央挖有一个心形空洞,镶着一块淡粉颜色的玻璃,看起来很温馨。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装饰,而是另有深意。心理室的门究竟设计成什么样子,曾让贺顿颇费心思。访谈一旦开始,房门就会紧闭。这对保密当然是极相宜的,但资料上说,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有一些精神病人会在昏乱中伤害心理师。心理室的门,在紧急状态下,可从外面迅速破开。

这块心形的粉彩玻璃,负有将心理师解救出来的重任。贺顿苦笑了一下,当然走在后面的大芳是看不到的。贺顿想,不会这么倒霉吧?

布质的沙发柔软舒适,但又不是过度的软,而是有一种内在的刚度支撑着落座者的体重。关于这对沙发的选择,也曾让贺顿费尽了苦心。太豪华的不成,一来是贺顿的预算里没有这种巨无霸的开支,二是过于奢靡的布置会让来访者有一种压迫感,应该避免。在沙发属皮还是属布的问题上,贺顿强烈地犹豫过。如果按照她的意思,喜欢皮沙发。“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棉和皮相比,当然是皮货高档。如果价钱悬殊,价钱决定一切。市场上皮沙发和布沙发的价钱差不多,让贺顿大费斟酌。有一度贺顿十分倾向皮沙发,因为考虑到毕竟这是公共场合,各色人等人来人往的,估计很容易搞脏,皮沙发用蜡油擦一擦,整旧如新。布的就没有那么好打理,新的时候吹弹得破,旧了就如人老珠黄。

贺顿还是买了布艺沙发,米黄色,仿佛轻柔稻谷铺满一地。促使贺顿作出这个决定的最关键因素,是沙发背部给人的接纳和力量。这种感觉说不太清楚,只要坐上,就能强烈地捕捉到这种支撑感。

太软了不行。毫无筋骨,这会使来访者下意识里怀疑这个诊所是不是可以信赖的?太硬了也不行,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当贺顿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大芳就迫不及待地吐露心声。她凑近贺顿说:“我想把她杀了。”眼露凶光。

贺顿不由自主看了看镶有粉红色玻璃心的门。克制住自己的走神,贺顿想问:“谁?杀谁?”

但是,她不能问。这不是应该问话的时候,反之她也不能固执地保持沉默。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大芳期待回应。贺顿说:“我知道你很愤怒。”

“当然,我当然愤怒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男人的小贱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我男人的正室。”大芳说完,斜眼看着贺顿。

贺顿不知如何表态了。她对贱人和正室的了解,只限于《大红灯笼高高挂》。这时她记起老师所教的一招:如果你大脑空白想不起如何回应,就把来访者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于是,贺顿像回声一样地说:“你是你男人的正室。”当贺顿这样说的时候,简直觉得这是一句蠢到家的话。一夫多妻制早就被法律废除了,这样说,好像清末民初的遗老遗少。

老师所授真是灵啊,大芳大声地说:“对,我是正室。”

贺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总不能再说一句“你是正室”吧?贺顿说:“我看你处在痛苦之中。”话是这样说,也没多少把握,面前的大芳更多的似乎是自傲。

贺顿的话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大芳说:“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很痛苦。你的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小贱人,这不是欺负你吗?这不是侮辱你吗?这不是拿你不当人,这不是朝你头上拉屎吗?你说是不是?”

大芳双眼喷出烈焰,死盯着贺顿,那架势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贺顿吓得够戗。大芳手指着贺顿,一口一个“你”如何如何,让贺顿消受不起。她知道在这个假设的句式之后,是大芳无法正视的自我。

贺顿说:“不是我。”

大芳不明白,说:“你什么意思?”

贺顿说:“我知道你对这些侮辱非常生气,但是,请你不要说‘你’,试着说‘我’。”

大芳说:“我不跟着你说。我就说你。”

贺顿知道大芳接受不了,自己的进展太快了,赶紧校正,说:“让你如此恼火的来龙去脉究竟怎么回事?”

像用炸药把防洪堤坝给炸开了,不得了,大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起她丈夫的斑斑劣迹。

“我和我丈夫是在乡下认识的。你猜我多大年纪了?”大芳甚至飞了一个妩媚眼神,看起来对自己的年龄很有信心。

贺顿不知道如何说。她实在是不年轻了,尽管有精心修饰的眉眼和瘦弱的身材来帮衬,辅以高档服装托举,使她没有显出一般中年女人的臃肿邋遢,但神色的黯淡和发质的枯萎,都毫不留情地昭示她早已青春不在。

贺顿不能说假话,贺顿也不能如实说出感受。贺顿于是说:“你比你的年龄要显得年轻。”

大芳撇撇嘴说:“你知道我多大年纪了?”

贺顿说:“你既然说了是那个时代的人,能大致估计出来。”

大芳说:“我做过拉皮,吸过脂,文过眉后来又给洗了,还作过隆胸隆臀削骨隆鼻……”

贺顿看着大芳,心想没有做过手术之前的她,是更好看还是更难看呢?

大芳此刻猜透了贺顿的心思,就说:“我那时候,虽说是个孤儿,却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美人,要不然城里娃能看上我吗?你没听那歌词里唱的……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大芳说着,十分神往地向着远方。

当然了,她目所能及的地方,看到的是一架挂钟。挂钟有一个滴滴答答不断摇摆着的钟摆,在提醒时间。不仅仅要她注意到时间是收费的,也要让她意识到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流逝。

在钟摆的旁边,是一幅心理学历史中的著名图谱。那是一个双面头像,你这样看是曼妙少女,那样看就是一个阴沉老妇。

“现在我得给我男人起一个名字了。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咱们就叫他小松好了。”

贺顿心想这个小松大概也鬓发苍苍了,是头上顶着白雪的老头松了。

“小松看上我了,就勾引我。你别觉得我用了一个下作的词,真的是勾引。他给我从城里带来大白兔奶糖。我说,我不吃。他说,你不吃,我就扔了。我说你扔吧,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说的是实话,我一点也没有高攀他的意思,他们是从城里来的,将来总会回城里去。城里的人觉得他们那里好得很,但是对从来没有到过城里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知道好在哪里,也并不像现在的人这样削尖了脑袋要进城。我说不要他的糖,他说我就真扔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站在水塘边上,他一扬手,就把一块雪白糖纸的奶糖扔到池塘里了。那块糖打出了一个很大的水花,水浪一圈一圈地散了很远很远……”

大芳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很享受的样子。

“后来他就向你求爱了吗?”贺顿决定加快进度。

“哪有这么快呵!后来他就把糖一颗一颗地扔进池塘里。刚开始扔的时候,我心想,哼,耍什么阔绰啊,扔上几颗你就得手软。没想到,他一颗颗地扔下去,衣兜的扔完了,就扔裤兜的,裤兜的扔完了,又扔屁股兜的……他的手没软,我的心先软了。我说,别扔了,再扔,整个池塘都是甜的了,鱼都得齁死。

“小松说,这都是你的罪过。我不服,说你这个人怎么能瞎赖人呢?糖不是我的,扔糖的手也不是我的……小松说,可这些糖是给你买的,你不要,这些糖也是你的。既然是你的,我也不能再要了,只能扔了。下次我从城里回来,我还要给你带肉,你不吃,我也扔进池塘里。再下次,我会给你带毛衣,你不要,我也扔进池塘里……

“我一听,吓坏了。这不是罪过吗!乡下人把浪费看得比什么罪过都大。我那时真的太傻了,他说是我的罪过,我就真相信了,觉得我要是不答应他,我就是个坏姑娘了。再说,我们那里很穷,牛奶糖、肉、毛衣这些东西,都是做梦也搞不到的,有人要给你这些东西,我以为这就是爱了。后来,我就跟了他。

“小松挺能干的,脑子也很机灵。结婚以后我才知道,他往池塘里丢的那些糖,都是假的。是他跟人讨了一些糖纸,包上了小石子。一颗一颗扔到水里的时候,水花特别大。我说,你就不怕我一下子答应了,剥开一颗就吃,还不得把我的门牙硌下来?

“小松说,我猜定你不会。你那会儿挺傲的,哪能一下子就范呢?再说啦,就算你应承了要吃糖,我有一个兜里装的是真糖,我赶紧拿出来换下就是,保准让你甜得张不开嘴。

“就凭着他的这个鬼精灵劲,后来又被推荐上大学,就是工农兵学员。毕业以后被当成青年干部,选拔进了领导班子。人家都说他一回了城就得把我甩了,没想到正巧那会儿我病了,他也面临着进步的一道坎,组织上正在考察他。他就对我特别好。传出去说他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后来,我的病也好了,他也顺利地上了一个台阶。我们之间的故事被传为佳话。后来,他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就不断地充实自己,学各种知识,当然了,正式的文凭我是拿不上了,可我能上各种长训班短训班,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只要肚子里有学问,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说对不对?”

贺顿说:“对。”除了说“对”,也不能再说其他。

大芳接着说:“听过这句话吧——男人有钱就变坏。其实,男人就是牛奶,什么也不用往里搁,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们基本上就都馊了。”

这句话当然是不全面的,但是,经典。贺顿说:“你根据什么做这种判断?”

大芳巴不得贺顿这样问,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倾倒。大芳说:“小松老了,我就叫他老松。有一天,老松领回家一个小姑娘,说是在茶艺馆喝茶的时候认识的,小姑娘在这个城市里无亲无故,他看她孤苦伶仃很可怜,就想帮她。我把这茶姑娘安顿在客房住下了,就和老松说,一个人不是一条狗,你不能说领回家就领回家,那是一条命。老松说,是啊,我就是看着她可怜,才打算救她。我说,你如何救她?老松说,先让她在咱家帮你干点零活。我看你身体不好,早就想给你找个保姆了,就怕没合适的。今天和几个朋友在茶艺馆喝茶,看到这个姑娘又麻利又有眼力见儿,性格也很温柔,善解人意,我就自作主张把她给领回来了。你先试着用用看,要是好用呢,咱就把她留下,日后也是你的帮手。如果不合适呢,就让她再回茶艺馆,也不费什么事。

“这话说得很在理,我只有感谢他的份儿,答应先用用看。姑娘的名字我也不提了,就叫她小茶,谁让她是从茶艺馆来的呢。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开始训练小茶,教她如何干活。她少言寡语的,你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但是从不主动张罗,并没有老松说的那些优秀品质。不过,这么多年,我自从进了城,就一边工作一边操持家务,我是个好强的女人,每天擦啊扫的,工作量也挺大的,现在有了个帮手,能指挥个人,也觉得不错,就对老松说,留下吧。几天以后,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一摸身边没了人。我心想这能到哪去呢?一股不祥的预感控制了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小茶的房门口。果不其然,里面的动静大得很,想不到白日里那么腼腆的一个瘦小丫头,叫得是呼天抢地。我在门口簌簌发抖,不知道是进去还是扭头就走。我是个烈性女子,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气,哪能容得下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可这一次,我不敢轻易推门。我知道这个门只要一推开,就没法关上了。我和老松,距离是越来越大。撕破脸吵闹开了,只有离婚一条路。除非我是打定主意不跟他过了,否则,我不能轻易推开这扇门。我这样想着,在客房门口,像听交响乐一样听着他们神魂颠倒的声音。我特别想一走了之,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走了。我要留下一点纪念物,我要让他们至少是让老松知道,我来过了,我看到了,我知道了。当我全身冷得像一片雪花的时候,我离开了我家客房。我是赤着一只脚走的,把一只蓝色拖鞋留在了小茶的门口。”

贺顿听得屏气息声,这个故事太可怕了。怕的不是通奸,也不是背叛,而是这女人的缜密心计。如果按照贺顿的本意,她会忍不住问:“后来呢?”但是,此刻她是心理师,她不能问。

贺顿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不得了,两个治疗时了。作为心理师,她有掌控时间的责任。而且,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故事,绝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解决。趁大芳的情绪还基本稳定,不是在号啕痛哭或一言不发的困境中,治疗需告一段落。

贺顿说:“当时,你一定是很震怒,并且要思谋对策。从今以后,你和老松的关系就起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芳说:“正是这样的。我被人宣战了,我要还击。起码是家庭保卫战。”

贺顿说:“战斗旷日持久。”

大芳说:“没错。当我留下那只拖鞋的时候,我就知道序幕拉开了。”

贺顿说:“那么,好不好我们今天就暂时进行到这里,把幕布暂时合上,下一次我们继续谈。”

大芳吃惊地问:“这么快就到时间了吗?”

贺顿说:“是的。”

大芳说:“我还想继续说下去。这些心里话,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向人倾诉。”

贺顿说:“已经两个治疗时了。”

大芳不悦,说:“你是怕我付不起钱吗?放心好了,我带来了足够的钱。”

贺顿说:“不是那个意思。心理治疗也是一个科学的过程,一个人在一定的时间内,只能承受一定的心理负荷。就像你锻炼,不能无限制地跑下去,要有一个最合适的量。这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你的利益。”

轮到交钱的时候,情况有一些尴尬。大芳把钱放在桌上,说:“请您点一点。”

贺顿不想触动那堆零散的票子,不是她故作清高,而是觉得刚刚还在精神的领域游弋,突然就变得如此物质和世俗,叫人有分裂之感。

“不用了。我相信你。”贺顿只好这样说。

“不成。您还是点一点。这是我的习惯了。要不然,我心里不踏实。”大芳坚持。

贺顿只好很不情愿地把钱点了一下。

“您好。请稍等。一会儿,我引领你到心理室。”柏万福迎上前去。

下次,大芳又来了。

“你是谁?上回来没见过你啊?”大芳不喜欢有旁人。她觉得上次那种空空荡荡孤家寡人的状况很好。

“我在诊所负责接待工作。”柏万福自我介绍。

“新来的吧?今天还有别人吗?”大芳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

柏万福不知是何用意,脑子也转不过其他的弯,就照直说:“没有了。”

“看来你们这里还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啊。好了,既然也没旁人了,你就走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伺候了。”大芳颐指气使。

柏万福也没好气,说:“这房子的隔音板是我亲自选的,放心吧,说什么也听不到。我要是走了,电话预约接不上,你负责啊?”

大芳这才不做声了。进了心理室,两人依上次的位置落座。大芳说:“咱们这就开始?”

贺顿说:“你上次回家之后感觉如何?”

大芳说:“快别提了。当时在这里说了一些话,感觉轻松点了。回家以后倒头便睡,那一觉像死过去一样。后来几宿就不行了,在水床上烙饼。水床你知道吧?”大芳露出很希望给贺顿谈谈这种奢侈品的样子。

贺顿点头,表示自己对此谙熟于胸。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睡在水床上的滋味,只觉得不必在此耽误工夫。

大芳略感失落,只好继续:“不说还好,这一说,几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都搅和起来了,翻天覆地。”

贺顿说:“这就对了。”

大芳不乐意了,说:“对什么对?!原本长好了的伤疤,又被你给挑开了,鲜血直流。”

贺顿说:“流出东西来了不假,可那不是鲜血,是脓。”

大芳说:“我们纯真的爱情,不许你污蔑。”

贺顿说:“我没有污蔑,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一个你不愿意直面的事实罢了。”

大芳说:“人家都说心理医生是开心果,是让人放松轻快的,你这个人可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诚心怄我吗?”说着就抬起屁股,好像要离身而去的样子。

今天从一开始,就挑起剑拔弩张的气氛,是贺顿思谋了好久才决定采取的。她希望加快步骤,让大芳直面困境。如今看到大芳的反应如此强烈,她不知自己是否走得太快了一些,于是决定放慢步骤,还是跟在大芳后面,她不能超越大芳的步伐。

贺顿说:“我是想帮你。可能太急躁了,对不起。”

大芳说:“对不起倒不必说了,你不能诋毁我的爱情。”

贺顿说:“我的表述让你误会了,我检讨。”

大芳这才平静下来,说:“那我接着说。我上回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在小保姆的房间门口留下了一只拖鞋。”贺顿提醒她。隐隐觉得这像一段评书“且听下回分解”的茬口。

“对,一只拖鞋。我把那只拖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了门前。我不但要让老松知道我知道了,我还要让他知道我没慌,我等着他呢。”大芳说到这里,抬起眼帘,注意着贺顿。贺顿不争气地打了一个寒战。

“你害怕了?”大芳明察秋毫。

“是,害怕了。”贺顿不想承认,可她不能不承认。寒战是个叛徒,可耻地出卖了她。

“你怕什么?”大芳来了兴趣。

“我害怕你们将要面对的困境……”贺顿说。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我害怕你的冷静和镇定”。

大芳对回答还算满意,接着说下去:“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看到那只拖鞋回来了,摆在我的床前。和我原来的那只拖鞋配成了一双,也是端端正正,也是整整齐齐。我等着老松说点什么,可他一大早就上班去了。我居然睡得沉沉的,一点没醒来。

“到了晚上,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夜里加班,不回来了。我说,你放心家里啊?他说,有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说,还有另外的一个人在,你就不怕我对她做点什么?老松说,我不怕。因为你不敢。

“这句话气坏了我。天下还有王法没有了?正房还怕了偏房?通奸的理直气壮,受害人反倒要低三下四?反了你!

“我找到小茶,说,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我以为这丫头会连声求饶,没想到小茶吐着瓜子皮说,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多虚伪啊。我说,你以为你是谁?没想到她说,你以为你是谁?我说,我是这个家明媒正娶的老婆。小茶说,明媒正娶有什么用?老松早就不爱你了。他是看你可怜,才让我忍气吞声地伺候你,我早就烦了。我说,原来你们早就……小茶道,说了这么半天,就这一句话你还算明白。对啦,我们早就是鸳鸯了。老松还想保护你,让你蒙在鼓里,我可不乐意了。你耳朵够背的了,我像喊口号似的大叫了多少天了,你才听到,让我多费了唾沫。现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打算怎么着吧?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女人,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就这样不要脸?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好吧,你等着……没想到小茶仰着脸说,我当然等着,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你有什么?又老,又丑,又没本事,不就是从乡下妞变成的老太婆吗!我气的全身像遭了电击,抖个不停。我气的不仅是苟且,要说老松真是贪恋黄花大姑娘,我还能想得通,可我想不通的是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我这才知道我在他心中其实是臭****!

“弄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也没心思和小茶闹了,主要矛盾不是她。就算没有小茶,也会有小窝头小菠菜什么的,老松才是罪魁祸首。

“等啊等啊,我从来没有那样盼着见到老松。比孟姜女望夫石更望眼欲穿。两天以后,老松回来了。我说,咱们三个谈谈。老松说,何必三个,两人就行。我说,本来就是三个人的事。老松说,是两个人的事。我说,两个人谈不能解决。老松说,这就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和你没关系。我这才恍然大悟,老松说的两个人不包括我。我说,你和她怎么谈?老松说,问她要多少钱。如果不是太贪,我就点给她,让她走人。我说,就这么简单?他说,简单。哪像你们女人想的那么复杂。我说,那我呢?老松说,你那天那样就很好,证明了你的水平。半夜三更在现场你都能冷静,今天如何不能呢?一切交我去摆平。说完,他就找小茶去了。

“我以为要谈很长时间,没想到老松很快就从小茶的房间出来了。我说,说了?他说,说了。我说,说什么了?他说,就说了那些。我说,她说什么了?他说,她什么也没说。我说,不能吧?她能说着呢!老松说,那是对你。对我,她说不出什么。我说,她要的钱多吗?他说,差不多。我说,你给她了?他说,我今天就是带着这些钱回来的。我说,那她怎么着?

“正说着,小茶拿着东西走过来,说,叔叔阿姨,我走了。我死死地盯着她。这就是那个当着我的面穷凶极恶的小丫头吗?我说,哦,你走了。她说,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我说,以后你放尊重点,别勾引人家的男人。她点点头说,是,阿姨,我记下了。我说,以后要学着做个正派人,以后……我还要说,被老松一把扯住了,说,又不是你女儿,你还要教导她做人啊?走吧。小茶,以后在街上遇到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们的桥。我们不认识你。

“小茶走了。我看着我的蓝拖鞋,觉得它一定是妖怪变的,让我受这一茬折磨。我问老松,那钱你是哪儿来的?存折不都在我手里吗?想不到你还存了这么一大笔私房钱!

“老松说,钱是我找一个哥们儿要的。我以前帮过他,他一直想报答我,我就找他去了。所以,这事是我用自己的劳动摆平的,你没受损失。

“这件事之后,我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创伤。我弄不明白这个和我同床共枕多少年,有了一个俊美女儿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想不明白,就开始肚子疼。后来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慢性盲肠炎急性发作。我就把盲肠给割了。医生打开肚子一看,说粘连得相当严重,要是公差或是旅游,在外面犯了病,就有可能烂穿,大出血就一命呜呼了。

“我这一病,大松吓坏了,问我是不是被他气病的?我说当然是了。我说,你们是不是背地里咒过我,要不然我好端端地为什么就赶上了这样的重病,开肠破肚。他赌咒发誓说自己是逢场作戏绝没有真情投入,说夫妻还是结发的好,半路上的感情都只是动物本能,算不得真的。那一段时间,老松对我特别好,我被宠爱着,像个老公主。我想,这个盲肠烂得值,挽救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也就原谅他了。

“后来,我还做过其他的手术,肚子里头的零件摘除过胆、摘除过一个肾脏,还有脾脏,胃只剩下一半了,阑尾当然是早就割了,最近我正打算把肺也切掉一个尖……”

天啊!贺顿下意识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嘴唇。如果有针线,她情愿把舌头缝住,以防自己一不小心叫出声来。这个女人还算女人吗?她仅仅是一个皮囊,是一个空水壶,是一个被虫子蛀空了的豆壳!

时间到。

贺顿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感觉如何?”

大芳明白这就是结束的前奏语,意犹未尽地说:“我这话匣子才刚打开。”

贺顿说:“今天不是你需要休息,是我需要休息。”

大芳得意地说:“能把心理医生吓住,哈!真没想到。看来,我的经历的确非同寻常。好吧,今天我就照顾照顾你,咱们就到这里吧。”

反客为主。双方告辞的时候,大芳说:“我的心情比进来的时候要好。”

大芳走了之后,柏万福说:“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贺顿说:“我也不喜欢。”

柏万福说:“那我看你蛮热情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不喜欢她。装得还挺像。”

贺顿说:“我不是装的。”

柏万福说:“你看你,咱俩是谁?两口子。再说我现在也成了诊所的工作人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刚才还说不喜欢她呢,怎么就又成了真心?”

贺顿说:“不喜欢是真的,不是装的也是真的。因为她是来访者,我是在工作。就不能把自己的好恶掺和在里头。”

柏万福说:“不容易。我可做不到。”

贺顿说:“你在工厂的时候,对自己的螺丝钉,能说喜欢哪一个不喜欢哪一个吗?”

柏万福说:“那不能。都是活计。”

贺顿说:“这也一样。对来访者要一视同仁。”

同类推荐
  • 孙中山

    孙中山

    孙中山活动的近半个世纪,曾经是中国最腐朽、最黑暗的时期,他有时是孤独地高举着走向人类文明的火炬,他的心血熔铸在他的理想之中。仁爱、宽容甚至是轻信,这些与政治家相悖的素质,真的使他离我们很近很近。
  • 枕上晨钟

    枕上晨钟

    通俗章回小说,小说叙述明代江南镇江府丹徒县人富珩,官至御史,因误用家人刁仁夫妇,被其欺骗愚弄,竟犯下贪赂卖爵。故权奸刘瑾将其遣发陕西兰州卫充军。其婿钟倬然,亦被刁仁所害,颠沛流漓,后因平宁王宸濠之乱有功,官至巡按,为其岳丈平反,全家团圆。
  • 将上当进行到底(微小增刊幽默篇)

    将上当进行到底(微小增刊幽默篇)

    本书为《微型小说超人气读本》之“幽默篇”,由微型小说选刊杂志社选编,本丛书编选了《微型小说选刊》杂志创刊二十五年来的优秀作品。本册包括了中大奖的都哪儿去了、倾国倾城红糖水、手机作弊之经典剧情、鲜为人知的事情、像领导的秘书、回家免费、吉祥号码、最佳“设计”、无奈的骗子“孙中山”“康熙”相逢央视台、改年龄、一字之差、有奖住院、竞选、失眠灵、我非要得奖不可等61篇精彩“幽默”的微型小说。
  • 神奇的小镇

    神奇的小镇

    良基的小小说作品集,集结了蔡良基的大部分作品。这些小小说具有一些奇幻色彩,他的奇思妙想严格来讲不属科幻,应当属于大幻想之列。虽然其中有些作品的想象力略嫌粗糙,有些作品胡想象却弥足珍贵,这种想象力和发散的思维方式对青少年读者尤有益处。
  • 浪卷千层雪

    浪卷千层雪

    这部小说是根据1942年8月3日,东北军第111师师长常恩多和苏鲁战区政务处长郭维城在鲁东南甲子山区举行起义这一真实的故事而改编创作的。小说以“八三”起义为背景,主要叙述在抗日战争初期,一个出身江南名门望族的爱国进步青年洪图,与恋人许雪华双双投军抗日,参加中共秘密党工作。他们在极其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多次化险为夷,最终成功起义。
热门推荐
  • 重生之牛郎传奇

    重生之牛郎传奇

    少年重生为牛郎,神话还是那个神话,但我的命运由我做主!
  • 佛说胜军王所问经

    佛说胜军王所问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荒主天道

    荒主天道

    伴随着鸿钧老祖以身合道,与天地融为一体,这最强的战力的离开,东方也就不能稳压西方众神。七原罪的重出,西方众神的迷失,东方周天列神陷入沉睡,天庭人间,一片尸山血海,这场天地浩劫,该如何终结?
  • 开拓未来

    开拓未来

    人类难道真是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从一个单细胞生物进化到猿,再由猿进化成人的吗?是上帝创造了人类,还是女娲抟土造人?人类的文明是否来自天外?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难道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吗?宇宙当中,人类是否孤独?…无边界量子宇宙学成功的把造物主这一角色从宇宙创生的场景中祛除,但这种新学说却又将人类推上万物之灵的宝座。人类,到底是宇宙生命中渺小的一份子,还是某种神秘存在的可怜的实验品。
  • 金牌婚宠:高冷boss娇妻在手

    金牌婚宠:高冷boss娇妻在手

    他是‘沸点’的当红DJ,是受万人宠爱的金牌鼓手。他帅气潇洒多才多艺,明明权势在身,金钱如斗,但却深藏不漏。她是Q大高材生,新闻学院提前毕业的大记者,是高学历的高材生,原有大好的前途却选择留下陪在他的身边。当一个帅气有才的‘穷小子’遇上心高气傲的美女高材生,又会有一段怎样荡气回肠的故事?身份,权利,爱情,使命,什么才是他心中的信仰,才是他的最不愿割舍.............
  • 男难爱

    男难爱

    她爱上闺蜜的蓝颜,并对他展开了强烈的追求,可没想到闺蜜也对他暗恋已久,两女友情从此走到尽头,为了他,她们表面依旧友好,暗地里却勾心斗角,情窦初开,却还是难逃他好基友的第三插足,原来他们早就好上了!四人的感情将何去何从?原来,眼中注定的爱情就是他们悲剧的开始!2个字来形容:作孽呀!嘿?怎么多了一个?
  • 穿越新娱

    穿越新娱

    林凡一,作为多年宅鸟的他,电影,游戏,漫画,小说,音乐,甚至连琴棋书画都涉及一点,可惜都不是很精通,没有特殊技能的他,在一家ktv里面做调音师,当然对于他而言,这种生活很满足。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废鸟的他,会重生到千禧年,他会打造一个属于他的时代。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我的土豪时代

    我的土豪时代

    一个杀手重生在二零零八年地震前的汶川,上辈子过的苦逼的他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土豪一回。这一年,土豆还没大火,忘语还是新人,永恒之火还没写出《儒道至圣》.....作为土豪的顾惜,顺理成章的将他们拉到了自己旗下。这一年,《江南Style》还没火遍全球,《我的歌声里》还没被翻唱,就连《爱情买卖》都还没有独霸广场舞......作为土豪的顾惜,再次顺理成章的将它们写了出来。这一年,没有《甄嬛传》,没有《老男孩》,没有《来自星星的你》,更加没有拥有万千NC粉的长腿欧巴......作为土豪的顾惜,又一次顺理成章的将它们拍了出来。“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代,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顾惜。”——时代周刊。
  • 谋略师

    谋略师

    人生在世,一个字“活”,两个字“谋生”,三个字“过生活”,四个字“谋略人生”。在这个充满诱惑的多彩世界,在这个残酷的现实社会,谋略计策无处不在,童年、上学、交际、求偶、工作……每个人无时无刻在用自己的想法(谋略)去争取自己需要的东西,人生与其说是一场时光的旅行,不如说是一场充满谋略的竞赛。这是一个关于8个逗比骚年的故事,这里有爆笑的故事,有堪称经典的对话,有扣人心弦的情节,有帅哥和美女,有女汉子和男屌丝,有生存的智慧,有感人肺腑的爱情,有逗比们期待的一切……小人物也可以有大智慧,小人物也可以有大谋略,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陈述一个哲理:谋略人生,人生需要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