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月下抚琴,琴弦悠悠弹过光阴,想着我们都老了,我还会这样陪着你,看你轻笑或者皱眉,听你温语或者嗔怒。
那一年的春天,梨花的花瓣落了一地的纯白。那名少女在满园的梨树间穿行的时候,黄色的裙摆在空中扬起,划过极美的弧度。她手中的线控制了一只想要离去的在高空中恣意遨游的风筝,一阵风吹过的时候,风筝挣断了线,在空中颤颤悠悠的,打了几个转,最后落在了一棵稍显高大的梨树枝桠上。
那或许是天底下他见过的最奇特的女子,也不是惊慌着去喊小厮过来拿下风筝,反而自己掀起裙摆,以最不雅的姿势爬上梨树伸手去够那只美人面的风筝。那一刻少女的笑颜迎着阳光,是这个春日里他见过的最美的画卷。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诗经里的一切句子,都不足以描述那一刻他的心动。有的人,有的事,仿佛是不经意,却进入了眼底心里。
锦罗华衫面容姣好的妇人穿过重重长廊,来到了挽年阁外。
立于门口的青衣小婢上前微微欠身,“夫人。”
妇人瞥了她一眼,“三儿呢?”
“小姐在房里,”小婢略停顿了一会,“有段时间没出来了。”
妇人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目光侵略,好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点墨,你跟着三小姐多久了?”
“回夫人,奴婢七岁进的府,跟着小姐已有九年多的光景了。”
“这段日子,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若是她有些什么,你就保重你自己吧。”妇人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着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子里,点墨叹了口气,想起前几天那旨圣旨传来的时候,她家小姐一瞬间的失神。天宝三年春,敬帝赐婚,丞相三女下嫁江南首富若家当家雁非逝。
“三儿,三儿……”流夫人走进内屋。窗外阳光洒进来,照在屋内唯一存在的女子身上,泛起点点金色的光。女子只披了一件鹅黄色小褂慵懒的靠在美人榻上,见妇人进来,也没起身,只微微低了头,将手中的小传放在一边的矮桌上,温顺地唤了一声:“大娘。”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还在屋里呆着?早饭可用了?身子可好些了?”流夫人见她没有起身见安也并不生气,自顾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谢大娘关心,我并无不适,只是昨晚睡得有些晚了,刚又看了会书,略有些乏罢了。也是点墨太过大惊小怪的,让大娘为我担心,实是我的不是。”
“你没事就好,我也放心了。点墨这丫头护主,这并无不该,倒是该好好嘉奖才是。”说完流夫人执过她的手,微微轻抚。
她停顿了一会,“三儿,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但这事已经是这样了,皇命难违。你父亲也是没有办法的。索性你和朱虚侯也无婚约,咱们也不欠他什么。你就放宽心,就……就等着那天到来,好好的出嫁吧。”
“大娘,”女子脸上并无什么神情,“我知道您和我娘很要好,所以娘死后您也对我照顾颇多,今日您对我说的这段话我心里也是很感激的。我和思臻,侯爷,我一直都没想过能和他在一起,只是,只是希望我,父亲能……”她断断续续的,想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想说她其实不爱若思臻,他们一直只是朋友而已,想说她想要自己决定命运,想说的话很多很多,可看着从小照顾她长大的这个人,她额上已有了皱纹,头上银丝夹杂在乌色中,怎么忍心再让她忧心呢?
“玉嫣,”流夫人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我不希望你这么说你的父亲。是,在你眼里,或许他是爱慕虚荣,所以宁愿把你嫁给一个连他的性情习惯都不了解,但却富可敌国,对流家有帮助的人,也不让你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你别忘了,朱虚侯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几年他在朝中的所作所为,那么张扬的人,又岂会是会为了儿女情长放弃野心的人?朝堂上的事你我虽不知,但你父亲是清楚的,他不适合你!不管怎样,你父亲不会害你的!”
“大娘,”流玉嫣看着她的脸,那双澄净不含一丝杂质的清澈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然后微微的笑了,“娘去的那天把我的婚事都托给您了,我都听您的。”
流夫人见她似乎是没有一丝勉强,才呼了一口气,“你啊,和阿娆一样,都不让我省心,索性你倒还乖些。”
乖?她在心里默默的想着,若是你知道我将会做的事,还会认为我是乖的嘛?她嘴上不说,只是转过了话题,“阿娆又怎的了?”
“她昨儿个一回来就说要去青林书院读书,那地方能是她一个女儿家能去的吗,平白惹人笑话!被你父亲骂了回去,现在还在房里没出来呢,我估计她心里的算盘还是没停,指不定要给我出什么幺蛾子呢!”说起自己最不省心的小女儿,流夫人嘴上抱怨的更多了。
“阿娆只是年纪还小贪玩了些,待会我便去看看她,劝劝她,大娘您就放心些。”流玉嫣安慰她。
“那你就去吧,你们姐妹俩从小就亲近,她也肯听你的。”
“小姐,小姐,您开个门吧,让丝书进来伺候您好不好?”粉衣小丫鬟拍着紧闭的门,急的快哭了出来。
“不要!我要绝食!除非父亲让我去念书,你去,你去告诉他,不让我去,我,我就饿死算了!”
“小姐,你别为难丝书好不好?”
“这是怎么了?”流玉嫣一过来就见到丝书坐在门口哭,而她的宝贝妹妹在房里任人怎么喊都不肯开门。
“三小姐,您快来劝劝我家小姐吧,她都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也不肯让丝书伺候。我。我都快急死了!”见到流玉嫣过来,丝书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拉住流玉嫣的手急急地说。
“好了好了,丝书,哭成这样像话吗?还不快把泪擦擦。我去看看她。”流玉嫣上前敲门,“阿娆,是姐姐,快开门。”门里半天没动静。
“你都不肯让姐姐进来看看你吗?是不是不想见姐姐了?”流玉嫣假装转身往外走,“唉,阿娆都不肯与姐姐亲近了么?也罢,那我还是回去吧。”
门立时开了一条缝,流羽娆探出头来,怕三姐真的走了,出来却见她三姐不但没走,还在一旁揶揄的看着她,于是过去拉了姐姐的衣角,委委屈屈地喊了流玉嫣一声:“三姐姐。”
“舍得出来了啊,我还以为我家阿娆不想见我了呢!”流玉嫣抬脚往屋里走,流羽娆忙让开道。
“姐姐!”流羽娆跟着她进去,见姐姐取笑她,只低了头不说话。
流玉嫣坐下后拉过她到身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只看得她心里发毛。“姐姐,你,你看什么啊,我脸上有东西吗?”
“我在看啊,是什么时候我没注意的时候,我家的小妹妹长成了如今这般如花似玉的模样呢?瞧瞧我妹妹,这般姿颜,怕是不知道要勾走多少公子哥的心呐。”
“你,你别说了。”
“害羞啊?说说吧,你是看上了书院里的谁了啊?”流玉嫣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姐姐在说什么,我,我并不晓得。”流羽娆慌忙避开她的眼。三姐一直盯着她,好像她心里的秘密都快被爱逗弄人的三姐看去了。
“哦?不懂?”流玉嫣挑眉看她。
“嗯,不懂。”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哼,咱俩从小便在一起,你在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前些日子就听小厮说你老往外头跑,大娘说了好几次也不听。你从小便不爱看书,一看书就犯困,如今却是想扮作男儿去上学,除了是某个胆子过大的小子勾了我妹妹的心,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他,他很好的。上次我瞒着娘换了装出去玩的时候,被人欺负,他救了我,帮我打走了那些坏人,我觉得他很好,也没有其他世家子弟的坏脾性,我说我是个寒门子,他就说要帮我让我去青林念书,还和我结拜。大哥说外面的男子很坏,不许我与他们太过亲近。所以我想,我再也不会遇见比他更好心肠的人了。”想到过去相遇时的情景,流羽娆心里微甜,又不明白这种心里蠢蠢欲动的感觉是什么,只好不去想,只认真地回答起姐姐的话来。
“行了行了,还说没什么呢,我看他快把你魂都给勾没了。”流玉嫣摆手,“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叫什么,还有家里是做什么的?”
流羽娆红了脸,一副小女儿情态,“韩元,他叫韩元。”
“韩元?我记得他是韩尚书的小孙子。配你倒也还使得。”流玉嫣略一思索,便记起了自家小妹的心上人是谁。
“姐姐,我当他是哥哥看的。”流羽娆的脸愈发红了,她觉得都没脸见人了,自己并没这么想啊,只是觉得,答应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虽然她觉得韩元也不错就是了。
流玉嫣并不管妹妹说的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不能这么就让你去青林啊,女儿家抛头露面什么的,父母一定不会同意。嗯,得去跟父亲和大娘好好说说,你年纪还小,就先让韩公子过来提个亲先把婚事定了。”
“姐姐,现在说这些还是过早了吧?我并没想过这么多,再说我和他……”
“阿娆,”流玉嫣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妹妹的目光中也略带着悲伤,“你知道的,我很快就会离府的,我只是很想看着你有个好归宿,看着我最心疼的妹妹能开心快乐,能够和自己中意的人过一辈子,不用像我。”她回神过来,凄然的笑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我现在就去找大娘,跟她好好说说。”说完也不等流羽娆,直接起身匆匆离去。
流羽娆看着她三姐的背影,低低的说了一句,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其实我懂的。”我已经懂得了很多事情,姐姐。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过离别,抬眼看窗外的梨花,已有些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白白的铺了一地,凄凉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宣告这个季节的快要离去,也是下一个季节的到来。
又是一天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人慢慢在园中走着,满园的花开得鲜艳,各吐芬芳。或许是在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所以她感觉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十七年的欢乐、悲伤,都将成为过去时。
“一个人怎的也不带个丫头,点墨呢?”低沉的男音在身后响起,她惊得转身。“原来是大哥。”
“嗯,”流少煜点头,“怎么点墨不在身边伺候?”
“我想一个人走走,所以让她不用跟着的。”
“嗯。”
流少煜本就是不善言谈的人,面对家人也不懂怎么表达自己的关心,对自己即将出嫁的三妹也不知有什么可交代的,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沉默下来。流少煜正在想着话题,耳边却响起了妹妹的笑声。
“噗嗤,大哥在二姐出嫁时也是如此的么?“
流少煜一时红了耳根,急急地说了句,“你以后照顾好自己,有事就来找我,我有事先走了。“说完就像身后有虎狼之般的逃走了。
嗯,今天才发现,自己哥哥还是蛮可爱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