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眉眼微颦,居然隐隐约约闪过哀伤和痛苦之色。我心里有愧,自己没轻没重,终究出手太重,几枚小剑都飞进这山神体内,莫不是已经将这惹不起的大神打伤了,还说人家高贵的人间姓氏是野鸡精。
民不与官斗,据说土地为一方耳报神,每年会将所辖领地发生的事情秉明玉帝。乖乖,土地虽小,得罪不起啊。我连忙规规矩矩一行礼,将声音放得甜甜的,笑一笑道:“姬叔叔,我叫夏霓,哦,你已经知道了。你叫我阿霓吧。”
“阿霓,阿霓。”姬清远将这个名字缓缓念了两遍,眼神闪烁不定。他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碧玉盒子。盒子上还隐约流转着一道清光,有太极八卦的图案若隐若现,显然有法术施于这盒子。
他几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离我很近了,近得我可以瞧见他眼眸中晴光滟涟。
他双眸一亮,发出熠熠有神的光芒,温和笑道:“今日初见阿霓,也没有什么礼物,这区区薄礼,送于姑娘吧。”
我父亲急忙拒绝:“小姑娘家,不敢当厚赐。”
我却翘首以盼,这盒子圆圆的,上等碧玉雕成,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
姬清远淡淡一笑,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将盒子打开说:“这绝不是什么厚赐,正好送给小姑娘。”
我小心翼翼打开碧玉盒一看,不禁扁了扁嘴,大失所望。这姬清远真不谦虚,果然不是什么厚赐。这碧玉盒子如此莹润好看,一看就很稀罕,还慎重其事地施了太极八卦的道家咒术。我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呢,却是一块黄黄的糕点,看上去松松软软的,闻上去香喷喷的。
父亲脸上也哭笑不得,想必他和我想的一样,哪有自称叔叔的,送人家糕做见面礼,还拿名贵的碧玉盒子装着。
我将盒子接过,闻闻那糕,香气扑鼻,不禁心里十分喜欢。我心念一转,试探着笑道:“姬叔叔,你用碧玉盒子装这糕,该不会是什么仙家妙品,吃了增加修为的吧,我可不敢夺人所爱。”
“不要客气,这是我从前管辖之地的特产,我极爱吃,所以带了点,就是人间的桂花糕而已。”
我拿起那糕,试探着咬了一口,软绵绵的,很香,真的和一般的桂花糕不一样。我慢吞吞将这桂花糕吃完,意犹未尽,等了半天,身体居然没有异样,一点没有传说中吃了灵丹妙药的感觉。
见鬼哦,还真是一块人间的桂花糕,神仙就是拽,拿一块糕做见面礼物,不过甜蜜蜜的还真好吃。
“你还有吗?”
姬山神悠悠地笑着,他有双动人而闪亮的细长眼睛:“嘿嘿,姑娘要是喜欢的话。”
“你还愿送给我?”
“当然。小神极为乐意。为姑娘在所不辞。“姬清远望着我,笑得很愉快,慷慨万分地说道。”就是要麻烦姑娘飞去齐地买,顺便帮我买几块,小神保管出铜钱。小神做土地,不能离开自己的管辖范围,不然犯天规。”
“哼,你果然姓姬!”我愤愤不平极了,眼喷熊熊怒火,这就是只超级铁公鸡。
铁公鸡却双眼望天,一副专心学习天书的样子,脸上有一点疑惑,又有一点焦虑,还有一点忧伤和害怕。
他的表情如此奇怪,我抬头望天,暗叫不好,天上妖气弥漫,一道黑光杀气腾腾,夹杂着血光点点,划破天际,往山顶飞去。
“夏兄,嫂子,小神还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姬清远对着我父母规规矩矩一行礼,和我父母客套辞行。
他回头对我灿烂一笑,一眨眼睛:“阿璃,我先告辞了。改日带点糕饼给你,我从齐地带来很多,五花八门的各种吃食,用法术密封好了,保管新鲜好吃。”
姬清远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他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嘴角依然在笑。他手轻轻一挥,一把剑落在他脚下,青光一闪,带着笑容满面的他飞走了。
我心里一丝高兴,原来还有糕饼吃,我心里想了想姬清远的笑容,他真的很爱笑,很爱笑!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看的叔叔,鹅蛋脸,单眼皮,长长的凤眼,亮晶晶的双瞳。他大约二十四五,轮廓清俊而略显单薄,气质干净,笑容温暖。
我不该打他的,有几枚小剑刺进他身体里了,如今他身上有伤,他法术本不是十分高强,打得过那大吊桶白蛇吗?
想到那大吊桶白蛇,本仙姑就打哆嗦,真是吓死人了,她已经有两千多年修为了。说起来,同在金陵城做妖怪,虽然她往昔和我不是一个山头的,基本不熟。我还是听说过她,一千年里从来没有听过她干什么出格的事情。金陵就这么大,我远远看过她几次,虽然冲天妖气弥漫,原形也不过一条小花盆粗细的白蟒,化为人形也是一个清秀的女子,有一点冷漠,有一点羞涩。
有一次我在买花糕,看到一摊子栩栩如生的鲜花样子和动物样子的花糕,花糕上了色,喷香扑鼻而又鲜艳好看,其中有一块捏成绿色的肥肥小蛇样子。
“蛇那么丑,怎么做成这个样子。”我嘟着嘴埋怨道,狐狸多可爱,凡人居然不捏狐狸形的花糕,而捏蛇形的。
我感觉有一道目光看着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两丈外,有个卖胭脂花粉的摊子,前面站着个穿着月白轻衫的女子狠狠瞪了我几眼。
虽然她衣衫朴素,头上梳着灵蛇髻,雅淡插着几根点翠珠钗,一副装模作样的良家闺秀样子,但是本仙姑一眼看出,她身上的黑色妖气和淡淡腥气,用什么香粉也不要想遮住。
本仙姑大窘,脸上发烫,虽然我说的是实话,可背后嚼人舌根总归不好,况且是嚼一个修炼了两千三四百年的大蟒蛇舌根,就更不好了,被蟒蛇亲自逮到就尤其地大大不妙。
好汉不吃眼前亏,本仙姑连忙谄媚一笑,拿起那条胖短胖短的绿色小蛇,屁颠屁颠说道:“仔细一看,还是这小蛇最漂亮,如果是白蛇,不知道有多漂亮呢。”
那姑娘板着的脸很快变得柔和,嫣然一笑。她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抚,眼睛笑得像弯月亮,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用轻纱衣袖温柔一遮嘴,对我点点头示好,转身走了。
她的衣袖轻飘如云,袖上点缀有飘带,在徐风中飘扬。发髻后面缀有一只蓝色蝴蝶花钿,随着她轻巧的脚步,微微颤动,像一只活灵活现的蓝蝴蝶。
我虽然年纪小,却还是有点呆住了,她笑起来真好看,有点像我家花园里,我娘细心养大的牡丹名品“月光白”。
谁知道最近风言风语听到满山都在传说,说有一条白蛇精犯了无数条天规躲在这钟山上。
那日黄昏,爹娘出门了,我在山上玩耍,见到山顶上远远射来冲天血光和清华的神光斗得你死我活。虽然她躲藏的山洞隐蔽无比,我在这座山上八百年了,还是找到了她遮遮掩掩的洞府。
洞府门口,正在斗法。
我兴高采烈跑去看热闹,一见之下,差点吓死本仙姑。什么小花盆粗细的白蟒?什么清秀窈窕的美貌佳人?但见黑气弥漫,遮天避地,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一条顶天立地的大白蟒,大吊桶一般粗细,盘旋着像山堆一般,散发着渗人的红光和绿光。
她的腹部被割了几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原本雪白的腹部变得通红,围绕着透明的红光,血气弥漫,一把短刀还插在上面,刀光如霜如雪,艳红血水顺着刀身沽沽冒出。
她的双眼射出阴冷的绿光,冰凉狠毒。
白蟒一甩她的身子,剧烈飞旋的黑光像有形的实体一般横冲直撞,带着万分雷霆气势,向散发着清气的两个神仙直冲去。
黑风呼呼在树林之间旋转,将树叶、沙石卷起来猛烈飞旋,把一山草木剧烈冲撞,黄昏直接变成黑夜。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尸味和血腥味,我肠胃里翻腾不休,几乎想要立即呕吐。
那两神仙,一个是白须白衣的和蔼可亲的老头,一个是威风凛凛将军模样的山神,两神神色肃穆,肩膀靠着肩膀,合力发出清光,形成层层光盾,抵挡着黑气。
黑光聚集成长枪,刺破一层又一层的光盾。
两个神仙满脸肃杀之色,咬着牙,一步步往后退去……
腥气和血光四处震荡,烟尘滚滚。
我躲在远远一块大石头之后,眼睛被光盾刺破时四射的灿烂清光烁得生疼,黑风猎猎如刀,刮得我身子剧痛,情不自禁叫到:“啊!”
盘旋的白蟒,不,简直是血蟒,身子一下变得直了起来,头霎时冲到天上。绿色的眼睛在黑云里冷冷俯视我。
两个眼睛灯笼一般大,鬼火一般的莹绿之中一条腥红的光芒四射,眼中狂怒怨恨之色极浓,眼睛周围,血水四流,弯弯曲曲,如无数条小红蛇攒动。
本仙姑吓得屁滚尿流,我也算见过世面,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本仙姑立马变回狐狸,拔腿就跑,四蹄如飞,一口气跑回洞府,躺在被子里,四只爪子紧紧抱着枕头,还在瑟瑟发抖。
两位神仙,对不住了,你们除魔卫道,本不关我这小小野狐精什么事情。
两位神仙平日里高高在上,本来也和本仙姑没有什么交情。那白胡子老头还好,最多不理我们这些山精野怪。那威武的山神极为可恶,虽然长得还算俊美,惹得多少雌性妖精心花怒放,却时时刻刻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一见到我,就没有好脸色,有时候还要恶声恶气训一通。
其实我们做邻居挺多年,我也不想你们死,想救你们,可是我根本不可能打得过那条可怕的大白蛇,我也实在太害怕了。
我一次又一次安慰着自己,神仙除妖,我不管是对的。
可是,我骗不了自己,我就是胆小鬼,我……我明明就是见死不救!
本仙姑受了这一场大惊,也就偃旗息鼓,天天待在洞里,不乱出门闲晃。
后来就听说,那天晚上,山神和土地同时被大吊桶白蛇吃了。
土地和山神一死,这片地儿就暂时没管事的了,据说,在很多角落里,甚至城中的深宅大院,冒出了不少妖魔鬼怪,搞得建邺一片乌烟瘴气。
我心里很有点难过,毕竟我亲眼看到他们斗法的样子,却没有胆量上前帮忙。我情不自禁对两神颇有愧疚感,尤其是对那白胡子土地。
虽说神仙们常常摆出一副上神高贵冷淡,和我们这些低贱的山精野怪不熟的样子,偶尔心情好,见到我,土地也会对我一笑,和蔼可亲点点头。
有时候土地爷还会和我说说废话,比如在很远很远的他的故乡,有什么稀奇好玩的东西,他在凡间的表妹年幼时多么可爱,还没有我一半凶。有时候他也会对我循循善诱,叫我不要吃有灵性的动物,以免将来修仙渡天劫之时,雷霆威势太大。
有一回,他甚至告诉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青丘的国度,国里全是我这种九尾狐狸。
可是,这个白胡子老头,再也回不到他的故乡了,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他再也见不到了。
难道那个姬清远,和黄帝一个凡间姓氏的人,拿上等碧玉盒装桂花糕的山神,也会被大吊桶白蛇吃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