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是一场偶然的遇见,但是命中的劫数,岂能只有一面之缘?
一日,她在蛇洞用功修行,却听到人声嘈杂之声。她偷偷探出头一看,原来是一群人拿着斧子、刀具、锄头之类,人们砍树挖土,忙得不亦乐乎。
臭蛇本来不准备管闲事的,但是人们开始砍蛇洞上的大柳树。臭蛇大怒,从树洞里一跃而出,花盆粗细的身子盘旋在众人面前,嘴里吐出一股黑烟,将那些凡人们吓得屁滚尿流,个个拔腿就跑。臭蛇不愿意犯天规,伤害人命,也就没有追过去。
臭蛇此时足足已有两千多年的道行,第一次天劫已过,已经是大妖怪了,要是她故意发威杀人,那些家伙那会有命?
没有妖怪,愿意轻易伤害人命。
可惜这群家伙没有感谢臭蛇的不杀之恩,他们隔日又气势汹汹来了,带着和尚和道士,也带着刀剑和火把。
一群人和一条蛇僵持不下,武士们手持刀剑,不停砍向臭蛇。和尚和道士同时做法,压制着臭蛇的妖气。
臭蛇倒也不怕他们,只是她不敢伤人,只敢将武士们打倒,而这群人又极为坚持,被打倒了又爬起来,一时之间,形成僵局。
武士们的后面走出几个衣着华贵的人,其中一个穿蓝袍带金冠的少年面熟无比,他生的十分美貌,正是陆云涛。
陌上花开蝴蝶飞,草长莺飞,有柳莺唱着曼妙低婉的情歌。陆云涛缓缓而行,他那么年轻、英俊。他的脸庞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点忧郁。他有乌黑晶亮的眼睛,神采飞扬,身着华贵的锦绣蓝袍,神情从容自得。
我往那一群蓝袍金冠的生魂看去,果然陆云滔也在。他倒是并没有死,只是灵魂被拘到地府。
陆云滔的生魂莫名其妙,双眼既是骇然又是惊疑,他如今面多风霜,脸带哀伤,和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很是不同。此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空茫苍凉,全神贯注看着铜镜。
镜中的陆云涛和镜前的陆云涛,明明是一个人,差距却那么大,你能一眼看出他们是一个人,你却几乎不敢相信他们是一个人。
哎,做人真苦。
铜镜里面,陆云滔对着另外一个中年人一行礼,开口劝道:“久闻金陵山上风水好,我看此地不仅风水好,也是一个有灵气的地方,才能有如此有灵气的柳树和白蟒。父亲大人,我们还是替祖父另外选取长眠之地吧。”
“云儿,不可胡说!阴阳先生判定此地风水最好,岂能因为一蟒蛇而另选陵地?这种妖物,杀了就是!”
“父亲大人明鉴,万物有灵,岂能擅自伤害有灵气的妖物?这群法师都说这条白蟒妖气腾腾,可是它到现在也没有伤害一人,可见它是天生灵物,并不是普通的畜类。倒是我们咄咄逼人。“陆云滔含笑回答,随即他眼珠一转,反问他父亲:”况且,就算我们霸占了这条白蟒的家宅,将祖父陵寝修建在此地,这条白蟒又回来了怎么办?”
陆云滔巧舌如簧,正劝反劝,终于将他父亲劝得回心转意,一群人动身下山。陆云滔回过头,对着臭蛇敛身拱手,脸带微笑,彬彬有礼一道歉:“神树、神蟒,打扰了,是小生家里人无礼,改日送祭品来登门道歉。”
那天昏暗的晚上,天雷之下,陆云涛端端正正地坐着,她蜿蜒在他的脚下。他有着金漆神像一般端正的一张脸,端正肃穆,仰之弥高,那么凛然不可侵犯,她还以为他不会笑呢。
原来,他会笑,笑在这花开遍野的阳春三月。他的眼眸璀璨无比,恍若亘古长明的星辰。他的笑容温暖灿烂,像是节日漫天盛放的烟火,恍若西天佛祖脚下盛开了一朵又一朵莲花,那莲花是那么洁白而美丽,让她一点点迷失了方向。
臭蛇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了那里。
她的心剧烈动了。那漫天彻底的笑容变成一片海,微波荡漾,浩浩数千里尽是他的温柔眼波,翻腾出她一生一世的情海命劫。
要知道,她的原型,向来是人见人怕,人见人打。
陆家的陵寝选在金陵山另外一处地方,臭蛇那之后对那个蓝袍金冠的陆家公子就颇为留心。她化为姑娘,在陆家的陵寝之地流连,很快就打听出来,陆家的公子叫陆云滔,是建业太守的二公子。
大约无论凡人或者妖灵,姑娘家大了总归要思春,一颗芳心总要系于某人身上。这个时候,英俊而高尚的陆云涛是多么让人倾慕。
有一天,夜色暗沉,臭蛇偷偷潜入太守府,总算她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骇人听闻的妖物,静静藏在太守府的房梁之上。
陆云滔平日里忙忙碌碌,有空之时喜欢看书、练武、抚琴。
铜镜里的画面实在是有些怪异而恐怖,陆云滔背对着我们,昂着头,流畅地弹奏着一首曲子。他的身后,房梁上掉下一个巨大的蛇头,蛇头挨着陆云滔很近很近了。如果这条蛇一下咬过去,陆云滔也就够给臭蛇做一顿大餐。
陆云滔身材硕长,气质清贵,他弹琴的背影总是似曾相识,让我心里也颇有哀伤。他的琴声非常优美,听着就让人万分沉醉,足以让任何一个适龄少女心神迷乱,不愧他贵公子的教养。
我看着铜镜,觉得实在糟糕透顶了。
谁都曾经爱上一个人,也许不是因为他有多好。
而是,浮生寂寞,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偏偏遇到他。
就这样无波无谰过了三年,也没有闹出什么大事。太守府总是莫名其妙丢食品,府上风风雨雨传闻着闹狐仙。呸!黑锅又让狐狸精背了,难道厨师没有发现,厨房里没有狐狸的脚印,倒是常常有陌生姑娘的影子?
二公子的年岁渐大,依然未曾婚配,官媒、私媒纷至沓来。陆云滔是闻名建业城的美男子,况且身份高贵,只要他同意,早就鸾凤和鸣。无奈他秉性骄傲,眼光甚高,定要选一可心的佳人,春来秋往,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姑娘。
有一日媒婆又来了,这次的提的亲事非常合适,对方是渤海太守的嫡女,画像上是一个婀娜窈窕的绝代佳人。
陆云滔看着画像,温柔笑了。亲事当场被建业太守定了下来,派官媒去渤海提亲,带着家传九龙碧玉佩作为定亲之物。
媒婆心里欢喜,却感觉额头上一片潮湿,从房梁上滴下了一粒又一粒雨水。太守府高大华贵的官邸也会漏水?
有几个人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房梁上探出一个巨大的蛇头,蛇头的绿色眼睛正目不转睛看着媒婆手上的画像,一粒又一粒眼泪从蛇眼里不停流出,人们大喊一声,蛇头却又不在了。
媒婆吓得昏死过去,众人看着空空的房梁,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地上那一摊来历不明的清水提醒着大家,这不是眼花了。
人群熙熙攘攘地来了,和尚和道士又被请来了,还有不少武士,以及专业的捕蛇者。
浓烟和雄黄让臭蛇不能再隐藏她的痕迹,她窜了出来,独自立在厅堂上,面对着吵吵闹闹的众人。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此地不是山中灵物该待的地方。”陆云滔阻止了众人,对着臭蛇彬彬有礼说道。
别人都以为臭蛇听不懂,然而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臭蛇温顺点点头,游走了。和尚和道士也在太守府画了不少符咒,赚了不少香火钱。
臭蛇毕竟是修炼有成的大妖怪,如果说她一定要潜入陆府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正因为她千年修炼,所以很明白妖精眷恋凡人是妨碍修行的事情,妖精纠缠凡人则是犯天条的事情,妖精一定要勉强和凡人在一起,那就是违背天命的大罪了。
人、畜、妖、魔、神,本是五道,五道轮回,各有自己的天命,沿着命中注定的轨迹前进,不能互相干预。
可惜,一旦心存眷恋,那有那么容易抹灭?试问那个怀春的少女,能因为知道不可能,就不再痴心妄想,立即忘记自己的意中人?夜深人静之时,臭蛇总是在陆府之外徘徊,流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徘徊什么。
有一晚陆府灯火通明,无数穿甲持械的力士将陆府团团围住。此时是东汉灵帝之时,梁大将军权倾天下,他参奏了建业太守谋反。
臭蛇游入府,见官差们忽然发难,将睡梦中的太守府的各位贵人一个个抓了起来。
陆云滔脸色苍白,却依然不慌不忙穿衣戴冠,带着他一惯高贵而镇静的表情,束手就擒。可是臭蛇却皇帝不急太监急,从房梁之上落下,拦在了他的身前。
官差们眼一花,只见一条花盆粗细的白蟒落在他们面前,面目狰狞,吐着红艳艳的信子。
她盘旋在陆云滔的身前,头直直立着,双眼冒绿光,恶狠狠瞪着官差,武士们只要动一动,她就一跃而起,将武士撞翻。
太守府千万根火把高高燃起,将黑夜映得通红。上千个官差手持明晃晃的武器,团团围住陆云滔,却根本没有办法将太守二公子捉拿归案。
臭蛇见自己无法将人吓走,自己又不愿意伤人。她身材暴涨,变得像水桶一般粗细,半边身子立起,一口黑烟喷出,将近处的官差弄晕。稍远的官差一见这个架势,也不管皇命如天大,争先恐后往外跑。
她往外游去,替陆云滔开辟出一条道路。
陆云滔却没有随她外逃,臭蛇游了回来,蛇尾一卷,卷起陆云滔的衣角,往外拖去。他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摸了摸臭蛇的头,柔声笑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臭蛇点了点头。
“没事,我不走,我一定要在廷尉和陛下面前替陆家辨白。”
臭蛇转过头,看着陆云滔。
陆云滔看着臭蛇恐怖的眼睛,安慰道:“邪不胜正,我跟他们走,一定能述清冤情,你可不能伤害人命。”
陆云涛的神情是那么坚毅而笃定,他炯炯的双眸正气凛然,神情端方肃然,如罗汉降世一般威严而慈悲。
他的头顶笼罩着红光,他一定是星君转世,她当然信任他。
臭蛇虽然活了上千年,对人间官场之事却知之甚少,她微微摆了摆头,张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陆云滔。
陆云滔友好地笑了笑,将臭蛇的尾巴从自己的衣角上轻轻扯下,笑道“谢谢你,你先走吧,若是陆家这次没事,欢迎你再来做客。”
臭蛇温顺地点点头,游走了。
陆云滔全家被押送往长安,千山万水跋涉。臭蛇或者游荡在草丛之中,或者化身为姑娘,一路跟随。陆云滔并没有见到他圣明的陛下,廷尉苟大人也没有听他废话,直接将他打了个臭死,逼着他签字画押。
从汉朝开国,死在天牢的罪臣不知道有多少人,区别是被严刑逼供而死,或者认罪后被杀。陆云滔是个孤傲的少年,他虽然被打得没有人形,依然不愿意认罪。
巨大的铜镜里,陆云滔血肉模糊的身子被绑在行刑架上,半身裸露,肌肉虬结,如舍身饲虎的佛祖一般威严而可怖。他一口鲜血,喷在廷尉吏的脸上,沙哑着嗓子开骂。我以前就很佩服陆云滔,他作为一个凡人,胆色实在惊人,居然敢拥抱臭蛇,也敢将伏魔剑干净利落刺进臭蛇的胸膛。他长得硕长俊美,举止斯斯文文,却真是一条汉子!
然而看到这里,我更加佩服陆云滔,那些酷刑让人看一眼就肝胆俱裂,他居然死活不招供。我听到铜镜里陆云滔的惨叫,自己都吓得哭了起来,我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身子情不自禁瑟瑟发抖。
眼前忽然一黑,我的眼睛和耳朵同时被人捂住。随即鼻子里闻到姬清玄熟悉的味道,他的身上有微弱的香草杜衡的味道。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没事的,都过去了。”
“喔……”我勉勉强强答复道,凡人真是可怕的生灵,畜类当然也相残,却绝不会想出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毒刑!过了许久,许久,姬清玄将我放开,他弯下腰,伸出手替我将泪水擦去,柔声安慰道:“阿霓,你是九尾狐,永永远远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不怕。”
“真的吗?”
“真的,而且我会在建邺城保护你。”
“陆云滔招没有?”
“没有。”
陆云涛真是一条汉子,我觉得我都快喜欢上他了。若我是个大姑娘,也许我会爱上他。
太守谋反的罪名最后还是定了下来,梁大将军和几个大臣将建邺太守给彻底告倒了,况且人证、物证齐全。渤海太守和建业太守的婚事只有黄了,渤海太守亲自来看陆云滔,带着愧疚和无奈,将婚书和陆家家传九龙碧玉佩都扔还给他。
陆云滔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的血手印被按在口供之上,算是招供。他被扔在阴暗发霉的牢狱,昏迷不醒,也没有人来看他。粗糙的牢饭和汤水被扔在地上,一顿又一顿,引来老鼠,却没有人吃。
他头顶的红光也慢慢湮灭。陆云滔的命格很清楚了,他注定天生短命,不到弱冠就死在牢狱里。就算以后陆家平冤昭雪,依他这有了上气,没有下气的垂死样子,也绝对挨不到那天了。
“不是审臭蛇吗?为什么全是在说陆云滔?”我大惑不解,轻声问姬清玄。我看了看铜镜里面的陆云滔,再看了看陆云滔的生魂,陆云滔的生魂咬紧牙关,脸色痛苦而且冰冷,双目射出怨毒的光芒。
“不知道。”姬清玄的眉头深深皱起,居然也有很深的痛苦之色,他目光呆滞,看着铜镜里陆云滔那不成人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