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大约一千八百年前,我第一次和一个凡人变得熟悉起来。当然,他曾经是凡人而已,他是一个死了九百年的人。
我的阿娘阿爹是不会允许我和凡人多说一句话的。
阿霓,凡人最是危险,你年纪尚幼,法术低微,遇到武功高强之人,一箭就将你射死当猎物了。若是修行之人或者下界历劫之神,杀你在举手之间。而你杀他们,却算犯天条,轻者修行万年也无法成仙,重者受三道雷霆大劫,魂飞魄散。
他们总在我耳边啰嗦这些可怕的话,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让我烦不胜烦,哪有那么麻烦!然而听多了,对于凡人,我终究还是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
现在我身后就有一个凡人,挨得那么近,那么近,他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盘旋,在耳畔和脖子上温软移动,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恍惚而心碎的琴声就在耳边,我感觉心跳得厉害,莫名的紧张,欢愉中带着害怕。不出所料,我又回到了这里。红烛高燃,暧昧的昏黄烛光照耀着面前一双修长的手。这双手流畅而自如地拨动着琴弦,琴声如泣如诉,又像是喜悦又像是伤悲。
温柔的话语流连在耳畔:“王姬,应该这么弹,王姬微微走神了,我带王姬再弹一遍吧。”(注,王姬是春秋时周天子与诸侯之女的尊称)
我不知所措,心中一阵恐慌,一阵甜蜜,一阵茫然。
他就坐在我的身后,我看不见他,也不敢看他,他将我半抱着,一双手虽然在扶琴,胸膛却紧紧贴着我的背。他的胸膛微微颤动着,浑浊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心慌意乱极了。
他将我的手温柔拿起来,温热的掌心对着我的掌背。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屈,指尖若有若无拂过我的手背。他的指尖似乎带着微弱电流,我的手不禁一颤,被他的手轻轻一握,放在琴弦上。他轻轻地笑了:“王姬,手这样放。”
我的脸火烧一般。
我四处一看,偌大的宫殿之上,但见昏暗模糊的烛光流淌,却不见一个人影。而他的气息离我的脖子越来越近,他的侧脸几乎已经贴着我的侧脸。
我再也挨不住了,飞速站起来,又喜又怒又急又羞责怪道:“公子自重!哪有如此授琴的?”(注,公子是春秋时诸侯之子的尊称)
我拔腿就跑,心里却又甜蜜蜜的。
后面的脚步响起,烛光之下,一个修长的影子飞快扑来,像一只黑色的鹰隼,一双长臂一扣,我被扯在了他的怀里。他呼吸凌乱,声音急迫:“国君不同意,难道王姬也不喜欢我?”
“不是,我……“我心里着急,深恐他误会,我的头低垂着,目光只敢看着地下,低声回答他:”只是这般,与礼不符。”
他长叹一声,抱得更紧:“国君既然不允。此事,还要看王姬的决心。”
我挣扎几下,他的长叹之声那么哀伤,让我心里如同被针扎一般。我的心狂跳,我的头发晕,心里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不详的感觉在我心底升起。我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小声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他有力的手臂牢牢缠住我,我在他怀中颤抖。我闭着眼睛,依在他的怀里,不敢睁开双眼,怕他会消失,怕这其实是个短暂的桃花幻梦,也许瞬间就会粉碎,也许我终归要离开他。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有些惶惑:“我不日即将离去,若王姬一切守礼,我两……“
“不会的。”我心里也大悲,我要嫁给他,我一定要嫁给他,不惜一切代价。
”王姬,我对你渴想久矣,你对我难道没有情意?”他呼吸急迫,喘气声粗重无比,灼热的嘴唇吻在我的脖子上。
我心乱如麻,本能地想逃,使劲挣扎着,他却抱得更紧。
我偷偷转头,偷偷看他,他的脸庞散发着异样的光芒,被热情所涨红了,那眼睛热烈而疯狂。
他的吻凌乱地落下,顺着我的后脖子滑动徘徊。他有力的双臂将我身子抱紧,骤然一转,使我转过身来。我如今退无可退,面对着他。他比我高那么多,锦袍半敞,裸露着紧实的肩胛骨。我脸孔烫的惊人,微仰着头,看他那俊美而威武的脸孔,恍若可以信仰的天神,又如诱人去地狱的魔鬼。
我心乱如麻,本能地想逃,使劲挣扎着,他却抱得更紧。他的吻凌乱地落下,顺着脖子滑动徘徊。温热湿润的唇沾在我的唇上,轻柔咬着。他的舌头滑在嘴边,抵着我的牙齿。我浑身颤抖,牙关紧咬,不知不觉哭了起来。我害怕得紧紧闭上了眼睛,心里哀怨又喜悦又羞怯,不知所措。
“傻瓜,不要咬着牙。”他伸出手,在我的下巴上用力一捏,将我的嘴一下捏开。柔软而潮湿的嘴唇紧紧压着嘴唇,他的舌头像条湿漉漉的小鱼,一下滑了进来,贴着我的舌头,轻轻旋转。
我整个人呆住了,一点力气也无,瘫软在他怀里。他激动的啮咬带来嘴唇的刺痛,我像被烈火点着了什么,热得难以呼吸;又像是被洪水淹没了,无法自持,浑身泛起了异样的感觉,本能地紧紧抱着他的腰,就像藤蔓缠绕着大树,就像那无依无靠的风中落叶,急需要一个依靠一般。
他将我整个人抱起,胸膛紧紧贴着胸膛,呼吸溶成一片,他的舌头往唇齿深处焦灼地探去.。。探去,越吻越深.。。
“国君驾到!”一声通传之声嘹亮地响起,大殿门口,走来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注,国君是春秋时诸侯的尊称)
我大骇,在室女有这种不检点举动,让人情何以堪?
他却紧紧抱着我,站得直直得,身子正对着那群渐渐走近的人影,一双臂膀极有力气,让人挣扎不开。
朦朦胧胧之间,我穿着一身红,登上了远去的马车.鼓乐笙萧,三拜九叩.鲛销红帐,烛花溢彩,走来了我的新婚夫婿..诸侯之衮冕,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绣于玄衣,衬得他面如美玉,风姿挺秀。
斗转星移,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过了许多时光。恍恍惚惚,我站在一片华丽的珠帘之前,一片笙歌之声,绕梁旋转,将我听得头晕目眩。我悄悄掀开珠帘,就见大厅上莺歌燕舞之声正浓,庭中有美人抚琴跳舞。
一个带面纱的美人,腰肢柔软,款款摇曳,一头青丝光亮如锦,石榴红的长袖如云朵漂浮旋转。一双光彩夺目的大眼睛,媚波流转,妖娆惑人。她水蛇一般的腰身一扭,回首嫣然一笑,如百花盛开,手臂柔柔一摆,将舞袖向座上一衣冠似雪的魁梧贵客拂去。
美人的身姿如此轻盈,像燕雀一般。那白衣豪客的手法却如电一般迅速,一下抓住了美人的皓腕,美人花容微微失色。白衣豪客将美人玉手一拉,轻轻一嗅,随即潇洒放开。
“秒载,美人之手,妙哉!”白豪贵客爽朗大笑。
一会儿,一个侍从毕恭毕敬地捧进一个金盘,跪于白衣豪客之前,将金盘高举过头,奉与白衣豪客。
“只要壮士高兴,寡人什么也愿送给壮士!”坐在主位上的他朗声说道。他头戴王冠,拥着一个国色天香的绿衣美人,美人娇滴滴地手捧金杯,水绿色的薄纱宽袖轻轻飘动,将金杯放在他的唇边,他低头将金杯里的美酒一饮而尽。
壮士将金盘上盖着的绸布掀开,却是血淋淋的一双手,纤细而白皙,只是再没有一丝血色,也再没有了一点香味。
那壮士面露惊讶之色,却没有一丝惊惧。
“果然是英雄盖世,寡人敬你一杯,愿壮士一击成功。”他仔细凝视着那白衣豪客,端起金杯,向那白衣豪客献酒。
那白衣豪客,据说是闻名天下的剑客,可以千军万马之中取敌人头颅。
他忙于应酬,终于抽空走到了我身前,手上挽着那个绿衣美人。他动作疏远,背对着我,连一点眼角的余光也不愿意扫到我。
“夫君,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跪在他身后,哀声苦求。
他却转也没有转过身子,狠狠地说道:“我必须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怎么?你舍不得?”
“我没有!”我又是愧疚,又是哀伤,替自己辩解道。然而我心里也有点虚,朦朦胧胧记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大约十年前,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抱着我,哀伤叫到:“阿璃,不要走。”
“你没有,那****看到的是什么?”他语言冰冷,如霜雪一般。
我看着他的背影,修长而笔直,冷淡而萧瑟,与我像是有万里之遥。我心里哀苦,委顿于地,身上无力,一只手支撑在地。他是谁?是当年授琴与我,热情似火吻我的少年吗?
“没事了吗?我回去待客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步地走开,只留下决绝的背影,那么笔直,又那么瘦削。
“君夫人请回吧,贱妾自会照顾国君,不劳君夫人挂心。”绿衣美人冷笑一声,得意而鄙夷地扫了我一眼,随着他的背影而去。(注:君夫人是春秋时诸侯正妻的尊称)
绿衣美人款款而行,她的脚步踩在我支撑在地的那只手,她的脚重重旋踏了几下,手上有鲜血流淌开来,像弯弯曲曲的红色蚯蚓。
我看着自己的手,失魂落魄,他本来也未曾与我有半分恩情,你又何苦再来践踏?
硝烟弥漫,烽火四起。金戈铁马之声既像在耳边,又像是在天边。城外传来的呐喊之声不绝,我心惊肉跳地等待着,终于看到他的身影。
一队飞骑从吊桥飞奔而回,他的头发、衣袖,到处是焦枯的痕迹,肩上、腿上处处可见斑斑血迹。
一个浑身鲜血的武将跪在地上,惶急万分地说道:“国君、君夫人,敌人兵临城下,破城之时不远了,请随死士们南门逃生。”
他背对着我,声音飘渺而遥远。“阿璃,你自去吧。我不会走的。”
“夫君,你随我走吧,我求你了。”我跪着求他,拉着他的袖子,苦苦乞求。
“我走了,留下这一城百姓被屠?我本是自作自受,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声音平静无比,依然背对着我,站得直直的。
“送君夫人出城!“他厉声对黑衣死士们说道,随即微微侧了侧头,声音颤抖。”阿璃,以后好好过吧。”
我偏不走,我要亲眼看着他出城请降!
夜风寒凉,我站在西门的城楼之上,看着城外的万千火把。城门外有铺天盖地的军营,百里连营,火把直直蔓延到遥远的天际。
“阿璃,你会跳舞吗?”他忽然鬼魅般出现,在我的耳边低低问我。
我摇摇头,按宫廷规矩,只有歌姬和舞姬才会跳舞,王女是不需要的。
“阿璃,曾经有匈奴的使节路过,教会了我一种双人胡旋舞,我教你跳,好不好?”
“好。”
他拉着我,动作轻盈地急速旋转。在夜风之中,有人奏着明快的曲子,他时而挽着我手臂,时而在我的身后,时而环抱着我,踩着明快的节奏,不停地旋转。琴声渐渐变得飘渺悠远,如一缕幽幽的情丝,若有若无地缠绕着我们。幽光旖旎,情丝变成光波,缠绵飞旋,我们踏在这缕光波之上,踏歌飞舞。
整个的世界消失了,只有飘渺的乐曲,只有身畔这个男人。
“阿璃,你后悔吗?”他在我的耳边问我。
后悔吗?我心里一阵迷惘。面前这个男人也许马上就要死了,我应该说些好听的,可是说不后悔?我说不出来。
他环着我的腰身,一把将我搂起,顺势把我的身子一旋转,按在城墙之上,低头凝视着我,问我:“你爱我吗?”
爱你?爱你吗?我咬着牙,并不回答。
冬天的城楼,寒风呼啸。冰冷的明月挂在天上,将银光洒在他的身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布满他的脸孔,他像战神一般俊美而刚毅。他的臂膀紧紧揽着我的腰身,痛楚和欢愉冲撞我的灵魂和身躯,让我忍不住颤抖.。。有天火从明月燃烧下来,一把火熊熊燃烧到了瑶池,漫天一片通红,再燃到天际。我和他在这把火之中冲刺,奔弛。火光冲天,我们越飞越高,直到一片虚无。
“说你爱我!”他喘着粗气,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
“我爱.。。我恨你!”泪珠从我的脸颊流下,摔碎在他裸露的肩膀之上,映着冰凉的银光。
国君出城请降,亲迎胜利之师进城。他昂着头,****着上身,背着一根荆条,一个人“走”到了城门外的敌营里。我站在城楼之上,看着我尊贵的国君,垂着他高贵的头颅跪在地上,三步一叩首,一步又一步膝行前行。
我永远记得他的背影,像一颗寒冬里的青松一般直直的,在寒风中,萧瑟无比,又孤傲地拒人千里之外。
那么清寒而孤傲。
静静的护城河流淌,水汽腾腾,流波闪烁着破碎的月亮,黑水倒映着点点星光。
鼓乐齐鸣,城门大开,无数火把燃起,将天际映得血红。一匹红毯从城门直铺到城外军营里去,洒满雪白的合欢花瓣。我一身红装,走在三军之中,三军举起刀枪,齐声呐喊,声震宇宙。
一个威风凛凛的男子笑着,得意而从容,他看着我,眼中是熟悉也是疏远:“阿璃,久违了”。
一具刑架上,绑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浑身血肉模糊,骨肉分离。我知道,虽然已被剐得乱七八糟,只留下血淋淋的一具骷髅,他是我的国君,我的夫君。他的刺客刺了高贵的敌人一剑,可是他却被敌人活活剐了。
城总算没有被屠。
我曾经爱过他。
我曾经恨过他。
我跪在他的尸体面前,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