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第一百阶。
李晔止步,用古老的唱腔唱道:“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寒风吹过,玉鲜的配饰金玉击鸣,双鬓的垂发在风中摇曳。而一旁的同样立于风雪之中的李晔,这一刻在玉鲜眼中竟是那样的好看。灰黑的天,空旷无声的雪色山林成了幕景,他侧脸的轮廓清晰地映在其间,被风卷起的玄袍之下是挺拔高俊的身姿。
或许是被冰冻得太难受,又或许是片刻的感动,玉鲜的鼻尖竟是那样的酸软,酸得她眼中竟冒出那多泪水,可她一滴都不能流出来,任凭心底波涛汹涌,任凭眼眶之中万水千山。
如果金陵尚在,大秦未灭。哪怕,哪怕西虞还存,她都将成为这个男子的妻子,他们将在山海楼举行史无前例的婚礼,他也会这样牵着她的手一步一台阶,她会辅佐他爱护他,与他相互扶持相互成就。可现在,大秦没有了,西虞没有了,还剩下他二人尴尬地存活其间。
玉鲜吸吸鼻子笑嗔:“这是秦音,你怎么敢。”
李晔嘴角狡黠一笑:“这是古调,奈何他们听不出来孤念的是什么。”顿了顿又说道,“说起来,这还是孤的岳父派人送来的婚事册上写的。当时孤好奇,便记了下来,如今也是慰了孤岳父的心。”
玉鲜淡笑:“我在华林园见到了父皇的琴师东明,他说我卖国求荣。殿下如何看?”
李晔眉宇间竟疏朗开来,笑道:“卖国求荣?于你太重,于孤倒恰好。孤每日匐匍在灭族灭国之人跟前,但求提拔但求俸禄。而你,不过路途辗转才又被送入宫中,卖国求荣,谈不上。”
玉鲜轻笑:“在去西虞之前,人们说西虞太子霁,英正。我问何为英正,那人说,‘以白桑为谋,以水石为刃,以竹兰为容,以松柏为骨,以玉为心。’而如今见殿下,却是,真正大丈夫。”
李晔挑眉笑道:“公主是在讽刺孤,一介懦夫。”
玉鲜含笑:“我是说你,为俊杰。”
当日,大秦各臣属番邦国前来求亲,西虞国大使在大殿之上,对着仁宗说他国太子,唯有“英正”二字。玉鲜笑问何为英正,那人播扇浅答:“以白桑为谋,以水石为刃,以竹兰为容,以松柏为骨,以诗词为心。”
百国之中,仁宗相中了西虞,于其女不谋而合。
07:
第二百阶。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李晔一边唱一边上前取供台上的水,拿一旁的柳条沾了沾,点在玉鲜的额间。
玉鲜闭目,接受福水,水滴扑撒开来在与她肌肤相触时凝结滚落。
她闭上了眼,嘴角含笑任由李晔牵她上前:“从黑狱出来后,我走了很多地方。我一直在想,父皇的江山究竟是怎样的江山,我族四百三十一口人究竟为何而死。”
李晔静默。
“我看到官府苛捐贪墨债款,难民遍地,为了不让难民流动惊扰天子,他们竟活埋火烧。我问何故,那人说,先秦如此。
我看到边境战火连绵,百姓流离失所,将军闭门拒绝城外百姓入关。城外的被火箭射死,城内的被活活饿死。我问何故,那人说,先秦如此。
我看到寻常百姓人家,因县令无能,失窃困损难补,母舅竟逼迫幼女为娼……朝廷腐败,官宦无能。大水治不了,雪灾蝗灾治不了,媚上邀宠、勾结朋党、招揽民夫为苦力建造华美居所的能力却一流。百姓有苦难诉,怯诉。这就是父皇留下的,汉王心心念念的江山。”
“我在惠安村时遇到一个阿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全部被征兵打仗,死在疆场。然而主事的贪墨了她的抚恤银两,当时家中尚有两个幼女,一个儿子襁褓年纪。县令之子看上了她的大女儿,女儿不从,被奸污在玉米田之中。她抱着女儿满是血污的身子坐在田中哭,哭得眼睛都瞎了。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只有十二岁,她女儿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为了养活幼子幼女,她出卖奶水,忍辱负重。而女儿长成时,被拐子拐走了,她报官,县衙说那是她女儿风流,想是和人私情跑了不管。她儿子长成时,在当地员外家做功,被人构陷偷盗,县衙不问是非将他儿子收押。一押就到如今。
她年年告状,受过钉板,挨过鞭子,仍旧见不了官员。她和我说,她不喜欢吾皇万岁,她希望新帝登记,期盼太后大寿,期盼新帝娶亲,那时候大赦天下,可以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她问我,皇帝在宫总养尊处优,为何如此?是先祖功绩?还是受命于天?
若是先祖功绩,功绩在何处?在个人,那我等辈也可谋功绩何故谓“反”?在万民,可他的万民过得竟如此悲惨,若万民不再认他为皇上,是他不再为皇上,还是万民曝尸街头以儆效尤。
若是受命于天,证据又在何处?
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可以高高在上,可以接受跪拜?吃着别人的奶、血,还要奋力鞭打。
我竟被一介村妇,问得哑口无言。却又是这般羞愧难堪,我究竟是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锦衣绸缎,精米细粮。我对他们一无帮助二无恩德。”
08:
第三百阶。
李晔面色沉重唱道:“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玉鲜道:“先恩师姜铎尚在时曾给父皇进讲。父皇问姜太傅何谓‘道’,何谓‘王道’。太傅笑而不语。殿下可知何故?”
李晔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不负笑意:“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言。至于王道,孔夫子当年历经七十余国而王道莫能致。春秋之年,若是讲究王道,确可复兴国境内百姓一时,却于兼并之中处于劣势,拓疆开土又怎能兴王道。
可致大秦,帝国之业并未停片刻,江山虽固,万国来朝。可又有哪一个国真对哪一国放心。最安心的做法并非番邦并非附属,而是将它纳入自己的国土之内,同化为民。
于此而言,虽然大秦百盛之势,然则霸道之术从未停过。不是大秦,也会如此,因此王道不过是个念想。可是一介名士,道学士儒又对王道充满着向往。故而不言。”
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望向天边却没有聚焦点:“孤,谁又像孤做太子真的做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孤,从未希冀自己做个名垂千古的帝王。然后孤的国灭了,东宫塌了。孤只想耕田读书,隐居山林之中。
可孤在进山林第一日遇上村庄瘟疫,孤拼死相救,折了不少孤的旧部。后来汉军前来搜查,村民却还是把孤送了出来。孤到了黑狱,九死一生,在化为一堆烂肉之际。孤的旧人将孤救出。
孤说,孤不想复国,不想复仇。孤想呆在山林之中,饮石泉兮阴松柏。可是这样的天下却未有片刻净土允孤安身。孤想要,当有朝一日,孤不想做太子不想做君王,想隐居山林时,他就可以隐居山林的天下。孤,为了这样的天下而来。”
09:
第四百阶。
李晔唱:“美人玉鲜,淑德含章,虔恭中馈,思媚轨则,着封贵妃,赐玉印。”
玉鲜淡笑:“既是如此,殿下又何苦入汉宫。”
李晔淡笑:“与阿典一样,想看看孤败在了怎样的人手下。可是阿典,你是否同孤一样感到失望。那个推翻了大秦的外亲诸侯,那个灭了西虞的君王,他同样的昏聩,甚至荒淫无道。
他恨大秦,恨大秦夺走了他的母亲,他用一腔恨来兑换在战场上的骁勇。可等到拿到了大秦的江山,让大秦皇室也感同身受骨肉分离之后。他,就与所有的君王一样。在权力的面前,猜忌,残杀手足妻儿。
他没有时间去想他的百姓,他满眼只是他的龙椅和疆土,百姓于他,不过是牲口一般的存在。万世留芳的美名不用百姓去传颂,百年之后他们都化成了尘土。而史官会记下,他们曾拥有多么圣明的君王。阿典,这是属于帝王的道,是真正存在的‘王道’。”
玉鲜噙满了泪水却竭尽全力将它们困在眼眶之中,克制得憋红了眼眶:“殿下,阿典曾有无数次机会刺杀汉王,可阿典没有。并非怕死,我的国已灭,我的族人已亡,又何必怕死。
可这天下的百姓,却紧紧地挂在阿典的心上,父皇辜负了他们,秦氏族人辜负了他们。没有给他们一个好的天下,也没有送给他们一个好的君王。如今大汉,诸侯峰起,西北东海均有外夷来犯,大汉并未在吞灭大秦和西虞后得到喘息。一国一朝尚且觉得艰难,何况百姓呢?阿典实在,于心不忍。”
李晔握着她的手紧紧捏住:“阿典,你可知螳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故而可笑。然而孤,却思量,螳臂当车其勇可嘉。孤现在,便是一只螳螂,手无寸铁,立于大车之前。旁人看来可笑,可孤答应你,孤会给你会还给百姓,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