拄着一根松木拐杖,由三寡妇钟凤所搀扶着的王郎中,已然来到钟应氏的家门口。
人群纷纷散开。
火把映亮了钟应氏家的庭院。
雨已停了。
明明灭灭的火光,闪在围观人群手中,也闪现在地面积水间。
火光的明灭是动态的,积水假设没有外因则是静态的。
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随时有可能产生的外因。
譬如踩进水坑、水珠溅进另一个水坑、什么东西掉进某个水坑,乃至于走动和奔跑时带过的风,让临近的水坑产生了微微的波纹……
顿然,这整个庭院就宛若一个地上世界的明亮,正和一个幽明世界的阴森,不动声色、不为人知的,相互交融着。
庭院中围观人群,也因着地面雨水的反光、火把明灭不定的光影、只要是人就会下意识走来走去晃来晃去,因而也就自然而然映照出了,本影、水影、火影的俱都无有定型,以及,彼此的分分合合。
再加上静态的水坑变成动态时,它所反射出的影像陡然凌乱……,这一切,使得冷眼旁观者倘若不去看人,只去看这庭院内的影,任谁也会当下联想到,森森魔像。
大雨过后的院落,竟如阴阳二界分界点和交融点,透露出无穷的诡异。
最诡异的则是那些影子——庭院本身所产生的影子。
它仿佛会呼吸一样,一涨一缩的,在那忽涨忽缩之间,来来去去的人流之影,被其影子吞并的刹那,剥离之时,仿佛都粘液一般先是粘连着不肯剥离,然后才会陡然浅淡一下,再剥离。
然而,没有人注意。
王郎中也只是在进门之刹那,下意识间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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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院门,钟无能就赶紧迎上,三寡妇松开搀着王郎中的手,换为钟无能搀着王郎中。
两人走向堂屋。
“大娘她——怎么样了?”王郎中问。
钟无能摇头。
进了堂屋,只见烛光闪烁,钟应氏静静躺在床上,血殷青衫,双目紧闭,口唇抿成一条下弧线。
尽管人在昏迷,依然显示着往日里的威严和倔强。
王郎中皱了皱眉,走到床边静静察看钟应氏气色。钟无能急忙拉过一把椅子送到王郎中身边。王郎中坐下,轻轻但不容质疑地道:“你出去吧。”钟无能无言颔首,轻轻转身,轻轻离开,轻轻地带上门。这是王郎中诊病一贯方式,当他开始诊治时,天王老子也不能在旁边。
对这三百里大山医术最高王郎中,谁也不能不保持一份尊重。
门被带上。王郎中却没立刻开始诊治。
他缓慢打量钟应氏身躯,从头部始,平静而和缓地望到脚,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闭了眼睛沉吟片刻,这才开始诊治。
他伸出白皙、不见一丝皱纹,宛若一名处子的纤纤玉手般的左手,察看钟应氏的“寸、关、尺”脉象。
他手指修长若细竹,中指上戴着一枚紫竹戒指。察看脉搏时先察钟应氏右腕,再察左腕。但觉脉象轻而在上,隐隐缓散,如水浮物,指重则如无;轻有余,愈重则愈盛,泛然则满指,显然是三部常浮,心气不足。稍停片刻,又觉细而弱,重指寻之,宛若毛发隐隐蔷蔷疑不可状,寸于有无之间,却又三部常微,血滞而神不足。
盏茶时间很快过去,王郎中的眉头,却已无法舒展。
初诊时变化极大,待细诊,却又没了脉象。静静空空,宛如死水,用重指寻之,隐有浮草若得轻风,似小虾米随水而浮,竟是即将告亡、返还无力之象。
察右腕,初则以轻指相寻,但觉滞而不滑,如刀刮竹,沉下而粗。轻则无脉、重则应指。然而后实前虚,往来不断。以《太素脉觉》论之,当属三部常潜、其魂不足。
烛火无风而伸缩,室内光影忽隐忽现,王郎中终于闭了双眼,探出他的右手。
王郎中左手白皙如处子,右手却惨白若白骨。这只右手,只剩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指枯瘦,肤色透明。指骨节节分明,三根指头的指肚上各有数粒小黑痣凸起。无名指、小指,都只剩半截。
烛火伸缩映照下,王郎中静静地打量自己的右手,他的面上散发出隐隐的苍凉。
无论谁的手指若缺少一些,都会有着伤痛往事,王郎中的手指又有着什么样的往事?
他低低叹息一声,终于重新闭上眼睛,探出右手。
他也就用这右手仅存的三根指头,先探于钟应氏头部正中,再移到双眉正中,继续移到颈部。头部察后,再察手,先察手肘,再察手腕,继续察手心。然后又移到脚。
髁骨、脚心、脚趾,相继检验,他的额头已涌出一层薄汗。
“三部久侯”,竟全无脉象!
他终于把手,探向钟应氏的心脏部位。
没有心跳。
他的薄汗立刻消失,冥闭着的双目也猝然睁开!
眸中所充满着的,只有惊疑。
惊疑不定的神色中,他凝眉思索半晌,掐指计算片刻,起身,拿过一盏灯烛,将椅子搬到仰躺着的钟应氏头顶所在方向,把灯烛放到椅子上,再于堂屋内随便找点平整物事垫在灯烛之下,令明灭跳跃的烛火恰与钟应氏百会穴水平等齐,然后转到钟应氏双脚方向,两手各握一只脚腕,微微匍匐着,直至身体匍匐至大腿上方,这才轻轻一吹。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不堪的姿势。
也就难怪他在诊治时,绝不能有人于旁边。
这轻轻的一吹,莫说吹气所在并非远处灯烛而是腹下,即便吹往远处灯烛,气息也无法抵达。
但下一刹,跳跃的烛火登时静止,然后火苗歪斜着,似欲脱离灯芯而熄。接就噼啪一响,烛火随着噼啪声炸起股股青烟。青烟在半空诡异的打了个旋,烛火经此噼啪一响,却竟登时明亮起来。
王郎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起身,松开依然握着的钟应氏的双脚脚腕。
噗。
烛火仿佛被一剪子剪断然后端起来一般,明明亮亮的飘曳而起,又迅速熄灭,灯烛本身的灯火,却竟在飘曳而起者熄灭之后,居然跳跃着,一点点的,仿佛被重新点燃一般,由一丝丝的小火苗,变为正式的燃亮。
王郎中倒吸一口凉气。
若说针灸之术、探脉之术,都会产生误差,那么祝由阴阳判,得出了同样结论时,又能说明什么?
现在,正式的结论已有:
——钟应氏,早已死去!
——但她,仍然活着!
这已是他唯一能得出的,诊治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