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命燃灯阻?”钟无欢大惊:“妹夫,你可知但凡掌灯人实施‘舍命燃灯阻’者,有何后果?”
钟凤本是他亲妹妹,此刻一急,叫出妹夫这词,虽不符合这种场合下相互称呼,但无人追究此点,大家都大为惊讶:这王郎中,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王郎中继续掌灯而行,毫不停步,边走边道:“掌灯者,以其身份最低而掌权灯,若一票否决,三日后自裁;若中途而废,杖责七十驱逐出族、且五年内不得回村。这些章程,我记得清楚。”
“既如此,还不退下!”钟无欢首次沉下脸,摆出一副虎踞之席应该有的权威范儿。
可惜他天生一副愁眉苦脸样,脸色再沉,那表情也以“恳求、商量”居多。当然,若非如此,这多年来也无法坐实了“和稀泥”相应身份。
王郎中道:“我意已决。依愚之见,七长老实不易坐下。青岩宗宗主之职,非同儿戏,事关钟氏家族兴衰,外姓长老不得不‘舍命燃灯’,以图做最后劝阻。”
钟无欢勃然而怒,“妹夫!你竟不惜自裁也要阻止?”
王郎中面色平静:“七长老在家是二哥,在族是长老,然在座者均是钟氏家族相应成员,并无厚薄之分。家族议事,与血亲无关。——我既已站出,七哥何不息怒?”
钟无欢咬牙道:“好!——你说!”
狭长的葫芦口区域,油灯已被点亮。
每个人的面容,也都隐藏在这伸缩不定、忽明忽暗的油灯之后。
不过葫芦身的耆老席、葫芦腰的峰主席、葫芦身的钟家岗长老席,各个油灯都未重新点燃。这种情况一是因为进行舍命燃灯阻者首先得拿出足够理由获得认可,二是掌灯人在未宣布“舍命否决、中途放弃、一票重选”等七种不同目的的公告之前,只要不去径直走到虎踞席那里,就依然属于有商量的质疑性质。而王郎中……对于这样的三百里大山内医术最高者,谁都指望其多活些年头,哪里舍得让其自裁。
王郎中进了葫芦口的长老席区域,果真很有分寸的并未继续往前直接到了虎踞席,而是单膝下跪,虚空扣头三四一十二次,抬头。
这就是权灯身份七种不同目的时,最低等的质疑性质了。
他道:
“灭灯大选,须全部长老到位,方生效。然,大娘卧床不醒,飞豪踪迹全无,飞杰尚未回归,我钟氏家族中,身具代表身份的下一代长老,并未到位,‘灭灯大选’谈何大选?此其一也。”
“其二,七长老立‘血誓’之言,实不足取信于人,凡立誓,纵于心中默念,也至少有一人知晓誓言内容。而今,七长老既言立了‘血誓’,想必定有证人。如有,请当众同书‘血誓’内容。”
“其三,五约三备,不足三数,谈何大选生效?七长老之安危,亦为我族之安危,莫非七长老定要承继宗主之职再自谢于族人?是以,斗胆请就此罢手,好在我这外姓长老尚未熄灯,可称大选未进行完毕,七长老之生命仍可保障。”
“言尽于此,请——三思!”
一番话,说得声泪俱下,极其动情。
但钟无欢的面色,却已难看到极点。
灭灯大选,固然他是“审时度势”之后突发奇想的截了三长老钟无能的胡,但若没有这“截胡”中占大众心理最关键的王郎中,他钟无欢凭什么敢去截胡?
但既然已经截胡,这个时候再被否决?
他可以没有任何节操哭着喊着跪着向任何人认错——那原本就是他的长项,家族规制却不会允许谁如此胆大妄为。
最终结果会是什么?
不但他完了,入云一支也彻底没戏了。
他好容易压着性子听完王郎中的话,当即面色阴沉望着钟无能,哑声道:“三哥,你怎么说?”
钟无能翻翻眼,眸中冷傲无比,“老七,我能怎么说?你妹夫是唯一的外姓长老,一个外姓长老,都能够把族规背到烂熟,想必你也能请出一个给你佐证的长老来?”
“好!三哥既这样说,我便却之不恭!”钟无欢冷笑,看向了一个人。
钟无益笑了。
他长身而起。
望向钟无欢。
忽然间钟无欢钟无益一同咬破食指,四只手四个指头,都各自滴下三粒血珠,随即都握指于掌。
钟无益这才冷笑:“写字,那是读书人的事,咱一生都在村里讨生活,自己名字长啥样都不知道,怎么写?不过,刚才立血誓的样子,大家倒是都能看到,有谁可指出,其中有何不妥当?”
钟无惧忍不住了:“但……但是立血誓,都要有此仪式的!”
“不错啊!”钟无益睁大了眼:“可我们总不能同时说‘立誓为家族奉献一切’吧?‘舍命燃灯阻’的王长老,并未让我们发言,只让我们书写,岂不有意刁难我们?!”
“可……可……”钟无惧膛目结舌,虽觉有问题,然而,事实的确如此,钟无益虽然能写会书,老七钟无欢却历来连其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此情况下,采纳这种极其默契的方式作为证据,也确实无从指摘。
不过入地一支无能无非无惧三人,钟无俱以四长老之无字辈排行,却只能地位仅在七长老无欢之上,其中最大原因之一便是……他一着急,就口吃,越着急,就越是口吃的一句完整的话也别想说清楚。
钟无益冷笑:“如果你‘渴’,就坐下,忍耐一会儿!待宗主选了出来,你再回家喝水去!”
这话很刻薄。
但历来钟无益都看不起一紧张就结舌的钟无惧。
事实上若非的确在个人能力上无法超越钟无能,钟家的人也都知道,钟无非和钟无俱在处事能力方面,两个加起来,也未必能比得上一个钟无益。
或曰,单以头脑而论,哪怕无鸣无欺时代里,钟无益也历来都是军师身份,而钟无欢向来都是墙头草毫无节操,入云一支若非钟无益在撑着,当今那还有戏?
忽然间“坐下坐下!无关者别站起来!”的鼓噪声大起,那都是与钟无欢钟无益有血亲的入云一支。他们眼见钟无益公开支持钟无欢,无论明不明白,现在已经是入云和入地之争,这却既成事实。
王郎中的问题,可以以后再谈,所谓杀伐决断,便是如此:事关支系,既然做了,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名义上当了宗主以后仍无法命令入地一支,最终还得看三长老钟无能的脸色而行事,先博取了大义,有无益当主心骨,总能获得比以前更好更多的相应好处。
更有人喊:“王郎中,退下!赶紧退下!这没你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