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吹灭案前油灯,钟无能声音洪亮说道:“钟家列祖列宗在上,无字辈老七钟无欢众望所归,青岩宗宗主一职,自灭灯后已然选定。”
略顿,声音和悦道:“——七弟,你莫客气。宗主之选既无疑义,众家长老,定会协助于你。”
钟无能的声音沉稳、肃然,听不出一丝的不满意。
而他说罢这些必须说的场面话,他的面部表情,也忽然又恢复为,贯有的空茫。
钟无欢再度发誓,在此之前,他真的没有任何奢望。
然而当他意识到入云一支有可能跟入地一支竞争,但他的大哥钟无益却绝不参选时,他的“审时度势”天赋再度发作。
钟无能颤栗着手陷入短暂沉吟时,他回首而望,和父亲钟入云有过瞬间的眼神交流。
他原想告诉父亲,无益不参选。但眼神交流之刹那,却神差鬼使在问:如果参选、如果有机会……?
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那答案只意味,他的父亲钟入云,有把握在钟应氏不在前提条件下,拿到多数票。
他的“狐假虎威”一贯特点,还是再度跳了出来。
是的,谁都不会正眼看他钟无欢。
然而,只要身后有一只老虎,这多年来,他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人人都在想,却是人人都不敢明说的族长改选,都能被他顺势促成,入云一支有多数票情况下,钟无欢当然更能立刻想到,如何把有机会,变成谁都无法置疑的最后结果。
因此,在钟无能即将击桌但还没有拍中桌案发出声音前的一刹,他先击桌,截胡。
敢于这么做,也是因为对于人心的把控。
正因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无论这么做了后会产生什么后果,一样还是,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
这就像一只小羊闯进了只有狼王才能停留的一片山岗悠悠哉哉吃着草。狼王死了,别的狼吃掉这只小羊并不能证明自己可以当狼王。反之,只有这只小羊还在这里悠悠哉哉吃着草时,才能证明狼王之争还未开始、还未血腥。
人这一辈子,能活几年?
他不需要强势,更无须霸权。
他会继续像钟应氏一样,你们谁的意见是多数票,就听你们的。
他只需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享受到位置本身所带来的好处——庄稼不需要他亲自种、年礼供给总有他一份,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动有人请郎中……这就够了。
而且,他还会继续一如往日那般,无原则、无节操。不管你们谁说了什么,给了什么好处,我说过的话从来不算……这就对了。
只要把这几点坚持下去,只要继续听任你们任何人随时都能指着鼻子骂,嗯,当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谁可代之?
他要的不是这个位置所具备的权势。
要的只是好处。
“那……我就……”
钟无欢愁眉苦脸看了看钟无能的脸色,再偷眼看看无非无惧脸色、看看无益脸色,再转眸看看黑压压大殿内根本看不清的脸色……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胆战心惊之后,这才颤抖着,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慢慢走向正中的桌案。
桌案之后,就是虎踞席了。
他甚至敢于肯定,他能坐在那里,但是,他的老爹钟入云,却绝对无法因为他坐在虎踞席上,便可也坐了上去。
他甚至敢于肯定,从今之后,只要他还是“宗主”,就没有人能够同列虎踞席上。
所有人都能藐视他这个被所有人都藐视了的“宗主”,然而,任何有可能的理由有可能的借口,都会被其他的人员和势力,完全否决。
他坐在这里,只代表了他是一只小羊。
却绝不会同意,还有一只老虎虎踞而上。
那么,虎踞在狼王之座上的小羊,管你们如何在背后议论当面鄙视……你们唯一无法改变的是,宗主——在名义上,不是你们任何人,是我钟无欢。
他越走越近。
他的双手也开始了止不住颤抖。
他那愁眉苦脸的表情,也因紧张而抽搐着。
——只要坐上去,就是宗主了!只要坐稳当!族长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拼命地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却越来越紧张。
是的,他已是宗主,最后一步,也仅仅只是,绕过桌案,坐上太师椅。就此虎踞而视。
但,这张椅子,果真易坐?
钟无欢的双腿,已经哆嗦的,简直不能再行走。
每走一步,他的胆怯之心就多一分。
然而一想到“当宗主、当族长”这件激动人心的事情,竟然就这么出乎意料却合乎人心的想也想不到的被他成功截胡,他的勇气就再次生出。
现在他已走到桌案前,已经饶过了桌案。
“再坚持两步……只要两步……”他告诫自己,鼓励自己,然而双腿却灌铅亦似重愈千均,拖也拖之不动。
安静的壶天大殿内,传出了声声叹息。
谁都知道,最窝囊的是老七无欢,哪怕他截胡成功,每个人心底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些嫉妒,可是却也人人知晓,除了这个老七无欢,随便任何一人参与竞选,都会引发无数意见。
正因这老七无欢人人都看不上,反倒就此没了意见……谁坐,也不如无欢坐了上去,大家都郁闷便是。
却怎也猜不到,这老七无欢,竟会窝囊至此。
早知他如此窝囊这般丢人——当初,我为何不击桌?
叹息声中,一个个长老,都已浑然忘却了只要坐了上去,就是宗主,都已恨不得自己就是钟无欢,自己能代替他走到桌案后,一屁股坐到那虎踞太师椅上去。
也就在这“齐齐瞩目、俱都一心”的时刻,钟无欢终于又迈出关键的一步。
现在,只需最后一步,就可以走到太师椅前,只需要一个转身,屁股一沉,就可以坐进宝座,成为虎踞席上无字辈的第三任宗主!
叹息声停止了。
殿堂之内,静的一根针落下,也会如爆竹响起般清亮。
一个声音也就在这无比沉寂的时刻,突然响起:“等一等!”
钟无欢噶然回首,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