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无益坐在钟无欢的上首。在他的上首,就是一般都空缺着的,钟应氏的位置。
七人团规制由虎踞首席、五大长老、最尊耆老而构成。
人丁兴旺、人才辈出之时,当任族长,可能在七人团里占满席位。即便人丁不旺,也要在七人团里至少占据三个席位。这三个席位,其一就是最尊耆老,若举不出最尊耆老,则代以三五祭酒身份,实际意思都是说,该席位由族长的祖母、母亲、妻子或儿媳之类人员出任。
钟应氏在七人团里能于右侧首位占牢位置,就是这个规程所决定。
族长不可能总在家里待着,要有各类事务需要远游,这时,就有空缺期间的“代”族长一说,可坐虎踞席上代为主持。
钟应氏年24立下贞洁坊迄今的48年来,总是动则就坐于虎踞席上,便是因为这条规程。
并且,当这个席位并非儿媳身份时,则无论夫唱妇随、母以子尊、老祖宗在上……除了只有男人方可参与的诸如血亲复仇、威压镇守之类攻袭行动表决外,余者,皆有资格并坐于虎踞首席上。
如此一来,钟应氏活一天,虎踞席上几乎就能看到她。
48年时间啊……
这虎踞席,几乎就是钟应氏的代名词了。
然而今天,她终于不在那里虎踞。
她躺在她家里,至少在大家进入祖祠之前,最后的消息还是说,她依然一动不动如同已死。
再争强好胜,伤筋动骨一百天,两条腿都断了,没有人背着扶着,爬,她也爬不上始祖峰,更别说爬进这深藏山腹内的壶天秘殿。
当时辰到了。
钟无益先是回头看到了权灯席上的王郎中一眼,再下意识间回过头来看向左侧第一的三长老钟无能,然后又下意识的仔细看了看空缺着的虎踞席,最后,再近乎有点难以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上首。
48年时间,从入天族长到无鸣无欺两任族长,钟无益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坐进这里时,在他的上首,就是大娘钟应氏,而无鸣族长完成接任族长全部进程后的第一时间,就是把其母亲钟应氏请到了虎踞席上,并坐其上。再然后,就总是见到钟应氏虎踞着……一直到今天。
这就是习惯的力量。
尽管明知钟应氏不在。
钟无益还是觉得,虎踞席上有个钟应氏的阴影在那里阴测测的虎踞着,自己的上首位置,也有个钟应氏的阴影在那里阴测测的端坐着。
不。那是错觉。哪怕早已习惯了苍老的钟应氏,钟无益还是清晰的想起,他第一次坐进这里时所看到的钟应氏,有着多么雍容大度、端庄高雅且美艳的令他当下就觉大脑一片空白的震撼无比。
事实上哪怕九年前,年已六十三岁钟应氏一旦正装坐于此地,其雍容华贵之姿、妆容优雅之貌,也不逊色于自己的妹子钟凤当今模样。而无凤当今多大?四十多,看起来多大?三十多。
八年前无鸣无欺同年而亡,飞杰也一怒出山去了世外,也就那时,钟应氏才转眼满头白发、一旬老一年,令人望而暗叹。
对的。假如真有错觉,钟应氏已经死了,魂魄飞来,那也该是她当年的雍容华贵,而非阴测测……
不觉打了个寒颤,钟无益下意识间再度侧首,恰好看到,居于下首的弟弟钟无欢,正在冲他打了个眼色。
钟无益皱眉。
然后他立刻明白了无欢在说什么。
他闭上眼睛。
假如自己击桌了,虎踞席上,下一次,当然就是老爹钟入云并作虎踞。
然而,那有什么意义?
他这老爹,并不是他这一个儿子,他这老爹,也并不是那种能够坚持立嫡者。
钟应氏只有一个。
他也不是那种能够低三下四之人。一旦他当了宗主却又无法命令入地一支,不动手则以,动了,说不得又是一个守边族长的全支系就此湮灭啊!
最关键还是钟应氏。
48年来,钟应氏不单以其姿颜震撼大家,更是能够把一切事物都做到绝对的公正公平,绝对的一碗水端平。
然而,那是建立于,不要有人提出改选族长(宗主)的最基本底线上。
从其夫入天族长亡故,无鸣无欺未正式接任前,就有支持入地入云接了族长的暗地里的蠢蠢欲动,无鸣无欺在任期间,也并非没有相关动作。
但每次,无论谁稍有相应意思,她一个眼色过去,耆老团的“耆老”们就会“讲古”:
百余年前,大梦族长猝死,庶长子守边年25嫡幼子守田年14,守边之暂代,自此拉开长达一甲子守田守边之争,直至入天手中,方结束这场波及三百里大山所有区域的钟家大裂变。人,不能健忘啊……
只此之后,无需多言。
因人人知晓,最早是钟鸣谷应四大家,大愚山内三村六姓以钟家为首,大愚山外杂烩百姓以鸣家为首,间中有个“人生如梦不知所谓”落花集。虽则时时贬斥大愚山外皆野人,毕竟当初三村六姓有二十万人丁,落花集有二十万人丁,雪山和褶皱山全部加起来,这杂烩百姓也还未必能有二十万。就因这场持续六十年的钟家大裂变,当今钟家,只剩人丁九千。三村六姓总人口,无非五万。
探讨守田守边之争,争得究竟是什么,已然毫无意义。但起码放置于明面,乃长嫡之争。
既最后胜利的是嫡系守田一支,又由钟应氏之夫入天手里大获全胜,入天这边咽气那边就有入地入云想夺族长之位?太忘本了,以后还怎么把家族延续下去。
无鸣无欺亡故以后,取飞杰而代之,更近乎每年益增。
但这时已无需钟应氏打眼色,耆老团的耆老们,便会自动把“讲古”接了下去:
钟应氏年十五携通房继嫁三十二岁入天族长,及至入天年41而亡,钟应氏年24立贞洁坊。现如今,无鸣无欺虽同年而故,但还有飞杰啊……
只此之后,无须多言。
因人人晓得,只要钟应氏还活着,还站在这里,而无鸣的后代……人所周知不容置疑的钟飞杰钟飞雄但凡一个活着,青岩宗系,某些问题,就休要再提。
飞杰如何可怕已经完全次要,再可怕,死了就是死了,不死,包裹都能丢失,估计也是个摔成肉泥。
但就凭钟应氏出身于应家当今族长一系东来寨,她的身后,已然站了整个应家。
而应家……
这许多年来,他就主要负责和应村打交道,又岂能不知应家的真正内幕,又是何等诡异和可怕。
“应氏祠堂,当今壁上所悬灵牌但凡有十分之一是那个东西……”激灵灵又一个冷战,钟无益果断睁眼。
寻思这么多,实则仅只一刹。
就此一刹的闭眼再睁眼,钟无益已然下定决心,钟应氏只要没咽气,你们谁爱出头谁出头去!死道友不死贫道,我就看个热闹。
望定钟无欢,锐利的盯了一眼。
这是他身为兄长所能做到的,最后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