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日,人声鼎沸。
辰时正,三顶大轿离开应村的公认村口——石老汉的茶亭。
之所以说“公认村口”,皆因百里大愚山这三村六姓村落格局。
大愚山连绵百里、纵深二舍,可谓一峰一峰又一峰,群山如林。主脉称山前或山上,三峰六冈总计九座大山。主峰青岩山只是其中一道山峰。
主脉从山脚到痴情河一带称山下。山下区域计有九弯十四溪合做一条愚水。愚水则是这三百里大山区域,自“接天雪山”为源头的绕来绕去把三百里大山区域全部包围在内的唯一大河痴情河的五大分支之一。
纵深六十里普遍高度只到主脉平均高度三分之一的山岭区域称山后。山后有七谷十八岭百多山坳。七谷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十八道岭则一道岭直至十八道岭。
由此可知,所谓三村,实则都是大村泛称,指全部连绵百里大愚山而非特指某一山峰。
严格说来,三村六姓这五万人众,钟家村户两千五,口九千,分布九座山峰设有不下二十个堡寨。应村户四千,口一万五,分布于愚水来源的这山环水抱二十多个溪间平地处,设有三十多个堡寨。谷岭村户七千,口两万六;分布七谷十八岭百多山坳内,更堪称二十五堡百多小寨。
是以但凡说钟家村,一般泛指主峰青岩山这个钟家族长一系嫡居之所,上溯至钟家大裂变时期的嫡幼子守田族长一系而非最后失败了的庶长子守边族长一系。
说应村,则泛指自应东来而有的新的应家族长东来寨一系。
说谷岭村,也指钟家大分裂时期支持钟守田一系的盐谷寨谷家,当今的谷家族长一系所在地,七谷之一盐谷。
那么这应村的“公认”村口,自然就是指联通“青岩山-东来寨-盐谷寨”三支当今族长系所在地,并能一路畅通坐落于痴情河河湾滩地的落花集的,唯一通道所在。
并不是说,百里大愚山三村一集的通行方式,只有这么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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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顶大轿一出应村东来寨的村口“石老汉茶亭”,便分行三个方向。
那顶金漆八抬大轿,行往后山的谷岭村盐谷寨,抬轿的都是清一色戴了头箍的俗家行者,轿后跟了十数名黑衣僧人,之后才是一溜顺十余顶滑竿各有两人抬着,滑竿上不坐人,尽是干粮、绳索和帐篷,说明目的地绝非谷岭村的当今主寨,说不得此行还要踏遍后山的七谷十八道岭。
那顶四人抬金漆小轿,行往环绕大愚山的痴情河河滩一带愚水渡口。
若要最快速度回归落花集,当然就是走水路。否则,仅只陆路绕来绕去,怎么也得三五日以上,而若走水路,在渡口坐船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到河对岸的落花集渡口。
依然俗家打扮的石不开继续骑马与轿并行,轿后跟了三辆大车,车上各坐六名玄女观专事负责丧事唱经的灰衣道士。距离稍稍拉远些,又有四辆大车,车上所坐,却全是唱经僧人和其各种家伙什,这些人自然就是济法寺的人员了。
那顶行往山上的金漆八抬大轿,无疑便冷清许多。
不仅轿子上的金漆显得很是斑驳,抬轿的衣着各异也一看就是临时凑出的抬班,轿后跟随的也无非是些满脸菜色、满面倦容的农家子弟,有的额上孝条还未取下。
不过这很正常。
在山上居住,都是依照山势择地而居。
钟家的入字辈入天、入地、入云三名守田族长的嫡生子,当然有权选择最为宜居的不上不下之地,王郎中和钟凤当时徒步下山才半个时辰就到石老汉茶亭,这点子距离对于山民们来说,实在是算不得路。
应瞎子的风光大葬虽然结束……结束了也就结束了,再陈旧的金漆八台大轿,也是八台。王郎中很值得尊敬,毕竟并非各姓里的大户。应村东来寨就那么三顶八台大轿,总得留下两顶用来送谷岭村的豪门大户吧?凑不出班子,有人抬,已经很是不错。何况,再怎么说,你们也算是实质上的孝子贤孙,哪有主家在享受上太过于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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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外“哼唷哼唷”声极有韵律,虽然这轿子抬的是真心很不平稳。不过,不是专业抬轿人,山路上能抬成这种速度,还有啥可讲究的?
轿内,王郎中端容而坐面无表情,钟凤一身孝服面上犹有泪痕。
难以压抑的哭声,终于再次传出。
王郎中也终于忍耐不住。
他皱眉说道:“凤儿。你三个丈夫相继而去,也不见你如此难过,这次竟如此伤心,不觉……会有闲言?”
钟凤哭声未停,却以一双业已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郎中,眸中隐隐竟露出了,宛若面对杀父仇人般的无尽恨意。
王郎中避开她的视线。
“为什么?”
钟凤低低的问。
她的声音已嘶哑。
“你在怪我?”
王郎中依然面无表情。
“我和应瞎子本是朋友,他先走一步,我也难过。”
“但你不能迫我自降身份为他尽孝。毕竟——你早已是钟凤而非三寡妇,我入了钟家而非应家。何况,若然没有我从中斡旋,岂能得了这风光大葬?”
“但是风光何来?说点俗的,瞎子他有什么积蓄?玄女观和济法寺不收钱,然而流水席岂不还得主家拿钱?这一场风光大葬,我那历年积蓄,却是被掏了个干干净净,做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能说得过去了吧?”
摇摇头,眉间微现冷意:“玄女观观主和济法寺住持亲自唱经,一在庭院一在墓地,虽非同台,也足以称之为同时。三村六姓诺多人物,真能让他俩不计身份代价同台主持,也就只有一个,钟应氏吧?到这程度,还有甚么可说?便是哪天我死了,也没这待遇!”
“为什么?”钟凤再问。
眸中恨意,却竟更甚。
“你怪我不肯医治应声?——你既曾是应家人,也该知道应东来所传这门‘玉照相术’,初次开玄‘应劫’,那是绝不能医治的。”
摇摇头,王郎中叹息道:“这是因妄泄‘天机’而遭‘天谴’,是上天让他受伤,在受伤的昏迷期间才能悟到‘玉照相术’不传之秘。他初为命师,我岂能因他皮肉之苦断送他今后前程?再者,他本非应瞎子后代,下葬时是否出现无关大局,即使他好端端的,应家香火,是否同意让一名来历不明的弃盈继承下去也未可知。从这角度考虑,他一直到葬礼结束咱们离去也未醒来,还是件好事!”
“为什么?”钟凤又问,
眸中的仇恨,简直已成疯狂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