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我被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吵了起来。我睁开一只眼,又闭上,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继续睡。
“已经辰时了,该起床了。”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道。
“谁?”我吓得一个骨碌爬起来。
原来是莱鹏。他换了一套干净的白色麻布上衣和淡灰色的裤子。桌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他坐在桌边悠闲地翘着二郎腿。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我说着,不自觉地把胸前的衣襟拉紧了些。
莱鹏不慌不忙地把一块石莓子甜糕送到嘴里,细细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你不关房门,任何人都进得来。”
“我没关门吗?”
“否则我是怎么进来的?”他又喝了一口茶。
“可我记得我关了啊!”
“你没关紧吧,反正刚刚我经过的时候门是开着的。”
“你可以装作没看见,帮我把门关上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嘛!”我对他的做法很不满意。
“我是那么做的,可这门关不紧,我只好进来帮你守着屋子了。不信你自己去关关试试。”
“算了,不用试了。”我知道,那两扇门一直很难关。可能昨日我太累,随手把门闩一合,都没有检查是否关牢就睡过去了。
他扔给我一块湿布,说:“刚睡醒,擦擦脸吧。”
我伸手接住飞过来的布,背对着他擦。
“你睡觉时梦见什么了?怎么又说梦话又放屁的?”他突然问道。
“喂!”
“开玩笑的。你这人,一句玩笑都开不了吗?”他一边眉毛挑起,好像很喜欢看我生气的样子。
“快过来吃东西吧,吃完了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他又夹了一个白色的团子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先吃东西吧。”
我本来不想听他的,无奈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响,只得坐到桌子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和他一起吃。
“你在这儿呆了多久?”我问他。
“没多久。我起床的时间比你只早半个时辰。”
“身上的伤好了吗?”
莱鹏站起身,拉开窗帘,窗外的光顿时洒满了整间屋子。
“你看我的样子像有伤的人吗?”他把窗帘打了个结,转头微笑着问我。
在窗外柔光的映衬下,我突然觉得他笑着的样子那么温暖,那么令人舒心,竟让我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我看着他,连拿筷子的手指都僵住了。
“快点吃啊。”他看我呆住了,提醒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样子太傻了,赶忙把脸转向桌子,喝了一口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次我请客,你放开了吃。”他坐回到椅子上说。
“我不习惯别人请我,还是平摊的比较好。”
他说:“当然不能平摊了。你昨日救了我,我请你吃十顿也报答不了。”
“也别那么说好不好?遇到别人我也会帮忙的。”
“你这人还真的挺特别的。我和别人一起出去的时候,他们总是让我付钱。”
“你傻呗。”我头也不抬地说。
他被我逗笑了:“也许是吧。”
我们两个人很快把桌子上的所有盘子都扫得精光。他站起来,将空盘子摞在一起,对我说:“一会儿你换好衣服到我房门外等着。我把盘子送到厨房就过来找你。”
“你到底想要去哪儿啊?”我不解地问他。
“到一个美得你想不到的地方。”他神秘地一笑,端着一摞盘子离开了屋子。
将信将疑地在屋子里换上轻便的骑行装,用盐和小刷子把牙齿刷干净,然后带上佩剑和水袋,刚想走出房间,突然停下了脚步。
是不是缺点什么?
床头梳妆台上的铜镜里映出了我的脸。我凑过去仔细端详了自己,拿出压在枕头下面小布袋里的墨条,在两边眉毛上各扫了几下,又用红纸把嘴唇涂上了淡淡的红色。
这样应该会比较好看吧?
莱鹏已经在他的房门外等着我了。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包袱,脚上换了长筒的马靴,把宽松的裤脚塞在里面,整个人显得更高了。
“你这是怎么了?”他皱着眉头一脸坏笑地盯着我的脸问道。
“什么‘怎么了’?”我装糊涂。
“眉毛,嘴,怎么突然变样了?”他努力憋住不笑,依然无法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毫无意思,甚至有点被嘲笑了的羞耻感:“你到底走不走了?不走我回去了!”
“别这样嘛,其实挺好看的。走吧,去牵马。”真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好看还是为了不让我生气才这么说的。
我实在对自己的长相没自信。小的时候还有人说我可爱,长大了连“可爱”这两个字都得不到。这是我第一次和男孩子出门玩,稍微化了妆还被他说,兴致全都被扫到地上了!
我们到马厩把两匹马牵出来,一起飞到了空中。我跟在他后面,随他掠过热闹的皇都和城墙外宽阔的护城河,一片广阔的粮田像铺开的画卷一般展现在了我们面前。
不远处是皇都外的茂村。以前我当莱丹陪读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家都会从空中经过这个村子。
“在什么地方?远吗?我明日还有比武考试呢!”我问莱鹏。
他转过头对我说:“放心,不远的。”
莱鹏骑在天马上,只留给了我一个宽大而瘦削的背影。我跟着他,在茂村上空往北偏东的方向转去。几条细长的小河流穿插在下面秀美的农田中,被河水分割开来的大大小小的土地组合在一起,好像陶器上面自然烧成的裂纹,形态各异的小碎片最终拼接成了一个美丽的整体。
远处模糊不清的北方,绵延的黑山山脉横亘在京畿道和澜湖道的交界处,越过那青云缭绕的黑山就是有着无尽良田的秀丽的澜湖道了。
我们在天上飞了好久,一直向着黑山的方向前进。我看到前面渐渐显露出了一大片茂密的林子。飞得越近越能看到那森林的样子,应该是一片冷松林,绿得那么浓重而厚实,好像是境界女神用巨大的毛笔蘸着绿墨挥洒出去的一样。
他指着冷松林的深处云雾缭绕的地方,说:“看到那片云了没有?下面就是大瀑布。跟紧了,我们要往瀑布的方向飞了。”
天马掠过森林上空时,密林里的飞猴们看到了天上来的不速之客,惶恐地扇动翅膀在树顶盘旋着。它们不满地大声吼叫,对两只天马示威。无奈飞猴的飞行能力太弱,根本达不到天马的高度,只能在下方耍耍威风。
越是接近瀑布,周围的环境就变得越凉。我甚至能感觉到细密的水珠透过衣服缝隙渗到我皮肤上的寒意。流水声渐渐变大,只是在密林的遮掩下我还无法见到那瀑布的真容。冷气让我的上下牙不禁打了几个颤。
莱鹏觉察到我突然安静了下来,回头看看我,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害怕了?”
“不是,而是感觉越来越冷了,冷得很难受。”我说。
“我们很快就到了”他说着,从身后的布包里掏出一件粗布背心扔给我,“穿上吧,别冻着。”
我接住他扔过来的背心,披在身上,闻到有淡淡的汗味混合着薇蘼草香的味道。
“你用薇蘼草熏衣服吗?”我问他。
“你鼻子还挺灵嘛!瀑布就在前面不远了。准备降落。”莱鹏命令道。
他话音刚落,我隐约透过层层密林看到了掩藏在中间的湍急水流。流水击打岩石发出的巨大声音好像野兽的怒吼一般在森林中回响。被密林包围的瀑布周围,空中密集冰冷的小水珠粘在我的脸上,没多久整张脸就好像刚刚洗过一样。
我轻拍阿萨的屁股,命令她做好降落准备。莱鹏的天马已经停止扇动翅膀,开始往下俯冲,我的阿萨也跟着他们一起向地面接近。
他的马熟练地左右穿梭,飞过密林中间的缝隙,带阿萨冲破层层枝桠的阻碍,最后在瀑布边上的一块空地停了下来。
我终于看到了这瀑布的真面貌。它并不算高,但足有五百尺那么宽,丰沛的水流从上游奔涌而下,在绝壁处拍打起乳白色的水雾,然后倾泻到崖下碧如翠玉的河流中。那河很浅,蜿蜒着优雅地向森林深处流去,距离瀑布只有一百尺之外的河水就已经安静得让人几乎无法想象这水不久之前还在经历高空坠下的刺激,发出过令人敬畏的澎湃声音。
这里幽静而隐秘,被聒噪的人们忽视于黑山余脉的深林之中。这里的世界也许从来没有被人们接近过,一直按照自己的轨迹萌发、生长,否则怎么会运行得这样泰然自若?
河底散布着五颜六色的卵石,每一颗都被流水打磨得圆润光滑,让与之邂逅的人不禁一动,恨不得捡起一颗塞进心里。
我喜出望外地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走到河里。莱鹏笑着看着我,问:“喜欢这里吗?”
“喜欢!你怎么发现的?我从来不知道皇都附近还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莱鹏笑道:“我喜欢骑着天马到处游荡,不经意间就发现了这个好地方。”
他也把鞋子脱掉,赤脚走进河水中。水里活泼的鱼儿根本不怕这陌生人,蹭着他的小腿任性地到处游。
莱鹏猫着腰在水里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忽然,他好像见到宝似的,从一堆杂乱无章的卵石里捡起一块铜板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红石头,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
“居然这么轻易就捡到了!莱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莱鹏兴奋地把手摊开给我看。
我对石头没有研究,疑惑地说:“这是一块红石头啊,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石头名叫‘梓丹’,是一种质地比较软而且没有杂质的石头,专门用来刻印章的。”莱鹏说。
我想起来莱晟大王的印就是一块巨大的红石头刻成的。
“你还会刻印?”我好奇地问道。
莱鹏说:“我爹和我哥的印章都是我刻的。你喜欢这块石头吗?送你了。”
我刚要接过这块梓丹石,他突然又收了回来:“先等我刻个东西。”
他双手捂着小梓丹石回到岸边,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拔出随身带着的小佩刀小心翼翼地在这石上刻了一片羽毛。
“为什么要刻羽毛?”我坐在他身边问道。
“这是我的符号。”他说。
“代表什么?”
“代表自由、飘摇。”他微笑着把石头举起来端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