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比赛的人被若莱老兵从女兵营的西边侧门带出去,任何人都不能在此逗留。
下一场比试会于两日后在两个胜队和两个败队之间进行,我们有两整日的时间用来休息。
莱胥要在门外等她的老乡,那个穿绿衣服的大个子。他们住在皇都西边的一间旅馆,约好全部比试结束之后一起回去。莱佩阿和莱乎楠也坐在西门口,等待另一个同来的木荣道的男孩。其他人都先行离开,回到住所休息去了。
我在门口陪莱胥坐着聊了会儿天,正好消消汗。她的同伴比试完毕,被若莱老兵送出来之后,我便告别她,回皇都东边的顺通客栈。
皇家卫戍部队在皇宫所在的冷松山以北的小块平原上,部队和皇宫之间稀稀落落地建着近百座豪华的宅子,都是居住在皇都的权臣和富商们的住所。这一带很多宅子门口都有家兵把守,平日里安静得很。莱晟大王当时也想赐给爹爹一所这样的宅子,可他坚决不要。一是觉得受之有愧,二是受不了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他宁可骑天马往返于皇都和蛇皮港之间,也不想离开逍遥自在的海边小屋。更何况,住在这种地方免不了要参加一些名流汇集的宴席,我爹爹讨厌这种觥筹交错的充满虚情假意的应酬。
街道上少有人往来,和皇都东面热闹的云康坊大不相同。即使偶尔有个人经过,也都是低着头步履匆匆的样子。
我也不喜欢这种气氛,安静压抑得好像皇宫。
南面的冷松山上,明泰殿高耸的草绿色屋顶越过深红的宫墙威严地俯视着整座皇都;其西南面圆形的皇家学院,那个我曾经学习过的地方,点缀彩色贝壳的白色外墙散发着活泼的气息,全然不同于整座皇宫的肃穆,是唯一一个让外面的人看上去觉得清新的地方;皇家学院南边高坡上的宗安宫被外围高高的冷松遮掩着,使得这个本就幽静的地方更添了一分神秘。还有许多从我现在站的角度望不到的殿宇,它们在冷松山上默默见证了大莱国几千年的历史,像一个世外之人一样安然自若地隐居在静谧的冷松林中,对山下的人挑逗一般地若隐若现,却轻易不肯敞开自己的心扉。
我能够想象一个从未进入过皇宫的人仰视冷松山上威严的宫殿群时的感受。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秘感让人像上了瘾一样想要伸手去触摸,去和居高临下的宫殿平起平坐,却在这瘾犯上来时忽然自卑起来。与之相比,渺小的自己在这巍峨的宫殿脚下,不过就是一只蛆虫。宫殿这冷冰冰的没有血肉的东西尚可存在几千年,而人的肉身却在黑白交替之际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于是,这种自卑的作用下,宫殿显得愈加壮美,而自身却愈加低贱。
而这皇宫里面那些被外人仰视的人们却又是另一番心境。别人视为神圣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片吃喝拉撒、勾心斗角的场所。我在宫中生活多年,实在太了解这些人了。当时我同意爹爹去参加大司马的选拔,不过是自信自己经过皇家学院的学习和训练一定能拿到个好成绩,然后可以有资格申请分到一个地方道去当个总教头。地位比大司马低得多,但是过得有性格:平时训练士兵,打仗的时候上战场和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再长大些找个自己爱的人结婚——这样的日子才真实。我再也不想回到皇宫,回到那个需要处处谨慎行事、说话之前都要在脑子里先过三遍的地方。太累了!
就在我望着远处冷松山发愣时,眼前的宅子大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人。
我猛地回过神来一看,居然是莱本则。
他惊讶地看着我,嘴巴微张,眉头轻轻皱在了一起。
“莱萨?”
“莱本则?这儿..是你家吗?”可我明明记得他是青云道的人。
“噢,是我亲戚家。。你刚刚才离开卫戍部队吗?”他反问道。
“是啊,我在门口休息了一会儿才走。”
“你住在哪儿?”
“云康坊那边。”
“那。。我往这边走了。”他手指向西边,和云康坊相反的地方。我怀疑他是真的原本就是要往西边去还是为了不和我同路。
他是比武之前总是凑在一堆的四个大个子中的一员。在这个临时组成的小团体里,莱呐和莱肃稍显鲁莽,总是粗声粗气地说话。我甚至都能想象他们十年后的样子,应该是那种满脸络腮胡子、长着胸毛,一说话连肚子都跟着起伏的人。莱胥的同乡,穿绿衣服的大个子大大咧咧的,喜欢大笑,抢饭的时候他最积极;而莱本则在里面是话最少的,就算其他三个人因为什么事哄然大笑的时候,他也只是抿着嘴微微附和着,看似合群却始终有些距离。
莱本则没有多说什么,往西边走去。院子里面的仆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警惕地关上了院门。
我向他望去,发现他想要往回看,刚刚轻轻转了一下脑袋,又迟疑地扭了回去。
大门的门框右上角牢牢钉着一块比手掌还小的铜板,上面用古老的篆体刻着“冲棉”二字,低调而暧昧地像是在标识自己家族的姓氏而又不想让人轻易发现。
回到客栈,我已经忍受不了身上的汗臭味,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间里拿着新衣服和干丝瓜瓤到浴房洗澡。
这家客栈供女客用的浴房打扫得很干净,浴盆里面一点污垢都没有。老板在浴房的四个角落里各安放上一个熏香炉,里面飘出来的甜中带辛的味道来自新采摘的云椒子。用深黄色的辣心树雕刻的梳妆台自然地散着浓郁的木香。这台子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上面除了一盒香粉之外,还有两面磨得很光亮的铜镜供客人梳妆打扮用。在梳妆台的右面,有一大缸煮好的皂角水,缸子旁边还有三个大铜碗,是舀皂角水用的。
我从院子里的老井里打了半盆凉水倒进浴盆,又向客栈老板要来两壶开水兑进去。
我憋了一大口气,将整个身子都浸入深深的浴盆里。温热的水浸泡身体的感觉真的太舒服了,我在水里不断回想着今日比武的一幕幕,心里说不出的愉快。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将今日从新经历一次。。不,要两次,三次。。一百次!
我用干丝瓜瓤蘸着铜碗里的皂角水在身上擦。这皂角水熬得不错,轻轻一擦就能起泡沫,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浓郁的皂角香气。
这次真的太过瘾了!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自豪感,如果爹和娘现在就在我面前的话,我一定会骄傲地把在皇家卫戍部队发生的每一幕都讲给他们听,他们一定很为我自豪。
想着想着,搓澡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用力,丝瓜瓤碰到了胸口最近正在发胀的那个地方。我用手捂着胸口,感觉里面火辣辣地疼,好像血管被挤破了一样。娘告诉我,女孩子到了十三四岁都会经历这样的疼痛,一两年之后疼痛消失,那两个地方就会变得和娘的“那里”一样大。
我讨厌这样的变化,因为我总是要特别小心,提醒自己不要碰到。而且,我不想变成娘那样。我总觉那两个鼓鼓的地方只有“娘”才可以有,而我是“女儿”,不应该有。如果“女儿”也有了,那不就和“娘”一样了吗?女儿就是女儿,娘就是娘,怎么可以有同样的身材呢?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心里都会泛起一阵羞愧,好像自己僭越了娘的地位一样。
浴房里的皂角水熬得很浓,一铜碗完全够用了。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用旧上衣擦干头发和身体,换上崭新的衣服离开了浴房。
回到房间里,我实在忍不住瞌睡虫的袭扰,趴在床上没多久就昏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外面走廊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难道时辰已晚,别人都睡着了?我把凌乱的头发梳顺,编好,下楼找客栈老板买吃的。他惊讶地问:“阿娘,你还没吃东西吗?现在都快亥时了,吃的早卖完了!”
没办法,只能到街上的小茶肆去买。
外面少有人迹,沿路的店铺全都大门紧闭。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响,嘴巴也干得很,可是吃什么好呢?都这么晚了,哪里有地方买吃的呢?
我在街上徘徊许久,终于看到前面有一家店的大门没有关,店外写着“茶”的幌子依然悠闲地挂在屋檐下。太好了!终于得救了。
走进这间茶肆,里面稀稀疏疏只坐了五个客人。我买了一屉小笼包和一壶茶,风卷残云般把这些东西都扫进肚子里。可还是觉得不够饱,又加了一屉,吃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吩咐掌柜包在纸里,好带回去明日一早吃。
肚子的问题解决了,我满足地提着小包子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大街上空无一人,除了偶尔传来路边屋子里的鼾声之外,只剩下我孤独的脚步声。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真的不敢想象,当黑暗纪来临时,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了圣山明亮光辉照耀的黑暗纪,走在这样长而空旷的街道上,将会多么可怕啊!
我加快了脚步,想早一点回到客栈。这种空旷让我战栗。
突然,我左前方的小巷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了街上的寂静。我警惕地接近小巷子,探出脑袋往进去,里面有三个男孩子正在围着一个人打。那个人倒在地上,让人家踢得滚来滚去,其中一个打人的男孩手里还握着一根木棍。我最看不过以多欺少,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看准了扔过去。
“啊!”其中一个打人的男孩被我的石头砸中,血顺着脖子流到了衣服上。他捂着头指着我,对他的同伙喊道:“她打我!”
另外两个男孩子听到他这么一喊,停下了脚,回头看着我。他们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那么大,穿得又脏又破,估计是小叫花子。一个个头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凶神恶煞地对我说:“老子教训人,你掺合什么?找死吗?”
“我给你们一次机会,我数五下,从我眼前消失!三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我最不怕别人威胁我。
“你一个小阿娘,少管闲事!”大个子说。
瞧不起我?非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我喝到:“今天这闲事我管定了!”
他们三个互相瞅了对方一眼,我能看出他们眼中的轻蔑。那个拿棍子的男孩子“哼”了一声,提着棍子恶狠狠地冲我走来。一场恶战看来是不可避免了,当务之急是保护住我好不容易买来的小笼包,这么好吃的东西可不能给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