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半空中的人影,张了凡虽然脸上平静,但心中早已有几分的惊愕。
那人形分明是一个美妇,面容也不过三十多岁,纵然饱经风霜,但仍然能看得出,昔日她拥有的容貌是如何的绝世倾国,令人发奇的是,单单就是一瞬间,那美妇便给人一种遮盖不住的高贵雍容,如同白色圣洁的圭玉,令人不敢染指,优雅的气质仿佛浑然天成,与长榻上的垂死老妇简直判若两人。
奇怪,奇怪。
“你是——人类?”
张了凡虽然这样问,但心中已经很确定。
“我叫姬馨儿,家住葭州。”说话间,眉宇间盘旋着一股浓浓的哀愁。
“姬馨儿——”琢磨了几遍,张了凡突然想起了什么,话带惊讶:“十六年前,葭州爆发妖祸,有一王女似乎被妖族劫走,你难道是姬周王女?”
闻言,那美妇怅然若失,眼中竟是深不见底的沧桑和迷茫,往事似乎幽然重现,直教人沉沉欲坠,让所见之人都跟着心生出愁怨来。
“正如先生所说,一晃已是十六年。”那美妇神情落寞的点点头,声音一瞬之间变的沧桑缥缈。
“当年我被妖怪掳到了山上,没日没夜的时光里,我只天天盼着有人来救我,直到一天,我听外面突然大乱,细听才知道是护国宗派的仙师们攻上妖山,趁着大乱,我逃了出去,却没想到。”说到这,美妇泫然欲泣。
张了凡隐隐动容,忽然脑袋一清,十六年前,他好像跟着师父第一次除妖,难不成——
还不等张了凡细细琢磨,便看见美妇接着啜泣道:“半路上,我发现竟然有了身孕,那时我才不过十七岁,我害怕极了,只好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了起来。”
人妖孽缘——
张了凡叹息,目光之中泛起些斑斓。“难不成腹中的胎儿是那小狐妖?”一想到这,张了凡不经摇了摇头,事实已经很明了。
“我本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实在是放不下我腹中的孩儿,她有什么错?我在一个山洞里生下她,取名叫落青青,随后四处辗转,都没有一个人收留我们母女,而且在那之后,我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只能整天卧在床上。”
“难怪可以幻化成人形,原来是半人半妖的天煞孤星。”张了凡心中慨然。
肉体凡胎,一旦生下妖物,必定会招致妖气盘绕,恐怕要承受日日钻心之痛,张了凡心中微动,不知怎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小狐狸那天真无邪外加脏兮兮的小脸。
“自从来到了这个世上,从没有带给她哪怕一点点的——幸福——”脸上沾满了泪花,颤着声音泣不成声:“我根本不是一个好娘亲。”
张了凡心中慨然,小狐狸人妖结合诞下,这大多胎儿时期便已夭折,而且出生之后,更是凄惨,原因便是人妖两界都不会承认像这样的悖孽产物,身世这样的凄惨,怕是这十几年来,也吃了不少的苦吧。
“我知道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临终前想恳请先生一件事,让我们母女最后再说上一句话。”美妇重重的叩了一个头。
“你现在只不过一缕魂魄,我用特殊的秘技才让你现形,别人是看不见的,如果硬要还生,只怕——”
“先生请直言。”
“你会灰飞烟灭。”
话落入耳中,美妇不过是淡淡一笑,牵动着嘴角眼角同时微微折出个弧度,笑的简简单单。
“我这样早该死了,怪模怪样只是个累赘,原本她会活得很幸福呵。”
眼中的光线柔和的像一条条软丝绦,恐怕在铁石心肠的人怕也会难以设防。
张了凡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情愫是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如果换是师父他会怎么做?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一身的修为都是师父赋予的,师父对他有着养育教化之恩,
但,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良久,幽幽一叹,张元拔木木地点了点头。
“好。”
——————
推开门,小狐狸立马迎了上来,一脸的猴急样,看见张了凡后想起了他方才凶巴巴的威胁,旋即收敛了下来,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地安静耐心。
“先生,我娘有救了吗?”
“你娘亲——很好。”
张了凡头点的很轻,马上又扬起了起来,头一次他笑给这个一开始就讨他不喜的小狐狸。
“青青,去吧,你娘亲一直很想你。”
“那当然了,我娘亲最疼我。”小狐狸开心地笑,露出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咦?你知道我的名字?算了不管了,我去瞧瞧我娘亲去。”
小狐狸蹦蹦跳跳的进了茅屋,张元拔袖中的手指微动,身后,门被轻轻的掩上了。
手拨轮椅,行的极慢,短短的十几米,足足是花上了近半个时辰。
像是喝了那种陈年的杏花酒,心头全是那种很绵微醺的感觉。
直到一声凄厉的哭声突然划破天际,张元拔脑子里的杂念才停了下来,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浑然间一切都看不清了。
“娘!娘!你不要跟我捉迷藏啊,青青很害怕啊!”
“娘!”
“——”
良久,张元拔缓缓转身,目光定在茅屋上方的一方虚空,轻轻的点头。
在那里,晚霞将落,白云几朵,一切仿佛如常,并无异事。
——————
矮矮的坟包便是一生的归宿,里面埋着姬馨儿身形俱灭后的衣物,是座衣冠冢。
用尽体内的玄力,续的半个时辰的性命,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
小狐狸泥泞的双手还伏在坟头上,久久不松开,手上被锋利的石子割处了一道道的口子,泪水混着血水,一起渗入了土里。
脸上已经不知道被泪水洗刷过了多少遍,但她硬生生的挤出一个弯弯的弧度,很努力的去笑:“娘说女孩子应该多笑,这样就不会被人讨厌了,青青一直在做,娘你看看啊。”
惨白惨白的笑容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娘你不要跟我玩捉迷藏,青青这次认输了,娘你快回来吧。”
落青青再次化作了泪人。
青青,娘亲已经是死了。
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响起,小狐狸忽然甩了甩头,扯着嗓子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娘从来不说谎,每次忍不住变成了狐狸模样,娘都笑着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她让我躲着,不要让人发现,青青很聪明啊,一次都没有。”
张了凡只是安静地看着,一句话也没有,有没有用。
“娘,你快回来吧,娘你总说都是因为娘青青才不幸福,可是跟娘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青青都很开心啊。”
落青青把头贴在了泥土上,嘴角不住的念叨着,像是失了神,一遍又一遍的疯狂重复着。
或许,娘就该快回来了吧,她不过跟往常一样在和青青做游戏,这次不过时间长了一点。
“娘。”
落青青嚎啕大哭,真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泪水洗刷掉。
然而,什么也没有出现,除了眼前被泪水揉碎了的青冢黄昏。
“落青青”
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娘吗?
小狐狸猛然抬起头,兴冲冲站起身来,但马上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没有娘的身影,只有青衫白发。
“从今往后,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幸福。”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似乎一切都变成了一圈圈的泛着虚边的白影。
只有前方那人脸上,嘴角浮现出的笑容,很可靠,像娘亲一样。
“先——生——”
落青青怔怔念着。
前方的身影逐渐远去,懵懵懂懂,她不懂为什么,但还是在直至临将消失的那一刻,揉了揉眼睛,本能似的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线,绿草地上的一个个凹下的脚印很快就不复存在,但此刻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芳草青青,寂寥无声,微风吹过,嫩草上的每一个分叉似乎都纤毫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