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回事！”
医务室的大门刚一打开，校医陈大妈就惊叫了起来。
“要死啊！流那么多血！”
“没事……”小骄捂着脑门站在门外，支支吾吾道：“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胡扯！”陈大妈一看伤口，顿时一股无名火起。“那么长一条印子，明显是让棍子给打的！说！哪个小王八蛋干的，我这就找他去！”
“真是我自己摔的……”小骄打断了陈大妈，小脸羞红道：“陈妈妈，你就别再问了，我真的没事……”
“哼！不说拉倒！”
陈大妈气鼓鼓地把小骄拉进了屋里，一边替她处理伤口，一边絮絮叨叨起来。
“死丫头，你就倔吧！将来有的你苦头吃！”
“瞧瞧，口子那么大，起码得肿上半个月！”
“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丫头，本来长得就不漂亮，还一天到晚的往脸上添疤……”
陈大妈自顾自地在那唠叨个没完。奇怪的是，她骂的越凶，小骄的脸色就越是红润，还时不时地冒出几声痴痴的傻笑，似乎还挺享受这样的待遇……
没错，您猜对了！这对老小之间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若非要说个究竟，那故事可就长了，长到要从小骄的童年说起……
提起童年，大部分人都会想到一个词，叫做“美好”，但也只仅限于大部分人，小骄的童年和这两个字，那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她从小就被父亲关在家里帮忙做家务，从端茶递水到洗衣做饭，但凡那个年纪能干的活，她都干了。不能干的，也硬着头皮干了。即便如此，父亲依然十分讨厌和嫌弃这个女儿，动不动就对她拳脚相加，把她当出气筒处理。
那时的小骄每天除了干活和挨揍之外，几乎无事可干。她没有玩具，也没有朋友，唯一的爱好，就是坐在小板凳上，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尤其是每天清晨，当邻家的那些大哥哥和大姐姐们成群结队地去上学的时候……
那是她最爱看的风景，每当此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一样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背着漂亮的小书包，神气十足地离开家门，踏上那神秘的求学之路……
就这样，她一边看着，一边盼着，不知不觉间，便如愿以偿地长大了……
“爸……我看到他们……就是隔壁家那些孩子……都已经买好书包了……”
某天晚上，得知开学在即的小骄强忍着兴奋，在比平时更加卖力地干完家务后，兴匆匆地跑到还在喝酒的父亲面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呀？我……我不用太好的，旧的也行……”
“书包？”父亲瞟了她一眼，眉头微皱道：“你又不用上学，买什么书包？”
“我……我不用上学？”小骄猛地一惊，愣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声音颤抖道：“爸，我要上学的……我……我一定会很用功很用功的读书的！”
“用功？用什么功？你一个丫头，读书有什么用？”父亲头也不抬，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呲牙咧嘴道：“多学学家务，以后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了，女孩子家读书就是浪费钱！”
“我……我一直都有好好在做家务，从来没偷过懒，我每天都有扫地，还有衣服和碗也都是我洗的，能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啊！”小骄咬着牙，浑身一个劲地哆嗦道：“爸，你就让我上学吧！就算上了学……我也一样会帮家里做家务的……我要上学……我一定要上学的！”
“放屁！”父亲被女儿磨出了火气，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大声怒道：“我不让你上！你就不能上！你是我生的！就得听我的！”
“我要上学……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小骄紧捂着耳朵，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父亲的声音越响，她的小嗓门也就跟着吊得越高……
“死小娘皮！反了你了！”
被激怒的父亲起身就是一个耳光，打的小骄原地转了两圈，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贱骨头！三天不打，就******皮痒了！”
血，从小骄的嘴角渗出，顺着下巴缓缓坠下，可最先落地的，却是眼泪……
“我……呜呜……我要上学……”
在倔强地说完这最后一遍之后，她擦干了眼泪，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了过去……
“你想干吗？”父亲打了个酒嗝，语气冰冷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迈出这个门，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上学……为什么……”小骄停下了脚步，扭头望了一眼父亲，望了一眼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稚气未脱的脸上竟满是绝望之色。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吼完这一嗓子，小骄便哭着冲出了家门，就这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零下十几度的大冬天离家出走了。而她那狠心的父亲也算是条好汉，果真言出必践，连找都没去找她，直到第三天的清晨……
那天，住在附近楼房的陈大妈正打算出门晨练，刚一开门就望见楼道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差点吓晕过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像只小猫般卷缩着身子，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口水流了一地……
那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只有七岁的小骄。
“孩子！醒醒！快醒醒！”
见小骄口吐白沫，双眼翻白，怎么喊都没有动静，身为校医的陈大妈立马敲开了邻居家的大门，让他们帮忙拨打120，自己则不停地给小骄做CPR（心肺复苏），直至医护人员赶到现场……
最后，经过抢救，奄奄一息的小骄终于脱离了危险，负责抢救的大夫告诉陈大妈，如果没有她的CPR，或是再晚来五分钟的话，这孩子的命就没了……
“孩子，人活着是得要强，但也不能太要强……”回忆起往事的陈大妈一边替小骄处理伤口，一边叹气道：“遇到什么难事就和陈妈妈说，或者告诉你们班主任，别什么事都总想着自己解决。你年纪还小，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知道吗？”
“陈妈妈，你也太小瞧我了……”小骄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服道：“谁说我没有本事的？我的事从来都是自己解决的……”
“解决个屁！”听完小骄的话，陈大妈真的有点上火了。“你要真有本事，就不会一天到晚的让自己受伤！更不会逞能逞的差点冻死在外头，还要我这个老太婆来救你！”
“对不起……”见陈大妈动了真气，小骄的语气立马软了下来。“陈妈妈，你别生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死丫头，就会惹我生气……”陈大妈紧了紧绷带，继续炮轰道：“别的孩子摔个跟头，磨破点皮，都有同学陪着来医务室。你倒好，一个人捂着脑袋灰溜溜的过来，伤成这样了都没人愿意扶你一把，人缘差到这个地步，好意思说自己有本事！”
小骄耷拉着脑袋，不敢再顶嘴，直到包扎结束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行了，这两天洗脸的时候注意点……”临分手时，陈大妈不忘嘱咐道：“千万不要让伤口碰水，否则会感染的……”
“放心吧！”小骄一边开门，一边扭头笑道：“别的不行，但我对处理伤口还是很有经验的！”话毕，这个在同学和老师们眼中不苟言笑的弄堂女孩竟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咯咯傻笑了一声，难得地流露出一个孩子应有的稚气……
“小骄！你……你别走，我还事要和你说……”
在和小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陈大妈仿佛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猛地起身叫住了她。
“本来想晚点再告诉你，不过算了，早晚都是一样……我下个礼拜就退休了，马上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不，是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听完这话，小骄猛地浑身一颤，直愣了半响之后，才抿着嘴，缓缓转过身来……
“我老伴死的早，儿子又不争气，就知道赌牌……算了，不提这个。”说话间，陈大妈的脸上疲态尽显，仿佛眨眼间老了十岁一般。“我老了，除了等死之外，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干了，所以打算回老家种种田，养养花，过几天舒坦日子……”
“陈妈妈，你……你能不能不要走……”小骄耷拉着脑袋，胸口不停起伏着来到陈大妈跟前，将自己的小手轻轻贴在了她那双粗糙而又温暖的大手上。“你救了我，还送我书包，给我织毛衣……为我做了那么多，可我……可我还什么都没能为你做呢……”
“说谁的？”陈大妈用掌心来回揉搓着小骄的小手，眼中充满了不舍。“这三年来，你每天都来陪我这个坏脾气的老太婆聊天，替我打扫屋子，按摩肩膀……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扭过了头去，不敢再看小骄，生怕自己会再一次因为舍不得这个孩子而中途变卦，就像去年冬天时那样……
那时，她的人生遭逢巨变，嗜赌成性的儿子在向她索钱未果之后，竟用木棍打晕了她，将她仅有的那点留着养老的积蓄抢走后便落荒而逃，从此没有了音讯。
那天之后，悲痛欲绝的陈大妈终日以泪洗面，回想自己这一辈子，处处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临老竟落得如此下场，越想越觉得生无可恋，于是决定亲手结束自己这惨淡而又失败的一生……
凑巧的是，她打算自杀的那天，正好是当选了三好学生的小骄上台领奖的日子。于是，她决定参加完这个孩子的颁奖仪式之后，再悄悄回家，悄悄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
当天早操过后，小骄穿着陈大妈闲暇时为她织的毛衣，精神抖擞地走上了领操台。
“这孩子，今天可真精神啊……”颁奖仪式的音乐一响，陈大妈便带头鼓起了掌来，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暖意。
在接过了钱校长亲自颁发的奖状后，小骄十分礼貌地鞠躬感谢了在场的所有师生，然后提出了一个有些令人意外的请求……
“钱校长，我有一个最想要感谢的人，想现在就把这张奖状送给她，可以吗？”
钱校长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一班的班主任王宁那扫了过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走下领操台后，小骄并没有往自己班级的方向走去，而是来到了旁观席，把奖状塞进了一个在学校里工作了30几年，却一直默默无闻，连名字都没几个人知道的老校医的手里……
“孩子，别胡闹……你……你这是……”
陈大妈整个人都懵了，从未如此引人注目过的她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妈妈，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小骄一边道谢，一边向陈大妈深鞠了一躬，由于过度紧张，事先准备好的那些感谢的话，她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只憋出一句语无伦次的蠢话来……
“能……能活到今天……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那一刻，在场的所有师生，包括钱校长在内，虽然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习惯性地鼓起掌来，如雷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操场……
颁奖仪式结束后，陈大妈紧紧拥抱了小骄，久久不愿撒手。但最后，却还是按计划悄悄溜出了学校，独自回到了家中。
“小骄啊……如果你是我的闺女……该有多好……”
万念俱灰的陈大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双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那瓶准备自杀用的安眠药。殊不知，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也跟着一起从兜里被带了出来，缓缓落在了地上……
“这丫头……什么时候写的？”
奖状正面着地，背面居然写了几行小字，陈妈妈捡起一看，顿时泪如雨下……
上面写着……
“陈妈妈，我听你的话，告诉了我爸妈今天是我领奖的日子，可他们还是没有来，只有你来了。
谢谢你，一直都那么在乎我，从未扔下过我。
今天，站在领操台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你的女儿，该有多好。”
打从那天起，陈大妈再也没有起过轻生的念头。她把小骄的奖状贴在了床头，并暗自下定决心，要陪着这个孩子一起长大，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照顾她，保护她……
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
然而，天不遂人愿，今年年初，她被诊断出了肝癌晚期，最多也剩下半年的时间了……
为了落叶归根，也为了不让小骄因为自己的病而伤心难过，影响学习，这才决定放弃治疗，回老家等死。
“对不起，陈妈妈不能留下来……不能再继续陪着你，照顾你了……”
此时此刻，阳光穿过窗棂，静静地躺在陈大妈的脸上，将她那张因为癌症而略显黯淡的脸庞妆的格外红润而又精神。
“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像你这么努力，这么要强的好孩子，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会替我继续照顾你的……”
小骄紧咬着嘴唇，使劲地摇了摇头。
“小骄啊，陈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书读的太少，没有文化，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当个有出息的孩子，知道吗？等将来考上大学，别忘了写信告诉我……到时候，就算我老的没办法过来为你鼓掌，也会在家乡……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骄傲的……”
说话间，陈大妈虽已泪流满面，却还是勉强憋出了一个微笑。
“再见了，我的闺女……能活到今天，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见陈妈妈去意已决，小骄不由朱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挺起了胸膛，再一次向陈妈妈深鞠了一躬。
久久无法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