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小骄耷拉着脑袋，神情落寞地走在回家路上，直到一股熟悉的酸臭味涌入鼻腔，她才终于抬起头来，明白自己又回到了那条黝黑而又昏暗的弄堂，回到了她那卑微而又唯一的容身之处。
刚进弄堂没几步，她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横眉冷目的大娘一路狂逼着向后退去，活生生又给“挤”回了原地……
没办法，谁让这条弄堂那么窄，当来往的人们在这条“单行道”上狭路相逢之时，弱者永远都必须忍让，强者永远都可以先行。
这就是通天弄堂，一个有规律可寻，却没道理可讲的地方。
小骄太熟悉这个地方了，以至于在踏过阴沟的时候，可以凭着本能避开被溅起了污泥。在路过各家各户门前那横七竖八的煤炉时，能第一时间的屏住呼吸和闭上眼睛，在抵挡四溅的煤灰和炊烟侵袭的同时，凭着瞬间的记忆，绕开所有的障碍物……
不止小骄，所有弄堂里的孩子大多都有这样身手，所以请一定要相信，武侠片里的盲剑客是确实存在的……
只可惜，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通天弄堂毕竟是一个卑微的地方，任何一个在社会上稍有权势，或小有名望的人都不可能委身于此。这里的人们除了要面对现实，懂得苦中作乐之外，任何不切实际，企图改变些什么的奢望都很容易被现实这把菜刀砍得体无完肤，甚至死无全尸……
而今天，对小骄而言，保送生的出现无疑就是那痛彻心扉的一刀。
晚饭后，她和往常一样，在做完了所有家务后，将椅子搬到床上，然后像只小猫一样卷缩在床脚做起了作业。
十个平方不到的屋子，能留给她睡觉和学习的空间，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角落了。
今天的作业是一篇作文，名为“我的梦想”。
小骄提着笔，眼神呆滞地望着密密麻麻的田字格，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作文，一直都是她的软肋……
比所有孩子都要勤奋好学，都要成熟懂事的她，却偏偏失去了对一个孩子来说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想象力……
因为写不好作文，小骄的语文一直都拿不了高分，因此年级排名始终都在前五徘徊，从来都没拿过第一。
可如今，重点中学的名额只剩下一个了，想不争第一都不行了。但即使争，她也几乎毫无胜算可言……
因为除了作文，她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红星小学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年级排名前十的那些孩子却无疑都非常优秀，他们个个多才多艺，几乎全都获得了升学考的额外加分……
馨然的手风琴曾经在音乐大赛中获奖，被加了10分。三班的小杰就因为是少数名族，也被加了8分，而历届奥数比赛冠军的小超，更是被离谱地加了15分……
可小骄呢？她除了读书和劳动之外，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才华，虽然是连续三年的校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区劳动模范学生，却连一分都没得加。
作文写不好，又没有额外的加分，再怎么想，她的胜算都只能被忽略不计……
“狭路相逢，勇者胜。”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最后被小骄留在作文本上的，却只有这短短的七个字……
夜已深，小骄一家四口人同挤在一张床上，父母隔着帘子睡在左边，她和奶奶睡在右边。
对于正在一天天长大的小骄来说，这张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木床仿佛每天都在变小，小得连想要伸直手脚，翻个身都变得无比困难，可她却还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这张床，习惯了委屈自己……
第二天，由于那篇奇葩的七字作文，班主任把小骄叫去了办公室。
“你的作文怎么只写七个字？狭路相逢，勇者胜？”王宁眉头紧锁，一脸疑惑道：“作为班长，你这么草率的作业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骄……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法？来，说给老师听听。”
“老师，我家的弄堂非常窄，一个人走进去，所有人都得给他让路……”小骄低头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道：“就好像升学考一样，机会只有一个，竞争的人却那么多，所以我就写了‘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
“呵呵，离升学考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什么事都还说不准，你倒是人小鬼大，想那么多。”见小骄说得头头是道，王宁忍不住笑道：“但这句话和作文的命题‘我的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梦想……就是考进重点中学，成为那个胜出的勇者！”
“这算什么梦想……”听完小骄的话，班主任莫名倒吸了一口冷气。“小骄，你的想法太极端了……升学考只是人生的一个经历，而不是全部。你一定要把心态放宽，就算没考进重点中学，你一样还是个好学生。明白吗？”
“我……我只是想考个好点的学校……难道这也算极端……也算贪心吗？”也许是这些话刺激到了小骄，向来对班主任毕恭毕敬的她竟破天荒地顶起嘴来。“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我拿什么向陈妈妈证明……证明自己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又拿什么让自己相信……相信自己的努力是有用的……”
小骄越说越激动，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
“我知道……知道自己很渺小，知道自己的梦想很可笑……可我就是不甘心，就是不想放弃……放弃这个渺小的自己，和那个……那个很可笑的梦想……”
听完小骄这一席话，王宁突然间浑身一颤，手中的钢笔“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孩子们一个个背着小书包，兴高采烈地迈入校园的那个春天……
“于小骄……于小骄……于小骄！”
新生入学的第一堂课上，讲台上的她足足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喊了三遍，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才红着小脸从教室的最后一排站了起来……
“听到点名，为什么那么久才站起来？”班主任摇了摇头，板着脸道：“抱着书包干吗？它又不是洋娃娃！把书包放下，和同学们自我介绍一下。”
没想到，当这个看上去有些怯懦，始终耷拉着脑袋的女孩缓缓放下书包时，整个教室顿时响起一片哄堂大笑。原来，她的衣服上有一个绿色的大圆补丁，里面还躺着好几个五颜六色的小方块，活像胸口挂了个王八壳子。
“不许笑！”班主任提了提眼镜，语气严肃道：“于小骄，衣服上有补丁没什么可丢人的，不用藏着掖着，知道吗？”
小骄点了点头，小腿哆嗦着坐了下去。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班主任话锋一转，冲着台下的所有孩子大声道：“记住！这里是学校！从今天开始，你们要比的不是谁穿得好！吃得好！而是谁学得好！明白吗！”
那天之后，为了避免让小骄在别的孩子面前太过自卑，王宁替她搞来了几件还算像样的旧衣服。小骄收下后，鞠躬表示了感谢，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王宁知道她家境不好，怕伤她自尊，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鼓励她好好读书。
开学初期，班里的熊孩子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闹腾起来就没完没了。为了严肃班规，整顿课堂纪律，王宁经常趁着其他老师上课时偷偷来到教室的后窗，观察孩子们在课堂上的一举一动，谁不顺眼就把谁的名字记在本子上，放学后逐个“修理”。
就这样，班里所有的孩子几乎全都被她“教育”了个遍。
除了一个人，那就是于小骄……
和其他的孩子不同，小骄在上课时没有任何的表现欲，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但听课却格外地认真。一整节课下来，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黑板，连坐姿都从一而终的挺拔。如此不可思议的专注力，别说是一个才7、8岁的孩子，就连大人都没几个能够做到。
经过几个月的观察，王宁惊讶地发现，这个家境贫寒，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软弱，那么需要照顾，她不但学习成绩好得离谱，门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就连其他方面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
开学至今，她从未有过一天迟到，也从未违反过任何一条校纪校规。受了委屈，她从不抱怨；做了好事，她也从不表功。她的穿着虽然很不体面，但却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指甲里永远都看不到黑泥。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都用心做到了最好。
没有一个老师会不喜欢这样的学生，王宁自然也不例外。于是，某天放学后，她把小骄叫来了办公室，打算委任她当班里的班长……
“对不起，王老师……”没想到，小骄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我当不了班长，也不想当班长。”
“为什么不想当班长？”王宁一脸疑惑道：“是不是对自己没信心？”
“王老师，同学们都不喜欢我，我怎么可能做得好班长呢？”小骄低着头，神色尴尬道：“做不到的事情，不如不做……”
听完小骄的话，王宁不禁摇了摇头，当天便决定去她家进行一次家访……
那是一次令她终生难忘的家访……
“妈的，死丫头！这么晚才回来！野哪去了！”
刚踏进小骄家的大门，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便冲上来给了小骄一个耳光，吓得王宁赶紧将她护到了身后。
“你是谁？”小骄的父亲打了个酒嗝，冲着她呲牙咧嘴道：“我打我闺女管你什么事！”
“我……我是小骄的班主任！”王宁咽了口唾沫，惊魂未定道。
“哦！是老师啊……”小骄的父亲冷笑了一声，扭头对着小骄的屁股就是一脚。“愣着干吗？还不快去给老师倒水去！”
“住手！”班主任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孩子！太过分了！”
“嘿嘿……”小骄父亲傻笑了一声，摸了摸脑袋。“对不住！我这也是习惯了……”
“习惯……这怎么可以习惯……”王宁缓缓坐下，双手不由微微发颤。“小骄爸爸，你女儿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你……”
“是吗？还有这事？”小骄父亲点了支烟，不知所谓道：“让您见笑了。”
“见笑？”王宁一脸不解道：“我有说错什么吗？”
“嘿嘿，您也太抬举她了，什么优秀不优秀的，就一黄毛丫头，读书再好也没用，多学点家务，将来嫁个好男人也就得了。”父亲吐着烟圈，神色鄙夷地撇了一眼正在倒水的女儿。“说实话，要不是这丫头和我死倔，我根本就不会让她去上学……不过，我也和她约法三章了，读书管读书，家务绝对不能落下，等识完字，读完小学就不准再读了，中学开销可大了去了，我们家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没那么多闲钱供一个丫头读书。”
“我们……我们国家九年制义务教育，除了一点书费和学杂费之外，哪来的开销太大？”王宁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佯装镇定道：“如果您家里条件不好，可以向学校申请，把书费和学杂费统统都给免了，但不可以不让孩子读书啊！”
“王老师，请喝茶……”懂事的小骄见气氛不对，立马捧着热乎乎的茶水跑来解围。
“谢谢……”班主任接过茶水，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道：“小骄爸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这重男轻女的思想真得好好改改，可不能犯糊涂，耽误孩子的前途啊……”
“老师啊，您说的这些都是大道理，没用……”小骄父亲掐了烟，咧嘴露出了一排黑牙。“丫头就是丫头，书读的再多，能耐再大又怎么样？将来一样要嫁人，到时候享福的是她老公，又不是我，我干嘛要花钱栽培她？这不冤枉吗？”
“混蛋……”王宁怒目圆睁，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敲，把小骄全家都给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失礼了……”王宁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小骄，出来送送老师，老师有话和你说。”
出门后，小骄一路低着头，默默地跟在班主任身后，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小骄……”临到弄堂口，王宁突然停了下来。“你真的打算听你爸的话，读完小学就辍学吗？”
小骄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做不到的事情，不如不做……”王宁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但读书是你能够做到，而且做得很好的事情，为什么要轻易放弃……”
“不是我不想读书，是读书根本就没有用……”小骄埋头纠结了半天，突然哽咽了起来。“王老师，我已经考了很多的100分了，可又有什么用呢？爸爸还是一样的讨厌我，同学们还是一样的瞧不起我……可能我爸是对的，因为我是个女孩，是个多余的人，所以做什么都没有用……”
“胡说八道！你只不过读了几天的书，凭什么说读书没有用！”听完小骄的这番话，王宁猛地转过了身来，大声怒道：“于小骄！读书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就放弃！你这么懦弱，又凭什么让人喜欢！让人瞧得起！”
见班主任发飙，小骄顿时被吓得不知所措，小脑袋埋的更低了
“对不起，老师的话有点太重了……”王宁叹了口气，牵着小骄的小手，继续向前走去……
出了弄堂，她突然眼前一亮，于是便停下脚步，指着一朵在墙角旮旯处瑟瑟发抖的小黄花，浅笑道：“小骄，你瞧这朵花漂亮吗？”
“嗯……漂亮。”小骄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那你觉得它和我们学校花坛里的那些花，哪个更漂亮？”
“当然是学校花坛里的花漂亮……”小骄望了一眼小黄花，轻声道：“它太小，太不起眼了……”
“嗯，也许你是对的……”王宁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那朵小黄花，眼神温柔道：“但老师却更喜欢它多一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骄摇了摇头。
王宁笑了笑，挥手将小骄招了过来，像个母亲一样搂着她，微笑道：“你看，这堆长满了青苔的烂瓦就是它的家，它没有朋友，没有家人，谁都不关心它的死活……瞧，它的根茎已经折了，叶子上还有脚印，说明它活得很不容易，每天都在别人的践踏下努力求生……”
“它真可怜……”小骄伸手摸了摸小黄花的花瓣，心里莫名地难过起来。
“你错了……”王宁轻抚着小骄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如果把学校花坛里那些娇贵的名花搬来这里，没有一朵可以活得过三天，但它做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比那些温室里的花朵要坚强和勇敢得多！它虽然很渺小，虽然就快凋谢了，但却并不可怜！因为它和这世上所有的花一样，一样骄傲的绽放过了。”
“为什么……它明明那么渺小，那么容易受伤……”小骄红着眼圈，双唇微颤道：“为什么还可以那么坚强，那么勇敢呢……”
“因为它相信自己不是多余的，相信自己一定是为了绽放而来到这个世上的！”王宁缓缓站起身来，字字铿锵道：“因为它……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那个渺小的自己啊！”
小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使劲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被甩到了地上……
打从那天起，她便成为了一班的班长，虽然她无法改变同学们对她的成见，更无法改变父亲对她的厌恶，但至少，她改变了自己……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朵花，一朵永不言弃，拼命想要绽放的花。
“王老师……王老师！你……你怎么了？”
小骄的呼唤声将王宁从回忆里拉了回来，缓过神来的她只感觉脸颊一阵温热，伸手一摸才发现眼眶已湿成了一片。
“对不起！王老师！你……你不要再难过了。”被班主任的眼泪给吓坏了的小骄不停地鞠躬，不停地道歉。“都是我的错！我……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你没有错……你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是我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才对……”王宁揉了揉眼睛，苦笑了一声。“好了，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骄点了点头，一脸愧疚地离开了办公室……
放学后的天空飘起了小雨，王宁的桌上堆满了还没改完的作业和考卷，可她却像根木桩般杵在窗前，痴痴地望着楼下的花坛，久久不愿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