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搀扶着瘦弱的新娘子一步步走进宅院,心口的温度一点点褪去,他这一生本不该有奢望。他想起那日苏洵沉默良久后对他说的话,“阿城,不要怨我,好好待林家的姑娘,那是最适合你的人。”
林清的确是那个适合他的人,她从不会吵闹,只会静静地伴在他身边,为他弹琴研磨,她身子极差,他几次催她去休息,她都笑着拒绝,“阿清也没什么能帮上夫君的了,只是在旁陪伴罢了。”他也就默认下了,他待她极好,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那人的消息时不时传来,他总能不变声色地听了来,她回京的时间少的掐指可算,更多的时候都是奔波在疆场上,十一月的时候,边关大捷,那个人终是回来,一双眸子没了当初的晶亮,更多的是沉郁的黑,浓重得化不开。可是她终究还是她,即使有了心事,却像雪后的腊梅更加明艳。
那一年,箴言公主打碎了左相家小公子送来的玉器,扬长而去的故事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人们都说箴言公主把她在战场的脾气半分不少的带了回来,骄纵一时。此时的右相则坐在一间茶馆的二楼静静地品着手里的一品余香,另一只手握着一卷书简,旁边坐着左相家的小儿子,京里出了名的小祖宗,最擅长的事就是跟他爹对着干,他爹看不顺眼顾成,他偏偏跑过来跟他结交。小公子虽然嘴碎了些,但是人却长得极水灵俊俏,竟是比许多姑娘生的更加白嫩,生起气来,脸涨得通红,且生平最讨厌别人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他。
“我是纯爷们!”不知道谁又触了这位小祖宗的眉头,他在一旁嘀咕了半个钟头,顾成被他吵得看不下去书,抬起头望了一眼前面说得唾沫横飞的老者。
“唉?阿成你说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女人,竟然对着我这种纯爷们叫姐姐!”左相家的小公子姓王,名小虎,拥有着霸气的名字和秀气的脸,此时眉头快拧成一股麻绳了。
“年纪不大,眼光倒是狠辣。”顾成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阿成,你不能这样对我。”王小虎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优哉游哉的人。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砸了你送去的东西?”
“她说上面画得那条蛇又丑又可怕,说我一定是因为嫉恨小时候她不小心把我推到池塘里的事所以故意诅咒她。”
“蛇?”
“不是,那上面的是一条龙······”
“······”
箴言公主城印月脾气不好,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而她酷爱美酒则是另一件大街小巷都知道的事情。醉卧桃林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眯着眼看着晴好的天,身子倚在树边,一个模糊的影子走进她的视线,一袭白衣模糊了她的眼,她下意识伸手去够,那身影闪躲了一下,箴言怔怔地看着手白色带子,觉得甚是眼熟。抬起头的时候发觉对面那人的脸色有点僵硬,一只手还拽着腰间的衣服,未带她反应过来便匆匆离去。
第二天宫女来给箴言洗漱的时候,看见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拽着跟带子发愣。
“公主?”
“啊?”她像是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的时候把手背到了后面。
“公主昨天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就有点不对劲了。”小宫女嬉笑着跳到她身边,一把就夺过了她遮遮掩掩的东西,惊呼了一声,“呀!公主你怎么有男子的东西?”
男,男子······等小宫女抬起头瞧得时候,面前的姑娘的脸早已涨得通红。她是真不记得昨天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此时的顾成坐在屋内叹气,他是真不该没事去逛御花园的,想起昨天家丁看着他匆匆跑出来时诧异的目光,他又叹了口气。外面有敲门声,三声,由浅到重。他眯了眯眼,推开门的时候一封信放在了门口,门外空无一人,这是他与苏洵交流的方式,以免外人怀疑,他们私下甚少见面。此时他看着面前的那一封信,心下却隐隐有着不安。大抵这世上的不幸发生的时候我们都会隐约有所察觉,但是也因为无法改变从想过逃避。他最终还是弯下腰拆开了信纸。整张纸上之后几个字,鲜红的刺眼。“一月后,向圣上求娶箴言公主。”
无论他怎么逃避,终究还是难以避免与她的命运有所相交。
苏洵的心思再好猜不过,战无不胜的将军又或者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无论哪个角色对他来说都是理由。
他以有妻之身求娶本事不妥,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箴言她······答应了。她大婚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练武场前的石桥上,她斜坐在那儿,发呆地看着远处,一身戎装上沾了泥土,手里却握着一根花枝。转头瞧见他的时候,眼睛有一丝狼狈,匆忙中竟直接从桥上翻了下去,他心里一惊,上前去寻的时候,就看见她从桥下的水里慢慢往一旁游去,耳朵红红的。
城帝终究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有一要求就是让箴言以正妻身份下嫁。那一夜,他在林清门前站了很久,终是转身离去。可是那一刻,身后的门却开了。林清站在那里,冲他微笑,他在那微笑下无处遁形。到最后,他什么都给不了她。他从未亏欠一个人至深。
“夫君,进来吧。”
林清沏了一壶茶,给他倒上,顾成沉默地看着她的一言一行。
许久,终是开口,“阿清······”
林清的手一抖,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生下来的时候郎中就告诉我爹,我怕是活不过二十岁,多亏了奶娘的悉心照料,才让我能活到今天,活着嫁给夫君。可是夫君,我却知你从不曾爱过我。”她的眼睛透彻明晰,战战兢兢地活了二十年,大概因为知道人生有限,所以比别人看得更加明晰。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也知道,你爱她。”顾成书房里常年不败的花枝,是箴言公主最喜欢的桃花枝。她自幼病弱,心思极细腻,但最终让她恍然的终是他那一纸丹青下的真心。这世上没人画她会比他画的更好看。
“我有负于你。”
她摇摇头,“夫君,我与你不一样,我的生命薄弱,所以我只想活着。但我是尚书之女,无可避免卷入其中,不是嫁给你也会嫁给旁的人。对于情爱之事,我怕是不如你执着。”
这世间怕是再没这么一个人如林清这般,她心思纯然,性情淡泊。”此后,我更愿与你为友。“
那一夜,他与林清达成的誓言只他二人知晓,旁人便只道好一对恩爱夫妻。
顾成在洞房花烛夜的前一夜在这个房间坐了一夜,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的小姑娘,那时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竟有着这样的缘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摆放着的红豆糕。“明日,就让他们陪你吧。”
他们虽成婚,但终究只是苏洵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今后万事凶险,他想尽力护着她,却唯恐最后伤她最深的会是自己。
后来的很多事,怪不了任何人。
三年后,他从城北抱回一个小姑娘,那时林清病重,他希望能成全她最后一个当母亲的梦想。抱着小小的婴孩,林清缓缓地笑了,她说,“阿成,你看,生命是多神奇的东西,她多可爱。”从那日交心之后,她再未叫过他夫君,他们虽未相爱,却彼此了解,视为知己。
“我第一次看见箴言,就在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那样的肆意,那样的风采,是我永远比不上的。”她抱着孩子,淡淡笑道,他垂下眼去,“所以,阿成,我才更不希望看到你后悔,在活着的时候要告诉她你的心思,不然怕是要抱憾终身的。”他苦笑,他何尝不知,那个色彩鲜艳的女子自进府后一日日变得沉默,当年的那份飞扬跋扈早已收敛。他常常看着她舞剑读书,更多的时候是发呆,像是失了生气的木偶,他第一次感到后悔。
我们总是有太多的秘密,当年不曾说,今后也不会说。
二十年转瞬即逝,他们都老了,他护了一生的人,终究还是死在了这场他们策划已久的阴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隐忍沉默就像一场笑话,他曾想过,他若是输了,她自然无事,若是赢了,他也会保下她,从此带她离开。却万万没想到今日的结局,但大概这就是尽头了,她那样的性子,又怎会跟自己离开,想说的话没有机会再开口。
他张嘴的时候一口腥甜涌了上来,他任凭周围的士兵把他拖了下去,眼里的光慢慢熄灭。
那一年的顾成,上京赶考,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红衣,从此无法忘怀。
无法得偿所愿的情感我们喜欢称之为孽缘,可是只有当事人知道那段曾经的记忆有多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