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是我念书时做兼职认识的女孩,她是我们几人中最有原则和意志力的那个。
每当中午我们考虑打哪个外卖电话订午餐时,她一定自己带饭,午餐是她自制的水果餐。她说:“我们一整天都闷在办公室里,空气不流通,人最容易上火,要多吃水果补充水分。你看你们,脸上就是因为上火发痘。”
我们并不埋怨她的直言不讳,但每当大快朵颐时,看着她精美的器皿里装着可爱的午餐,还是十分眼馋。一到午饭时间,便开始打赌这次爱丽丝带的是水果餐还是布丁。
爱丽丝比我们大两岁,有时说话像个大姐姐,对我们的好奇、八卦心理,她表现得气定神闲,动不动还会分享她的制作心得。
“香蕉和别的水果不同,里面含有大量的淀粉,跟土豆比较接近,吃下去会有饱腹的感觉。人们每天坐着不动,很容易便秘,对消化也不好,因此香蕉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今天带的是朗姆酒焦糖煎香蕉。”说着,她打开玻璃餐盒,每个人都凑上去看。
躺在玻璃餐盒里的是对切成长条的香蕉,浇着焦糖,上面撒着葡萄干还有杏仁片,飘出淡淡的朗姆酒香。
爱丽丝拿出配备的小巧餐叉,切下一小块细嚼慢咽。
“是前一天准备好的?”我问。
“不是,早点起床,材料都准备好,最多花一刻钟就行。”
“我好像在哪个餐厅里吃到过。”有人说。
“嗯,这是个甜点,餐厅会放在高脚杯里,加上冰激凌,很漂亮。”
爱丽丝在手机里翻出她在餐厅吃朗姆酒焦糖煎香蕉时的照片,补充说:“正餐我没什么兴趣,做甜点是我的强项。你们谁想学吗?”
甜点是想学的,但跟着爱丽丝学……有点头疼,她是偏执症、强迫症结合体,在她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担心自己笨手笨脚被她嫌弃,而且她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指点”。
“我想学……”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晕头转向地表态了。
其他人纷纷表示:“你学会了教我。”
“我提供香蕉。”
“我家有很多朗姆酒。”
“我能负责吃——如果一下子做得太多的话……”
最后说话的那个直接被无视了。
某日,我准备好材料,打电话给爱丽丝问她几时来,电话那头她很仔细地核对了一遍材料,然后利索地说:“来我家吧,我现在走不开。”
秋高气爽,既不刮风也不下雨,我连像样点的借口说不去也想不到。其实,我们做兼职的几个女生相处得很不错,经常聚餐,还约了一起出去玩,爱丽丝也会参与,只是有点不太闹。我们拿她开玩笑,她也不会生气,有时会故作夸张的表情,说:“你们够了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说完,笑得比我们还开心。
可是,这次没了其他人插科打诨,我甚至想会不会和爱丽丝相处尴尬,她看起来那么冷静、理性、一丝不苟的。
我提着朗姆酒和一串香蕉,以及若干材料,一路从大楼门卫眼前经过,门卫大约奇怪极了,怎么有人这么送礼的?
爱丽丝穿着粉色兔子的拖鞋,卷着发卷,摘下隐形眼镜后,戴上书卷气的黑框眼镜,平日逼人的气势锐减,她笑着说:“来啦,快进来。”
她的家初看并无特别之处,装潢简约、明亮,窗台上摆着盆景,几尾热带鱼养在玻璃缸里。她爸妈平时工作繁忙,多数时间她需要照顾自己,家里雇了保姆每周来打扫两次,她的房间是禁地。
“哦。”我听到“禁地”两字,便默默地应了声。
她忽然说:“你喜欢收藏吗?”
“哪种收藏?”我好奇道。
她神秘一笑,推开她房间的门,我探头张望一眼,惊讶地站在门口。
“这些是真的吗?”
“是啊。”她示意我进去,说:“这些是我十几年的收藏。”
我所理解的奢华还停留在金碧辉煌的表象,爱丽丝的奢华则在她的精神世界,闪着摇曳生姿的光。房间里摆着造型各异的陶瓷餐具,每一件都是她亲手制作,床前的茶几上有莹光通透潋滟的水晶杯,她说:“水晶价格不菲,而且易碎,我原本想将房间布置成北欧式的冰天雪地,但不知为什么,当我心情低落时,看着它们感觉更颓废,总像在等着冬天的一缕阳光。谁愿意总是等待呢?”
书架上摆满一排陶瓷工艺的杂志、书籍,她随便抽出一本给我看,说:“里面有篇文章提到电影《人鬼情未了》和陶艺作坊,我去报名学了一个阶段。当时我很想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我制作了很多餐具,这里的碗碟杯盘,都是我自己设计制作的,我连吃什么甜点配哪款餐具都写进笔记啦!”
爱丽丝的空白本上描绘着陶瓷图案,笔记本上写着一段段制作心得,像是日志,也提到她和几个朋友去景德镇学艺的事。我见她脸上迟疑的神色,忙把笔记本合上还给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把笔记本放回抽屉里,表情若常地说:“有一阵子想做烛台,各种光怪陆离的烛台,不是电影里那种银质的,晚上点在房间里,觉得很温馨。”
我想象着烛光摇曳投射在白色墙壁上的暖色,爱丽丝走进了她的世界里。
“太美了,你还有这样的心思。”
她点点头。
此时门铃大作,她赶紧跑出去应门。
“累死了,跑了好多地方——咦,你有朋友在啊?”
一个陌生时髦女子踩着双高跟鞋走进客厅,爱丽丝像被抽了气的皮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
来人化了精致的妆,头发一丝不苟地垂顺,每一个角度都能拍下来作洗发水广告。她手上提了一堆大小纸袋,显然刚购物了一番,战果颇丰。
养尊处优的人,身上自有一种气质,时髦女子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晚上我和韦廉有个聚会,他常会提起你做的甜点,你要不要过来展示一下?很多人会去哦,韦廉有几个朋友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说完,她意味深长地对爱丽丝笑道。
爱丽丝脸上陪着笑,眼神没有一丝笑意,看不出是不开心还是不情愿。时髦女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盒,当着爱丽丝的面拆开了包装纸,一条丝巾飘了出来,她将丝巾戴在爱丽丝的脖子上,打了个花式的结又拆开,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条,我和韦廉经过店铺时,他帮我一起选的。”
从始至终爱丽丝一直没说话,也没有介绍时髦女子是谁,而我也一直靠在墙上,心想:她到底是谁?
忽然,爱丽丝抽下颈项上的丝巾,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这算什么,再贵重的,你也承受得起。你总不能一天到晚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吧,你是女孩子啊,要有社交圈,你不去争取,男朋友都被别人抢走了。”
时髦女子又从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拆出一个带烛台的蜡烛,解释说这用来薰香,眼神瞄了眼爱丽丝的房间,说:“可别晚上睡着的时候点,会烧着家具的。”
现在连我也听出时髦女子话中有话了,我和爱丽丝是兼职时认识的,平时大家聚在一起闲聊的范围多是各种八卦,家里的事不太会说。
时髦女子大约觉得差不多了,收拾了下东西,转身准备离去,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爱丽丝,又打量了我一眼,这算是她第一回正眼看我,目光最后重新回到爱丽丝身上,说:“记得晚点过来,我们都等着你,你还可以带朋友一起,如果没有,我找韦廉的朋友来接你。”
“不。我和朋友一起,就是她——”爱丽丝指着我,说,“你来之前,我们正在说晚上的事。”
“好吧。”时髦女子嘴角抿了个弧线,踩着细高跟鞋走了。
“她是谁?”等她关上门,我问。
“穿上香奈儿不希望别人碰到她衣服的人。”爱丽丝阴郁地说,“她是我堂姐,爸妈出差时,我就住在她家。她妈妈是个设计师,我伯父以前开服装厂,现在开贸易公司,她只穿一线品牌的衣服。”
“你和她关系不好吧?”
爱丽丝苦笑:“我爸一直说人不能没有良心,小时候她家照顾我,和黛茜的关系一定要处理好。其实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黛茜的社交圈很重要,他们希望黛茜给我介绍男友。我和黛茜从来没有共同语言,刚才要不是你在,她根本不会多和我说一句。”
堂姐妹的关系纵然不好,也不至于这么糟糕,我心想是不是还因为别的什么事?
要是不熟的人忽然登门拜访,主人家穿着居家服迎接,多半感觉很局促,爱丽丝刚才就是这样,一下一下地拉外袍,头上的发卷要扯下来不容易,脚上的绒毛兔鞋几次想踢掉,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感觉更奇怪。没什么能逃过黛茜的目光,眼中钉是个什么样的概念?看一眼黛茜的眼神就知道。
傍晚时分,我和爱丽丝收拾妥当,去参加她堂姐的聚会。
爱丽丝每几分钟检查下妆容,头发是否够蓬松,衣服上是不是落了灰尘,我和她说话时,她心不在焉。我问:“会有很多人吗?”
“他们都会来……这会儿可能已经有人来了。”她在化妆包里翻了一遍,拿错了唇彩,懊恼得一定要去买一支,说,“顺路的,时间来得及,去吧、去吧。”
明明是同款色系的唇彩,爱丽丝端详了好一会儿,不停地问我:“你觉得呢?我怎么感觉颜色不太一样?”专柜小姐不再试图说服她,走去一旁。
“再试下去,我们真的要来不及了。”我轻声说,她是如此紧张。
爱丽丝诠释了什么是选择障碍症,最后的最后,我和专柜小姐再三地肯定是同一款没错,她才终于决定了下来。
餐会地在黛茜家的客厅里,一栋欧式的小别墅,楼上楼下,三楼是露天烧烤,这会儿烤架已被搬到了园子里。那些年,房价还没疯涨,能买得起这类别墅的也不会太多。
一进去,黛茜正专注地和人聊天,一身酒红色的裙子,贴身包臀,高跟鞋恰好地踮起几分,以示倾听的用心和认真。周围有人认出了爱丽丝,打了声招呼,几步之外的黛茜浑然未觉,直到与她说话的人对她示意了下身后的爱丽丝,她方才一脸惊喜地转过身,上前抱了下爱丽丝,用热络的语气说:“太好了,你终于来了,我们一直在说你呢,韦廉都说要开车去接你了。”
一个身穿深色衬衫的男子,手上拿着酒杯,对爱丽丝笑了笑,笑容慵懒。
我在厨房煎黄油,柜子上一排排罗列整齐的马提尼杯,爱丽丝去找备用的朗姆酒浸葡萄干。两个女孩站在门口说话:“看到黛茜的堂妹了吗?”
“差点放火烧了房子的那个?”
“对,就是她!听说要不是韦廉及时救了她,房子都快烧没了。”
“嘘,小声点,我听说她是因为韦廉——”
“爱丽丝和韦廉?黛茜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黛茜和韦廉还拿这件事开玩笑呢,知道的人不少——”
“别说了,她过来了。”
锅里的白砂糖已焦黄,我将切好的香蕉放入锅内。爱丽丝过来后看了眼,将朗姆酒倒入,点燃打火机时她忽然停了下来,我问:“让我试试?”她茫然地点头,我接过打火机点燃,火熄灭后朝锅里撒了杏仁片装杯。
吃甜点时,黛茜忽然走到我身旁,说:“今天谢谢你来帮忙,你是她的同学吗?”
“不是,我和她一起做兼职认识的。”
黛茜表情不变地“哦”了声,说:“你看过爱丽丝的收藏吧?”
“是啊,很漂亮。”我试着客套地笑一下,觉得黛茜脸上掠过一个怪异的表情,她笑着说:“她有时不太实际,精神世界是丰富的,但跟外界不太接触,你可不要被她吓着啊!”她刚说完就被人叫走了。
如果黛茜说的“吓着”是指点燃房子,刚才我已经听到了。
爱丽丝和人聊完后,我们坐在客厅外,院子里烧烤的火还没熄,一群拿着啤酒的人进进出出。
她看起来情绪很低落,与傍晚时的神经高度紧张截然相反,眼角的睫毛膏有些晕开,她翻着小包找唇彩,却怎么也找不到,欲哭无泪。
“你怎么了?”
她沉默地看看我,停止了翻找。
“听到她们在背后说你了?”
爱丽丝突然一震,像被人从高空推下:“你听到什么了?”
我尝试跟她解释经过,她听不进去,皱着眉头时,眼中的哀伤清晰可见,说:“那是个意外,我看到水晶杯里的圆球蜡烛特别好看,就点了一个,结果睡着了,黛茜说她很快就回来,谁知道……我伯父没说什么,我爸气极了,打了我一个耳光,后来我妈告诉我,黛茜对爸爸说了什么。”
黛茜像只花蝴蝶,满场飞,韦廉刚和几个女孩说上话,立刻被她拉去一旁,到哪都能听到她的欢声笑语。
“我们要不要现在就走?”我问。
爱丽丝立即点头,她不想去跟黛茜打招呼,我跑去说爱丽丝不舒服,我陪她回家。黛茜慢慢、慢慢地作出惊讶状,说:“这样啊,你快送她回去吧。”说完,立刻回过身去和人继续聊天。那几个听见我说话的人,脸上都闪过一丝会意的神情,也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女人吵架就这样,不见烽烟,无声无息地角力。
走出大门时,爱丽丝像被抽空的皮球,整个人耷拉着,精神萎靡。她想回头看一看,背后一片欢声笑语,我知道有个人影正站在身后看爱丽丝,我劝她:“不要回头,走出去就好了。”
“韦廉,你来看这是什么呀!”黛茜的欢笑声分外刺耳,一阵脚步声跟了过去,走远了。
爱丽丝的每个梦用精美的水晶装着,奢华、通透,碎了,受伤了,换上陶瓷,经过煅烧的灼烈,精美依旧,梦藏在陶瓷里面,别人看不见,更不拿出来。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仙境里梦游,幻想遇见会遇见的人,最后却发现,迷失的人迷失了。
“你希望超然的寄托,成为你的信仰,像装在马提尼杯里的朗姆焦糖香蕉,每一小口都那么低调、心喜。你用胆怯把自己灌醉,以为这样就好,躲在后面拒绝听,我希望你醒过来,看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