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经常晚上出去吃路边摊，新来的摊子有卖云吞面的，吃的人不少，找不到位子是常有的事，一堆人围成圈，好像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的夜生活。
走到便利店附近时，突然一阵暴雨浇下来，我拎着面快步跑进去躲雨，足足等了一刻钟不见大雨有停下的意思。买了饮料后，我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不顾一切地开始吃，实在是饿惨了。
大雨如注，只有便利店的白光敞亮，远近黯淡的路灯下，人们纷纷消失在雨幕中。我一个人对着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一口一口吃着云吞面，仿佛囫囵吞下了整条街的寂静。我听不见雨声之外的世界，只独享屋檐下小小的安宁。
一个呼喝声忽然传出，来者抱着头冲到屋檐下，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小狗。他甩着头上的水珠，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明显感觉有水珠甩到我身上了，很讨厌突然被人破坏了气氛，干脆夸张地舀了一口汤泼出去。那人转身坐在长椅的另一头，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模样，耳朵上一闪一闪的，应该是戴了耳钉。他从兜里拿出耳机用袖子擦，又拿出手机、打火机、钥匙、钱包等一堆东西，全都湿透了，纸巾浸湿成一团，他抓着脑袋一副懊恼的样子。
我吹着已经不烫的云吞面，吃得很开心。
少年忽然说：“是路口那家的云吞面吗？”
“嗯。”我继续吃。
“现在大概收摊了。”他喃喃自语道，脱了湿透的外套，黑色的T恤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看见他手臂上的疤痕，像是无意间窥见了别人的秘密，赶紧移开了视线。
“这是我的文身。”他看了下手臂上的伤疤，“在朋友店里文的。”
“不好看啊。”我看了他一眼，大咧咧地说道。
“因为文坏了。”他很自然地接口道，没有任何恼怒的表情。
我又看了看，他把手伸过来些，解释道：“本来这里应该是个花纹图案，还有树叶和藤，文到这边的时候发觉结构不对称，很怪，洗掉又很麻烦，就算了。”
他倾身时一束光打亮了他的侧面，我发现耳钉上是颗珍珠，之前还以为是水钻之类，什么样的男孩会在耳朵上戴颗珍珠呢？
“耳钉很漂亮。”
少年摸了下耳朵，说：“我只有这一颗珍珠，本来还有一颗，但是掉了。”
我猜大概和女孩子有关，笑了笑没问。
大雨依旧磅礴，街道两旁开始有了积水。少年摆弄了一遍手机和耳机，确认都已经坏了。我出门时只带了钱和钥匙，告诉他：“便利店里应该有电话。”
“可我不记得号码呀。”说着，他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倒霉到极点的时候不怒反笑的表情。
少年的眼神很亮，牙齿很白。他说认识一个总是半夜里出来买牛奶的女孩，她很漂亮，是他喜欢的那种漂亮，可她看起来那么孤独，从女孩的眼神中他就能看出来。
“仅仅是从眼神？”
“嗯。”他很坦率地点头，“如果你没有遇见过，你不会相信那种突然的……”他低着头想了想，仿佛已经词穷，“怦然心动！就是那种感觉，在所有你遇见的人里，你唯独被某一个人深深吸引，如果她走出了视线，周围会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他的眼神里满是喜悦，我听了很是感动，小心翼翼地问：“那她呢？”
女孩总在夜里十一点去便利店买牛奶，她睡不好，整夜整夜在黑暗中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那时她刚刚结束一段多年的感情，思念对方时，她把自己深埋在水中，只是为了不让眼泪流淌出来。
少年第七次在便利店外遇见那女孩，两人买了一模一样的牛奶走出店门。
一个说：“你不该这么晚出门。”
另一个说：“为什么总碰见你？”
“我们可以在同一个时间喝完这罐牛奶吗？”少年微笑着摇了摇手上的牛奶罐。
爱情的长度或许就只有一罐牛奶的时间。
女孩落寞的双眼涌出了一丝笑意，她说自己严重失眠，已经到了吃安眠药的地步。她没有朋友，没有熟悉的人，工作后的成年人很少再联系，除了工作，她没有生活。
她对少年说：“每个黄昏，我习惯步行回家，在熙攘的人群里嗅着生的气息，偶尔看着那些陌生的情侣，真是羡慕，每次我都匆匆看一眼，我怕羡慕成了我的嫉妒。”
女孩拨弄着手上的珍珠吊坠，轻声说：“你也失眠吗？”
少年卷起了袖子，给她看那段消逝了的爱在手腕上的遗迹，说：“这儿曾刻下了一个女孩的名字，现在只剩下一道伤疤。”
我仔细看了看少年的手臂，一团烧灼的深痕，收口了的伤，痕迹还在。因为太深，碰触了还是会疼。
所有的爱情故事里，最不缺的就是伤痕。年轻的时候，我们认定的这个那个，在流年岁月里，都抵不过时间的无情，能被记住名字，都成了一种奢望。
“那时，她刚和男友分手，我和女朋友也彻底结束了。我每次看到她避开别人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自己，我和她都是那种没法隐藏悲伤的人。”
“后来呢？”
“她的家人知道后极力反对。”
我感觉有些奇怪，少年看起来二十岁左右，这个年纪就算开始一段不那么般配的恋爱也不必惊动家里人的。
“我之前一个女朋友比我大两岁，她比我大六岁。”
“姐弟恋也没什么……”我踌躇着问，“你几岁？”
“快二十一岁了。”
“我还以为你二十岁不到。”我笑得有些心虚，他看起来很瘦，少年人的清瘦。
二十岁之前，少年过得很嚣张，脾气很坏，有一群险象环生的狐朋狗友，身上常常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伤痕。他说喜欢承受身体的伤痛，人只有被重创后才会明白极力往上爬的渴望。可他处理不好和别人的关系，尤其和女孩子的交往，女孩追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电话，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他永远给不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他有时候连自己的伤痛都感觉不到，怎么能去感受别人？每段关系结束，女孩们都落荒而逃，他是那个圈子里出了名的坏男孩，连他也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的珍珠耳钉闪了一下，他藏在阴影里沉默。
“你伤害她们，更伤心的人是你，难道不是吗？”
他抚着手臂上的伤疤：“我受不了那些，我……”
“害怕相信？”我犹豫着说。
少年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六岁前父母离婚了，父亲坐了六年牢。同学、邻居，他周围的人都知道他的生长环境，人们同情孩子的遭遇，也提防着他靠近自己的孩子。父亲出狱的第一年，一直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了，他年少的生活里只记得奶奶年迈的叫喊声，叫唤贪玩的他快回家，狭小的房子里仅仅容纳下两张狭窄的小床。
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要替自己出头，面对挑衅，他用拳头解决问题，女孩们怕他躲着他，男孩们不敢再惹他。
“你不太像古惑仔啊。”我刚才一定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想在他甩水珠时责备他几句。
“高中毕业后我就跟着我爸做生意去了，前两年他又结婚了。”
“女孩的家人反对，是因为你的家庭？”
“我二十一岁——”
“快二十一岁。”我纠正道。
他怪异地瞥了我一眼，继续说：“她二十七岁，她的家人是很普通的人，只希望她嫁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个毛头小子，没法给她安定的生活。我明白他们的担心，像我这样连自己情绪都控制不好的人，不仅不能对自己负责，还会毁了她。”
“你们放弃了？”
“不。”他很坚定，“一个人会改变，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而然发生的，是因为有让你值得这么做的人出现了，而这个人是能颠覆你整个生活的人。遇见她之前，我从没想过结婚、安定这种事，可看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了，我愿意去相信她，我也想让她相信我。”
磅礴的大雨渐渐小了，几个路人撑着雨伞涉水而过，便利店有了顾客上门。
少年起身将拧干的外套搭在肩上，说：“我有一年没见她了，去了好多地方，不管走了多远，虽然变数不定，还是想回头看看这里。今天是她的生日，如果她答应跟我，我会在云吞面那里看到她，她很喜欢从前的香港电影。”他笑得很开心，“也许以后，我和她能开个夫妻云吞……”
我对着少年逐渐走远的身影挥手，心想：到底要不要跟过去看个究竟呢？
一个周末，在朋友家吃饭，天气随时都会要下雨的样子，大家都不想出去。
从厨房里找出面粉，还有几颗新鲜的青菜，我提议说做云吞面，她们纷纷点头，话题从早期的港片一直说到经典的爱情故事。
“我喜欢《秋天的童话》。”
“《十二夜》才是最经典的。”
“这部是后来的！我还是喜欢《古惑仔》这种风格，反叛都那么经典。”
“徐克以前的电影我都喜欢。”
“我喜欢电影里他们吃的，云吞面啊、撒尿鱼丸啊。有部电影名字都忘记了，其中有个情节，男主角从监狱刚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路边吃鱼丸，看得我馋死了。”
“小时候只知道要么吃面，要么吃馄饨，那会儿还没有云吞的概念，总觉得港片里馄饨加面条的吃法太新奇了。然后，趁爸妈不在家，我就自己动手做了份，别笑，味道还是可以的，用饺子也试过。那时就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还可以这么吃，费了我不少馄饨啊！”
做法很简单，烧开的水里依次放入云吞、青菜、面饼，如果有鲜虾就更好，动手包在肉馅里，味道更加鲜美。
我们一人端了一大碗，满房间飘着芝麻油的香味。港片里随处可见对面条的情有独钟，不仅仅调动了美食的味觉，也在那时看到了最初的爱情故事。
“喜欢看港产警匪片啊，还有黑社会电影，太经典了！还想着以后要嫁给陈浩南，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
我们对她侧目，我另外再多看她几眼，问：“如果‘陈浩南’比你小几岁呢？”
“姐弟恋啊？”
一说到这个话题，气氛立即活跃起来，一个说：“一两岁还可以，杨过比小龙女小四岁呢。”
“不要听她的，那是武侠小说。”
“年龄小，未必心理不成熟啊，并不是说男人比你年长就一定会体贴你对你好，哪有这种事的！”
“可是女人老得快啊，生了孩子后……”
“医学上说，生过孩子以后的女人更有女人味，那时会分泌一种激素，对身体和皮肤都好。但是，女人一定要会保养和爱护自己。”
“男人比你小几岁，你觉得不能接受了？”
“三岁以内。”
“六岁呢？”
顷刻，她们齐刷刷地盯着我，我辩解说：“发誓不是我！”
于是，我说出了那晚雨夜的故事。
“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记得这首波兰女诗人的《一见钟情》吗？我一看到这首诗，就深信不疑，即便我从未遇见过。”
“他们遇见时，男孩刚二十岁，分开后他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他说他也怕一时冲昏了头。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怕的不是失去或受伤，他怕女孩对他失望。在女孩生日那天，他回到他们约定的地方等她。”
“等到了？”她们一个个眼睛不眨地盯着我。
爱情确实是有的，只是它总是来去自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