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罗奚荔离婚了……”某天，一个同学在线上问我。
从前的同学、朋友，分已婚和未婚的两派，关系比较微妙。
“因为什么呢？”
“不知道啊，不是她那个圈子里的人。”说完，那个同学就下线了。
罗奚荔二十岁出头，她妈妈已经到处给她物色结婚对象，男方的年龄不能比她小，四十岁为上限，都是考虑范畴。她说她的相亲过程就跟电影《征婚广告》似的，每次见面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像逛马戏团，去之前她很紧张，后来每次相亲，就等着对方说什么惊喜的故事拿来给我们当笑料。
对方问：“我喜欢女孩坦白，我这个人不喜欢别人欺骗我。”
罗奚荔答道：“我也是啊，交往要坦诚。”
“像我之前的女朋友，明明爸妈在闹分居，我每天都送她回家，可她一句都没告诉我，一直到她生病住院，我才知道事情真相。这我就不能忍受了，为什么不可以坦白一点呢？”
“是啊，是啊……”
我们问她：“这男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你们继续听我说啊。”她一脸的兴奋，让我们别打岔。
男的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化妆太浓，之前一个女友每天要化很浓的妆，她来我家吃饭眼睫毛都快掉碗里了，我妈还很担心她看不看得清桌上的菜。我爸妈当时就很不喜欢，我和她都已经要谈婚论嫁了，最后分开了。”
男的说完，从皮夹子翻出自己以前的照片，比现在瘦些、非主流些，头发染成枯黄色，冲着镜头比兰花指。他说：“我现在比以前胖些，那时候实在太瘦了，哎，我的青春岁月啊！”同时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皮夹。
“他是不是很自恋？”
“还总是前女友怎样怎样的……”
罗奚荔想了想，表示很有可能，说：“最奇怪的是，我跟他话说到一半，他手机响了，他就说自己不会去接，他无法相信不坦白的人。”
“是那个他天天送回家的前女友？”
“是的。”罗奚荔笑了起来，“他说自己是那种做一件事就很认真的人，不会被别的事分心，手机一直在响，他就是不接。后来，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对他说：‘你还是接电话吧。’然后他就开始秒回消息，神情非常专注非常认真。”
“这个翻过去吧，再说说你别的相亲对象。”
罗奚荔眨着眼睛努力回想，说：“有个还不错的，在医院工作，我妈特别满意这个，我相亲完回家，她就问我情况怎么样。我也说不上喜恶，就说还可以，后来还出去吃过饭，我想感情慢慢培养起来也不错，怪就怪在这里，后来这个人突然消失了。前两天我妈才告诉我这个人跟人私奔了。我就奇怪了，要跟人私奔怎么还来相亲，原来他之前有过婚约的，后来两家拿了八字去算命，说是八字不合，坚决不同意，他被逼着去相亲，没办法只好装模作样瞒着家里，其实早就打点好了！”
我们都不客气地哈哈大笑，罗奚荔也笑得很开心，继续说：“我跟你们说，相亲要去体会一下，然后……就不用期待然后了。”
我们在谈论喝茶的艺术时，顺便说了下五香茶叶蛋。
原因是罗奚荔旅行时买的好几百块钱的茶叶被她妈妈用来煮茶叶蛋了，她又心疼又肉疼，最要命的是她买了一整套工夫茶的用具，这下只有当摆设了。
前两天她亲戚家的熊孩子来玩，把茶杯敲碎了一只，现在一说起这件事，她还是咬牙切齿地恨。
“你为什么想喝工夫茶？”我问。
“我外公喜欢喝。”她轻声说，“小时候爸妈工作很忙，外公外婆带着我。外公喜欢跟人下棋、喝茶，家里有很多好茶叶，亲戚来做客，也要让外公品评孰好孰坏。外婆不大喝，她喜欢给我做好吃的，包括五香茶叶蛋，特别入味。”
茶叶蛋在很多便利店里都有售，煮在一个电饭煲里，紧挨着关东煮、玉米，吃起来稍微有些麻烦，用手剥壳一不小心酱汁就会溅到衣服上，还非得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吃不可。
“我小时候嫌剥壳麻烦，外婆就把剥好的放在碗里给我，外公吃蛋黄，我吃蛋白。”罗奚荔说。
“我也爱吃蛋白，连白煮蛋也是。”我笑着说。
炉上的水开了，我和罗奚荔各拿了个勺子轻敲蛋壳，直至鸡蛋表面出现均匀裂纹，重新放入水中，同时加入茶叶、八角和桂皮等原料。煮好的茶叶蛋要放置一晚上入味，时间越久味道越醇厚，而茶叶选红茶为最好。
“我们明天出去玩，你打算带茶叶蛋吗？”我问。
她点点头，说：“买一大堆薯片、可乐、炸鸡块，那些不好吃。”
在美食上，罗奚荔偏爱中式，她对西餐比较抗拒，各种碳酸饮料、奶茶她几乎不喝，她喜欢喝袋泡茶，喝得不过瘾了，又想着换工夫茶，哪知才刚开个头，就遭遇“重创”。
那次出去玩，罗奚荔带着自制的茶叶蛋，我带着水果蔬菜沙拉，还有很多牛肉干、虾条、快餐肉等，也有人带了水果干和糕点，花时间亲手做的只有罗奚荔一人，我的水果沙拉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凑数而已。
一行人去海宁，最先跑去看徐志摩故居，喜欢《人间四月天》里每一句台词，罗奚荔说：“明知道结局，看到最后还是哭得很伤心，不是为了别人的爱情，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打动人的也不是爱情，是我们想而不得的好。”我当时不太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是古老的爱情隽永流长，还是文人岁月里的荒凉与幽美？
进入皮革城后，那点忧伤气氛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几个小时后，提着战利品的一群人，直嚷着走不动路，便搭车去西山公园，找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吃东西。
吃过罗奚荔的茶叶蛋，大家一致认同比外面买的好吃，挑选的是上好的鸡蛋，口感绵软，弹性十足，剥开蛋壳，白色的蛋皮上浸染了暗色的调汁，味道十分好。想来把茶叶拿来煮茶叶蛋，也没什么浪费的。
晚上去饭馆吃完，便回旅馆休息，一天的行程满满当当。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去盐观，对海宁最初的记忆便是乾隆出生自海宁陈家，而金庸的故乡也是这里。罗奚荔喜欢王国维，她会写一手漂亮的繁体字，在自己精美的笔记本上用钢笔抄了满满一本《人间词话》。
经过金庸书院的门洞时，拜托游人替我们合了影，罗奚荔手上还拿着本书，回来仔细一看，是她的手抄笔记本。回去的路上看到很多特色小吃，吃惯各类快餐、膨化食品，看见一缸的酒酿，大家都很惊喜，买了很多做宵夜。
快毕业的时候，罗奚荔的相亲差不多已经有眉目了。她们都说，要么是一毕业就结婚的，要么是晚婚的，今后各自人生轨迹，走着走着，我们的旅途就散了。
某天回家的路上，七点后的地铁很空。一个女子坐在我斜对面的位子上，头靠着一旁的拉杆，随着地铁的晃动一摆一撞，我忽然觉得她很眼熟，心想应该是认识的，却想不起来。
女子大约是感觉到被人注视，尤其在这么空荡的车厢里，她有些诧异地向我看来，那一瞬间，我确定是认识她的，她忽然笑了笑，我说：“罗奚荔。”
成年后，我们变得越来越严肃，跟从前判若两人，某天在街上遇见似曾相识的人，也只能当做认错人。
不闻不问不一定是忘记了，但一定是疏远了，彼此沉默太久就连主动都需要太多勇气。
“好巧。”她的脸上现出倦容。
我坐到她旁边时，她对我微微一笑，说自己搬家后难得搭乘这条线，居然会这么巧。我们各自说着毕业后发生的种种变化，谁嫁得好，谁嫁得远，谁嫁得最出人意料。快要到站时我提议要不要去喝点什么，她迟疑了下，点点头说：“好，我们真的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总是离你生活轨迹最近的人会常联系，从前无论多要好多投契的朋友，在你不经意时你们已经分道扬镳很久了。
人，走着走着，就失散了。
我抱怨说工作繁琐、冗长，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不需要想太清楚，会觉得恐慌。
“跟婚姻一样？”她笑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了悟。我能感觉得出她的落寞。
“是啊，生活都差不多。”
“以前我们中最不想结婚的那个，毕业后第二年相夫教子了，生了对双胞胎儿子，经常在空间里晒照片，原本独立又强势，还立志要当女强人，现在完全是个幸福的小女人。”她喝了一口热水果茶。这家原本是快餐，换过多任老板后，成了家风味很地道的西餐厅，罗奚荔一连喝了几口，说：“真不错，现在很难喝到这么纯正的水果茶了。”
“现在也很少吃到像从前一样好的茶叶蛋了。”我说。
她笑了起来，是真的开心，说：“有时我还会煮一煮，煮茶的时候就会顺便想到。”
“你的茶具后来又配齐了？”
她听了大笑，一定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后来又被熊孩子砸了几个，我就索性重新买了一套，结婚前当做嫁妆一起搬过去，想着以后好好品评下工夫茶。”她顿了顿，又道，“后来离婚了，茶具全碎了，茶叶我带出来，全让我给煮了茶叶蛋。”
我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好：“你现在还好吗？”
“还好，和我爸妈住在一起，没孩子。”
说起那次去海宁的旅行，是我们几个离校前最后一次出游，之后也说要再出去，可人一旦忙起来，就一直没空了，再后来谁都不提了。
“你手抄的《人间词话》还在吗？”
罗奚荔的目光黯了一下，说：“跟他吵架的时候，被他从楼上扔了出去……我后来想，他其实想扔的是我。”
听说她嫁的那个男人，两人每次吵架时都会对她动手，清醒时又跪着求她原谅。道听途说之言，我以为是很夸张的。
从罗奚荔口中听到的真相，比传言的更让人吃惊。她丈夫是个有些家底的小开，三代单传，从小宠爱非常，恋爱时她觉得他比较自我，她母亲说她：“你不也是一样？”她觉得也许是她的问题。两家都希望他们快点结婚抱孙子，与公婆的相处有点儿磕磕碰碰，但婚后不住在一起，罗奚荔的母亲很看重这点，劝她：“分开住很重要，现在有这条件不多的。”
妈妈希望女儿嫁得好，不说多有钱，至少殷实，不希望女儿像她一样什么都要担心。就在两家商量结婚时，罗奚荔的外公去世了，这是她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世：“生命太轻了，走着走着就散了。”
她眼眶红了，我赶忙找出纸巾给她，她伸手接过，颤声说：“别人都以为我是因为离婚的事，他把我赶出家门，把我的东西像垃圾一样从窗口扔出去，让我滚……这些都会好的，会过去的，以后你会明白，生活就是狗屎，不到你摔惨了就不会感激涕零你曾拥有的。”
“他是疯子吗？为什么这么对你？”
“我和他结婚，生活本应由我们自己决定，可他要过他母亲认可的生活。他爸妈急着抱孩子，我说我刚换新工作，这个时机不好，而且工作都很忙，他一天到晚应酬，经常喝得三更半夜回家，他能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吗？他说这些不重要，生了孩子他爸妈会负责带，要不我辞职。结婚之前，我还想过当全职主妇，结婚后我完全不考虑了，他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用了他们家多少钱，他从来不会替我辩解一句。他们是一家人，而我，只是外人。”
“你爸妈怎么说？”
“我妈说忍一忍，父亲当时生病，没告诉他。”她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吵架，他动手打我，把我从家里推出去，楼里的邻居都听到了，没人出来说一句话。我身上没带钱，就出去借电话打给我妈……”
我们聊了很久，离开餐厅已是深夜。她看起来开心了很多，她大约没告诉过别人这些事，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念书时的糗事，她开心地蹦了几下，说：“小时候我常看外公跟外婆因为煮茶叶蛋的事吵来吵去，外婆每次拿错了茶叶，外公就会埋怨：‘这老太婆又把我的好茶叶拿去煮茶叶蛋！’外婆听见了反驳道：‘这死老头子，天天等着我煮东西给他吃。’我就等在厨房的锅子旁边，太阳快下山了，西边一片红晕晕的，比胭脂还要红。我坐在夕阳的晚霞里，开心地等着好事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