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凡沉默半晌,诚心拜了一礼。
前世为人的走马观花,到底是有一些面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中国流传的智慧代代传承,一些通晓国学精义的长者,大俗悟大雅,心怀大善,用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坚守一生。萧凡自问毕生也难达到这样的境界,修心若此,何惧浮世争萍。
“功利小人,让先生见笑。”萧凡言道,农夫的眼光有了变化,欣慰有之,奇讶更甚,“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萧凡。”萧凡看人的眼光不算毒辣,却深知在聪明人面前不能装糊涂的道理。藏拙伪精,都能被一眼看出,因此老实地作揖行礼,目光平静:“不知先生所求为何?”
“罪魁祸首。”农夫一指这山野疮痍,语带笑意,却又有几分严厉。
“交与先生,可弥小生之罪?”萧凡笑眯眯地道,农夫本心,皆在一答之间。
“我之私欲,诚相换矣。你所犯错,自行弥之。”中年男子看着她,神情平静,一双眼睛却广纳天地,萧凡多了一丝惭愧:“生死一线,思虑不周。先生可知溪华山下村野,损失几何?”
萧凡一时发虚,尽管她撵着满山生灵乱跑,避开了溪华村和几处凡人的聚落,也不能保证山洪对他们造成的影响。言及至此,农夫轻喟,话语才有了几分好转,“无殇。”
萧凡放下了几分焦虑。至少此人不会替天行道,小命应该无忧。这是一个道家高人,心存仁义,却不是明理不分。萧凡和阿铭收敛了气息,将一个雷劫液拇指大的小瓶交给了农夫,农夫没有接下,反倒起身带他们下了山。
“我送你一样宝贝,一桩机缘。悟性看你自己。”
溪华道观里,满面疲惫的小天师终于停下了调遣,昨夜山洪让道观损失巨大。满山的灵兽精怪发疯一样到处乱跑,整夜都能感到大地震动不止,山中万兽奔腾,观里人心惶惶。
据传起因是一片移动的雷潮,来的古怪,去也突然。
“少主,除却昨日走失的香客,他人已无大碍。就是山深几亩农田被踏坏了,又要花一段时间出去采粮了。”
“山下的村民如何?”
“有人受伤,幸好性命无事。”
冷面少年点了点头,小天师自觉离开了屋舍。少年低头审视,一条手臂筋骨尽断,修复仍需不短的时间。体内暗伤未清,又突遭重重变故,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显老。”良久,少年无奈地叹息一声,一名满面红光的中年道士走了进来,神情也有些颓败。
“观主。”中年道士应道,只见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目中冷光划过,“显老昨夜可感到异常?”
“…”中年道士懵了一瞬间,“昨夜那么大动静,还有异常?”
山都像塌了,这不算最大的异常?
少年摇了摇头,从背后取出一柄软剑,神色凝重。“少主…”中年道士神经绷紧,少观主郑重地看着他,缓缓道:“我齐家的定脉神剑,可以感应一些人的气息,但凡交手,必有所录。”
中年道士眉头皱起。
“显老可记得数日前伤我之人?”
少年轻飘飘的一句话,足够让中年道士联想很多,一时涨红了脸:“少主,若是祸根已伏,显唯有以死谢罪!”
中年道士咬牙切齿,脸色异常难看。他想起那个把他扒了精光的侏儒,齐家神剑由来已久,血脉交融,少年这样说,必是感应到了。
中年道士心焦不已,若此人放他钓鱼,早已一路尾随而至,无论招致什么样的后果,他都难辞其咎。大错已铸下,悔恨却徒然。
“显老,既已成定论,你莫要离开。”少年神色阴晴不定,“此人既然已到此地,想必不是为了这柄剑,就是为了那个传言。他还未出手,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中年道士心有悲愤,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却对结果无能为力。
他深深俯首,转向观里一处石亭走去。一座高大的石台伫立在古树的阴影下,巨大的山猫从枝干上直了直身子,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彼时萧凡瞅着手里的一团软,无语凝噎。
“前辈…它是活的?”
元有名笑看了她一眼,萧凡便觉手里软软糯糯的一团动了动,两只明亮的眼睛游了出来,像灰突突的毛团上嵌了两颗葡萄钻。萧凡生来神经大条缺乏母爱细胞,然此时也觉得小东西相貌奇特,古怪得甚是好玩。
“这是我这里唯一一只纯血茶盅鼠。你若善待,他便与你一生。”
元有名话音未落,萧凡便觉得烫手。茶盅鼠是栗鼠的始祖,其貌不扬,名声却是灵兽里独树一帜的奇葩,于天下众多修士如雷贯耳,却终生难得一见。
“先生。”萧凡觉得有些梦幻,茶盅鼠血脉罕见,寿元很长,比起天下震慑一方的纯血灵兽天差地远,却有一个让天下人都为之眼热的能耐——寻宝。
茶盅鼠的名字由来很有意思,一是体型秀小,不过栗子球状,二是此鼠对天地精气十分敏感,传言曾偷喝仙王神浆,醉倒在仙王的茶盅里,自此天下便对此物有了如此称呼。
这件事足以说明茶盅鼠的珍贵,灵葩仙草,奇珍异兽,都是修士可望而不可求的机缘,而茶盅鼠却有着独特的敏感和搜寻天赋。但由于血脉稀少,繁衍不昌,如今纯血茶盅鼠已近乎绝迹,就连市面上血脉优良的栗鼠也有着不一般的价格。
萧凡珍贵地捧着,生怕摔落在外。
阿铭好奇地看了一眼。
“纯血茶盅鼠血脉十分珍贵,也有其他的用处,不过我不希望你用到。”元有名看着萧凡,缓缓提了一句。
“前辈,比起雷劫液,这太珍贵了。”萧凡有些为难,摸不清农夫的意思。
元有名失笑,“雷劫液虽不如茶盅鼠罕见,价值却远在你预料之上。对于越强大的修士,越是如此。”
萧凡想了想昨日漫山奔狂的光景,心下明白了几分。
“此物于我,已无大用。世人只知茶盅鼠寻宝一绝,却不知此物的精贵,天地凡物甚难养活。”
“你身上除了雷劫液,亦有其他珍稀的宝物,我才将它送给你。”
萧凡心头一颤,顿时觉得臂环有些发凉。
“你无须害怕。那等存在,元某招惹不起啊。”
元有名看了她一眼,目中有些深意。萧凡一下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先生,你是说…”
“他在你们身上留下了印记,若非达到特殊的境界,否则难以感知。”元有名话语一顿,“而与你相差两个大境界的修士,皆无此顾虑。”
萧凡了然。
这是梧桐老人对他们特殊的保护,也是一场真正的历练。萧凡思量片刻,从臂环中拿出了几只盛有雷劫液的玉瓶,交与元有名:“承蒙先生照顾,小生不胜感激。这些权当敬意,请先生务必收下。”
元有名扫过一眼,便知这不是昨夜所得,品质更在上乘。他只取了其中两枚,将余下的皆还给了萧凡,“此物难得,于你有大用。”
萧凡自觉话中有深意,便收了起来。
元有名洒脱地笑了笑,神情尽如烟火,施施然走出了屋舍。不久之后,竟自外棚拿了两捆牛草回来,话峰一转,随手递给了他们。
“人都来了,去干活吧。”
萧凡拍了拍牛犊子的大脑袋,终于喂完了草食。此时日头渐盛,又去刷锅生火,择菜做饭,忙得不亦说乎。阿铭打着下手,拨楞完锅瓦瓢盆,怏怏地坐在炉火旁边。
萧凡擦了一把脸,像个直立的花猫,走过去跟沉默的豹子蹲在一起。烧火棍子被拿着一通乱捅,扬出三三两两的火星串子,炉灰飞了他们一脸。
“…”
萧凡顿了顿,低头往胳膊上蹭了一把。“下次,我选个好点的地方。”
阿铭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垂落的耳朵却微微直了起来。
一刻钟后,元有名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饭桌上一片惨不忍睹。萧凡早生疏了前辈子跟着管家王妈的手艺,到走没用过几次油烟机,这一堆黑暗料理实非本意。元有名净了手,莫名地看着两张讨好的小脸,干脆利落地下了筷子。
“藩篱拆解,冰雪消融。差强人意罢。”
萧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元有名面色不改,神情很是淡然。萧凡迟疑地夹了一筷,喂入嘴中,阿铭看着她的眼神压抑得古怪。
…然后萧凡整个人都不好了。
“呸、咳咳…”
“曾携心,莫相忘。”元有名忽而笑了,一张国字脸淳朴得土气,跟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农别无二致。萧凡陡然觉得,此人揣着农夫的命,却操着一颗八卦圣母的心。
饭食用了小半时辰,元有名碗里粒米不剩,萧凡和阿铭就着半生不熟的青菜叶子,压着味蕾干了几碗底朝天。琢磨起宣城酒楼热火朝天的厨院风光,萧凡头一次在异地的山野农乡想起活到老学到老的那句老话。
盛世争渡,逆行求解,都不如柴米油盐更让人体会活着的真实。
喧嚣的天籁响连成片,午后阳光压落发丝。萧凡浸润在平静的微尘里,融进屋舍简陋但干净的画卷,像是隔了两个世界,看不清元有名深邃而探究的目光。
“你是何人,曾居何地?”
萧凡愣了一下,所有平朴的错觉顷刻褪去,她面对的是一名修士,凡土红尘漫无边际,奈何从此人周身寸寸剥离。萧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比较私人界限的一个问题,安逸的氛围让她忘记了两人一高一低的位置,一下清醒过来,格局很是突兀。
“不安于室,市井中人。何所求,何为居。”
萧凡沉默片刻,文绉绉地回道。元有名看着眼前冷漠警然的孩子,只得笑叹一声,“我所求耳,故不知也。”
他确实不知。生活在末法时代的人类,是怎样靠自然规律去顺应天道,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到千变万化的大千社会。真正的凡人从不修炼,他们一生都在修炼成更好的凡人。
这是元有名求而不得的经历,无尽异域之外,才有他毕生探究的终法之极。这些埋骨在萧凡思想深处,却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她注目不语,目光凝实而沉静。
和光同尘经不起这样直白的对峙,柴米油盐不过是瞬间的氛围。萧凡坦言,他们离开潭清教时日已久,再拖延下去,可能会有麻烦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