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宫楔子
雨天,路上行人很急少。萧梁偏安江南,自是每年都要忍受一季梅子黄时雨断断续续的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褪去锦绣华服,只剩一席素衣。月光温柔却冰冷,照映着景绫月清丽无匹的面容,修长的脖颈之后披散着青丝及地。而她的眸子里却透出一半倔强,一半绝望。
定元太妃乔氏将白绫、毒药、匕首放下之后,安静地凝视着景绫月。暗暗感叹,眼前这个女人,不愧是襄城神女的赞誉。那般孤高清冷的气韵,果真是萧梁极东之境才得以孕养得出的。
景绫月面对这些刑具,坐了一个时辰。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似是在挣扎,似是在思索。
终于她缓缓启齿,那一瞬间,绫月眸子中溢出满满的悲凉:“襄王,尚未归来。”
定元太妃亦冷冷对答:“战事不知何时休。”
“我为襄城民,如今既得此罪名辱没襄城襄王、当待襄王归,再判罪。”绫月丝理不乱,此般说来,声音却难掩沙哑。
太妃听罢却合上了双眸,这世上哪有所谓公平。想景绫月也是襄镇将景荣嫡长女十六岁入宫,原为礼聘册宫嫔。可惜尚未册封,先王猝逝。后入宫为女史,伴读长公主。如今已有六年之久。自初年中秋宴上琴萧合奏,便有了长阳宫双姝的美誉。
“你与长公主情同姐妹,替她挡这一会也是应当。”定元太妃淡然言。
绫月终于抬起了头,说起长公主,心里说不出的痛:“长公主之事,我身为女史,自有辅佐不利,监管有误之失。若要我这样死了,我也认罚。只是,说我引诱公主,则败了襄城之名,我不能担这个罪名。”
绫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或者说,她不愿让襄王担这个罪名。
“若…你真为襄王着想…”
定元太妃仿佛看穿了她心里所想,“襄王”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有说不出的恐怖。
绫月惊得睁开眼,紧紧抿着双唇。
定元太妃轻蔑地勾起了嘴角,专权六宫这么久,她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丫头的心思。定元太妃挥退左右,沿着月光走到绫月身边,在她耳边轻声:“此次襄城东军南征,虽节节进取,却饱受瘴毒之困。整个襄军都听命于襄王,可是,前去拯救军士于水火之中的医官,却…”定元太妃绕到她身后,轻轻扶着她的肩头,耳边之语普通细针,扎在她的脑子里。
“…却是本宫的人。好像刚刚传来的一封战报是说…襄王不幸染病。”
定元太妃对着绫月坐下,看着她难以置信的样子似乎早就料到。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隐藏在她的微微上扬的眼角之中。
“聪明如你,怎么却想不明白,本宫并不是想判你罪,冤枉你,只是要找一个人替长公主分了着这罪名。”将那些刑具往她面前推了推“而这一切,你也无需想得太明白。你只要记得,本宫说的话,一向都是实话。”
绫月狠狠盯着她,心却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定元太妃又缓缓补一句:“尤其是对要死了的人。”
不知为何,阴翳蒙上了这黑夜最后一道光芒。没人看得清,对面人的眼里,所有的情绪都被吞噬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忽而听见一阵疯狂却悦耳的笑声。
当月光再次洒进这九丈宫墻之后,定元太妃看见的是另一个景绫月。
眸子里带着疯狂和暴戾,带着绝望又愤怒的笑容。手上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就横在了定元太妃喉头。
可是定元太妃并不害怕,只是定定地、冷漠地试图看清她双眼里的情绪。
可是绫月的刀子一点一点逼近,越来越用力。定元太妃的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一步,打破了她平静如水的内心。因为她在绫月的眼里看见了一种疯狂。
绫月笑着,手腕一用力,在她脖子上划过一刀。
定元太妃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伤口,她惊诧地看着绫月。那道伤口远远不够致命,却是火烧一般的辣。
眼前绫月把玩着她手中的匕首,还有匕首上的血。
“呐,你害怕吗?”绫月低头看着她,带着邪气到极致的笑容“如果襄王出事,我便化作厉鬼,将你凌迟。”
言毕,绫月又以双指捏着刀尖,鲜血仿佛是绣在刀刃上的纹。这锋利显得格外夺目。
“太妃,请回吧,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绫月开口,却再不看面前的人。
定元太妃看着这个完全不同的绫月,心有余悸,扶着墻出了这恐怖冰冷的厢房。
绫月扯碎白绫写下了三个字——负长阳。
提起毒酒,对月遥敬那在现场上的襄王:“雨师,敬你。”露出她毕生最后的一个,一如平常的,温柔的笑容。
一口吞下,烧一样的辣,却不由得这毒性蔓延。抬起匕首,一刀切入腹中。
不知道哪一种让绫月更痛。
这一刀,还给长公主,为人臣却未能辅佐其主。
这一杯,敬给襄王萧雨师,波折经年,还是未能陪在身边,同奏一曲共婵娟。
晚风寂静,吹散了飘忽的愁云,绫月最后一滴眼泪里仿佛流出了破碎的月华。静美的面孔让人平静。远在成为长阳宫双姝之前,她只是襄城的霞草,柔弱却充满力量,享沐着平静和爱。陪着年轻的世子灌溉襄城的每一寸土地。她是襄城子民的神女,贤淑之名传遍,是襄人的骄傲。
即使结局如染污泥,她却还是干净得能见到她心中流动的光彩。
梅子雨季就是这样,不由分说又下起了雨,冲走她门前一抹尘埃。
一曲《海潮殤》响起,短笛清脆的声音似是吟唱,仔细听,却是再哭诉。
景绫月的死训迅速被传开,整个梁都像炸开了锅。那样传说一样的女子,竟然会以****之事收场。听闻事发之后,长公主哭着同太后哭诉,就是景氏设局令乐师佑琰诱惑他,目的是为了以此事要挟自己,骗取钱财。
话越传越难听,更有人言景绫月跟佑琰早就生了奸情,两人狼狈为奸。骗了长公主这么多年,害得长公主到现在未能嫁人。
两个月间,这件事已经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除了襄王南征战胜归来,却染了一身病,如今梁都修养之事,再无事可逆了这风头。就连泼妇骂街,都骂对方是襄女。
景绫月得了骂名,长公主萧沐雪却也不太好过。梁都的人蔑着襄城人,那萧梁的公主出事,她们还能赖到谁身上去,只能避而不谈,沉默以对。
襄军刚刚胜来的战功赫赫,竟也抵不过这丑闻来得厉害。襄人出身的女子,哪里还敢往襄以外的地方去。
可偏偏,有一个襄城女子,不顾一切,往梁都来。
她便是景绫月的胞妹——景秋里。那支吹响哀曲的青笛便挂在她的腰间,随她从远方一同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