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除夕下了雪,一夜之间,整个洛阳雪白,楼阁,庙宇,街巷,所有污秽都在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放眼看去,茫茫白地。
元明修西逃对于司州是件大事,围城战结束了,秩序在建立中,但是对于洛阳,震动的就只有官吏与高门,市井之间并没有受太大影响,老百姓们不紧不慢过自己的日子,守着夜,等那只叫年的怪兽过去。
这祥和喜悦的气氛里,也有的人家难免凄凉,比如李家。
昭诩赐还了李家宅邸,偌大的宅邸,就只剩了兄妹二人——李十一郎将九娘从西山郊野接了回来。
九娘在西郊的庄子上一过两年有余。
起初不习惯,起初整日盼着有人接她回城,或者是兄长回来,或者是堂妹得宠,然而都没有,时间在日复一日地过去。她想念家里舒适的床榻和被褥,柔软的衣物,精致的各种用件,那时候随手可得,并不曾珍惜。
兰陵公主显然并不常常来这里,也许是从未来过。所有用物都是就地取材。九娘从前也在自家庄子上小住过,那又不同,那时候出门要备上七八车的用具,那时候傻,和母亲说庄子上比家里有趣。
起初是有人给她送东西过来,虽然不够多。后来有一天,突然就没有了。她也听到过洛阳陷落的消息,当时惊恐茫然,以为天塌了。后来才知道天塌了日子也要过。兵荒马乱的,也有人逃出城到附近来,九娘不敢去见他们,怕被识破身份,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哪一个都匪夷所思。
她过去十七年的生活经验,通通都不够用了。
没有人能够依靠,也再没有人能帮她,她在那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境上的孤立无援,十二娘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宠,她的兄长也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洛阳陷落之后,最后帮过她的那个人,兰陵公主也有可能已经没了。
如果南平王已经没了,如果南平王世子已经没了,即便兰陵公主还活着,也是无能为力。
她迅速收起了残余的念想。她想活下去,也想再等等。庄子上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就只知道是主人的客人,不可以怠慢。后来变故,眼看着王府就不行了,庄头心思活络,也盘算过,想着要是有新的主子前来,可以把她送上去换取富贵。
但是一直没有人来。
也一直没有打听出她的身份。李九娘容貌娟秀,举止有度,伺候的婢子春晓多嘴,说粗布衣裳划破她的肌肤,让她连夜不能安睡——可见是个贵人。但是贵人怎么寄居在这种地方,数月连年不走?
李九娘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总被母亲骂不会识人脸色的自己竟然无师自通地会了。她当初带去南平王府、又被兰陵公主送来伺候她的贴身婢子春晓有了别的心思,她不动声色在食物里下了毒。
那原是她备着给自己用的——最后也没舍得用。
春晓死了,她顺手嫁祸给庄子上的人,嚷着要庄头寻出凶手来,杀人偿命——那实在是个笑话,胡太后杀了她满门,谁偿命了?如果春晓卖了她,她需要偿命么?如今她杀了春晓,又谁需要偿命?
庄头见这么个娴静的小娘子竟然泼辣起来,口角也伶俐,一口一句大燕律。他是个庄头,素日在贵人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原见她孤身可欺,谁想是个硬茬。想一个小娘子,识文断字也就罢了,对律法如此精通,恐怕是来历不小,就算一时落难,保不定有什么亲朋故旧,万一撞在刀口上,岂不冤?
一时竟熄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李九娘小心谨慎地过日子。
她知道她也许永远都等不到李家沉冤得雪的一日,但是太后已经没了,再过得年余,局势稳定,她进城往卢家投亲,却是条可行的路。毕竟是她舅家,从前怕事,如今改朝换代,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一夜一夜的,她翻来覆去地盘算,那些该记得的,那些该留意的,那些该避开的。
她不知道靠她自己,能不能让李家翻身,兴许是不能,连那么能干的兄长和那么聪慧的堂妹都没有成功。
但是只剩了她,恐惧铺天盖地的,从来没有退减过。
谁想——
来接她的是李十一郎。兄妹相见,恍如隔世。
然而也就剩了他们兄妹。十二娘也没了,她之前还一心以为她能得宠,能翻案,能让他们重见天日,谁知道整个世界都翻了过来,她兄长落草为寇,从贼匪到军司马,如今高居吏部尚书,封华阴县侯。
让她觉得颠覆的并不是如今她兄长的显贵,而是她兄长曾经落草为寇的事实。
她知道她兄长的才干,总有一日能爬上高位,却没想到是这样。这让她想起当初她兄长初出仕,是正光五年他们兄妹西山遇伏之后,次年他春风得意,火速上升,一直升到御史中尉,百官退避。
世事之荒唐可笑,莫过于此——灭门之祸,奠定了他今日的成就,不是因为辅佐天子,而是因为他把天子从宝座上拉了下来。
她小时候听身边嬷嬷说俗语,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娇养的赵郡李家小娘子哪里会懂这个,她只道自个儿生来的高门,生来金尊玉贵的人儿,最大的苦恼不过是繁重的功课。
——其实也不是太繁重,和兄长所习比起来。
然而世事无常如此。
除夕之夜,除了悲欢交加的兄妹,就只剩下牌位,她哪里敢去细看,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伯母,婶婶,隔房的堂弟,素日里最会低眉顺眼讨好母亲的十五娘,十六娘,那时候有多厌憎,如今就有多怀念。
又多了十二娘和……李氏,她看住兄长:“阿兄成亲了吗?”
李十一郎点头。
“是……哪家的娘子?”她问。只剩了牌位,其实多问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猜是兄长在落魄时候,轻易许人。她当然知道她兄长与兰陵公主已经不可能,公主另许了大将军——听说前头还与宋王成了亲。
李十一郎低声道:“她自幼被卖,已经不记得姓氏了。”就只有孤零零一个“李”字,是他所有,权当作她的姓氏。
九娘面色惨然,她的兄长,赵郡李氏的家主,妻子竟然是个奴婢。良贱不婚,便是一般人家,也没有以婢为妻。
“我不打算再娶,”李十一郎对她说道,“待明年开春,我会托舅母给你找门亲事……”
“阿兄!”九娘打断他,“阿兄是还念着公主吗?”
“什么?”
“我听说公主和大将军订了亲。”
李十一郎摇头道:“不是,是我答应过她……不再娶。”
“阿兄不娶,如何对得住这些人。”九娘的目光扫过案上整整齐齐的牌位。她没有听过这样荒唐的事,哪里有妻子死了,不让丈夫续娶的。
“九妹,”李十一郎道,“君子既诺,你就不要再多劝了。”
“那么,”九娘咬了咬唇道,“阿兄也不要再劝我——”
“什么?”
“我想……我想出家。”你说富贵也好,名利也好,赫赫名门,都不过如此,九娘只觉得心里灰了一次又一次,能有今日,兄长说不娶便不娶罢,能有今日,已经是他们的运气。
李十一郎:……
要说洛阳千万户,这年除夕觉得凄凉的,也不止李家。自打听得南平王世子尚在,在中州拉起人马,与洛阳开战开始,祖望之就再没有睡好过。这****的局势,来来回回,生生死死的,谁想得到这一招。
虽然当时元明修咬死了说南平王世子已经没了,但是哪里禁得住城里蜚短流长。祖家豪富,与宗室、亲贵原就来往得多,这时候削尖了脑袋去打听,也还是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拍着他的肩说:“可惜你娘子没了……”
言下之意,如果他娘子还在,南平王世子与兰陵长公主进京,对他是大大利好。然而——
他心里暗暗叫苦,问题哪里在他娘子不在,问题在于,当时他那个好娘子把南平王府的六娘子给送走了好吗!他就眼睁睁瞧着南平王世子势如破竹一路到司州城下,又神出鬼没拿下皇城,一夜之间,天变了。
六娘子回来了。
如果不是听说李十一郎在军中任军司马,是大将军心腹,他上吊的心都有了。他当初是冒着生命危险收留六娘子,如果再坚持、再坚持一下,如今他祖家何止富贵,但是——谁想得到呢?
胡氏血崩而死,这实实在在地怪不到他,妇人产子,谁都知道是鬼门关,何况当时京中形势如此:
永兴帝是打着为天子复仇的旗号进的洛阳,虽然太后没了,他也不能没有表示。起初还顾忌南平王没有赶尽杀绝,后来南平王没了,清算起来,镇国公府就遭了秧。虽然人人都知道镇国公老实,并不敢胡乱掺和朝政,但是那管什么用,谁叫他女儿害了他外孙呢。
长安县主被判和离,连儿子都没能带走,镇国公府男丁都不免于死,未成年流放,女子没入宫中为奴,胡氏虽然出阁,不被牵连,但是这等消息,府中听闻,哪里能无动于衷——哪个府里没有势利眼?
然而——
六娘子会听他说这些?她会在意他有苦衷?不会的,她只会记得他不敢再收留她,而胡氏救了她。
然后胡氏没了。
“是我害了二郎……”母亲泪如雨下,他也只得安慰她,“胡氏是意外,怎么都怪不到母亲头上去。”
然而母亲只管哭,哭声里外头鞭炮响了起来,辞旧迎新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