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然这样一个人,但凡她说出的话,总让人无端多上几分信心--虽然原本事情是并无指望的。
到天色擦黑,嘉敏叫甘草掌灯,忽然外头就扑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嚷嚷道:“阿姐、阿姐,你怎么又受伤了?”
嘉敏:……
她就说了,嘉言消息应该不至于这样不灵通,只是这些日子总不见,疑心她又去镇国公府上陪胡嘉子了,不想还知道归家。她得了谢云然开导,心情原本就好了许多,登时眉开眼笑道,“你倒会挑时候。”
嘉言见嘉敏还能笑得出来,便知是无事,吸了吸鼻子,也笑道:“阿姐受了伤还敢喝酒--索性都便宜了我罢。”
嘉敏:……
你这是来探望伤病患者的态度么。
说起来这酒还是前儿去郑家,胡乱找的借口,郑笑薇也是妙,当真赠了她三坛樱桃酒。嘉敏不过崴了脚,饮酒原是无妨,不过嘉言既然这么说了,嘉敏也就从善如流,歪在小杌子上,慢慢剥石榴吃。
她原想着嘉言多半也和谢云然一样,会问起她去九华堂,不过嘉言又不一样,小口小口喝着酒,半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阵,忽问道:“下月中阿姐就要行及笄礼--阿姐可想好了要什么礼物?”
嘉敏看着嘉言,灯火给她莹白的面容上抹了一层柔光,外头是暮蓝的夜色,月亮嵌在夜色里,弯弯如扁舟。这时候再想起,想起很多年前的风雪之夜,想起临行时候嘉言的那杯酒,当时红唇与艳光。
她说“姐姐此去,一路顺风”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嘉言有些发懵:“阿姐你看我作甚?”
嘉敏微笑道:“礼物么,我要那东到东海的红芍药,南到南海的牡丹根,西到西海的灵芝草,北到北海的老人参,我要那屋檐高的珊瑚树,磨盘大的玳瑁鳞,珍珠帐子玛瑙枕,琉璃盘子翡翠盆……”
“打住!”嘉言一口酒喷了出来,“这珍珠帐子珊瑚树什么的也就罢了,我去找找,没准母亲库里有堆着,什么东海的红芍药,南海的牡丹根……阿姐你都从哪个旮旯里找出来的玩意啊……”
嘉敏也哈哈一笑:“不送就算了。”
嘉言:……
嘉言叫道:“阿姐我和你说正经的!”
“那我也和你说正经的,”嘉敏换上“正经”脸,正色道,“我忽然记起,你说了这几天要去校场,可是在校场里碰到什么了?”
嘉言:……
“阿姐你是神棍么?”
嘉敏微微一笑,石榴汁染了满手,反手在嘉言脸掐一把:“你说不说?”
嘉言:……
嘉言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眉目里有些讪讪地:“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这几日去校场,总能碰上十九兄。”
嘉敏面色一沉:“元明修?”
嘉言有些怯怯地,她虽然胆子大,打小就能换了男装跟着父亲和兄长上西山打猎,去年得了陆家五百部曲,更是如鱼得水,哪个不被她训得服服帖帖。然而哪个与她说话,不站在三尺开外,生怕冲撞了她。
南平王府三娘子尚且能得到兰陵这么好的食邑,何况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
偏十九兄--
嘉言到这时候也能够明白为什么西山上初见,嘉敏开口就说他心术不正了,起先不过以为是阿姐挑剔他长相,如今想来,到底阿姐眼力还是有的--碰上宋王时候除外。
然而左右不过是看人放肆了些,说话时候身体凑得过近了些,有时候表情奇怪了些,你非要说他有什么不规矩--却又为难,就像她当初反驳她阿姐的话,人生成的斜眼,哪里能说他目光不正呢?
要与阿娘说,未免小题大做;阿兄就更不用提了,她是一万个相信她要说十九兄有个不是,她哥哥能提了刀去砍人。
就连阿姐……阿姐要细问起来,她也是为难的。嘉言一向心大,为难到这个地步,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好在嘉敏并不细问,只低头剥了一把石榴,忽道:“校场是京营的校场,十九兄如何进得去?”
嘉言道:“听说是进了京营。”
嘉敏“哦”了一声,倒想起去年末西山大营乱起,元明修出来喊话。后来萧南重伤,她也顾不上,想是那次的挺身而出,让他得了太后的青眼。她知道元明修觊觎嘉言,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于元明修,嘉敏的观感几乎和对元钊一样,都是能踩一脚是一脚。但是元明修和元钊还不一样,如今元钊是不得不依附南平王,对她们姐妹自然百般讨好,元明修却是广怀王的嫡孙,虽然不得志的宗室也有大把。
嘉言见嘉敏不说话,换了轻快的口气说道:“阿姐也不必愁,横竖、横竖也没什么,我近日不去校场便是。”
嘉敏却“噗嗤”笑了一声,扬眉问道:“怕了?”
嘉言倒是想硬着头皮说句不怕,有什么可怕的呢,校场上又不是没人了,众目睽睽的,他就是够胆,也不过是过来与她说说话,也不敢真个行凶。然而那股子难受劲儿一时半会竟挥之不去。
嘉言老老实实道:“怕倒不至于,不过能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
嘉敏道:“不怕就好。”
又朝嘉言招招手道:“我有个法子……”
元明修这种人,因出身富贵,从来都身边人捧着,只道自己是个人物,拜高踩低是会,自知之明就少了点。又没个担当。前世有胆子把她卖给萧南,竟是没胆子等周城回京--就算周城再生气,难道还能杀了他?
弑君这个罪名--天底下敢当弑君这个罪名的人并不多。
从前汉到后来三国鼎立,曹魏抓着汉献帝在手里二三十年,是魏武帝敢杀他呢,还是魏文帝敢?
何况就只是为个女人--周城哪一点看上去像是个肯为女人不要江山的人哪。
偏偏他就怂了。
如果说那件事是他忌惮周城军权在握,怂了还情有可原,那么西山上射虎误伤,竟叫王八郎出来给他顶罪,就未免可笑了--多大点事?
嘉言听嘉敏唧唧咕咕说出一篇话来,却半信半疑:“管用吗?十九兄看起来可不像是个胆小的……”
嘉敏微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管不管用。”
嘉言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阿姐的这个笑容有点可怕的。
要说元明修每日去校场是为了嘉言,其实是有些冤的。他阿兄订了郑家娘子,他被祖父喊了去一通敲打,大意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要说个好人家的娘子不容易,所以给他在京营里谋了缺,叫他好做。
那是去年冬的事了,年末的西山啸营,果然让他露了脸,升了官职,未免得意洋洋,又被祖父骂了顿,说就凭他那手骑射,上战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笑话,这平白无故的,他上战场作甚。
奈何祖父发了话,不得已隔三差五上校场来遛遛马,谁知道能碰上南平王府的六娘子呢。上次见还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两朵姐妹花并蒂,也是美得很呐--只是三娘子凶狠,六娘子就好说话得多了。
也是从这日起,元明修才每日里往校场上跑,要说他有什么坏心坏水,那是高估他了,不过饱饱眼福罢了。小娘子怕羞,便是他多看几眼,她难道还能拿这个和家里告状?一家子兄妹,便亲近些,又怎么了?
--说服自己总是个很容易的事。
这天早上,元明修照常进校场,才过了一刻钟,远远就看见嘉言一身红披风卷了进来,就像是骄阳--都说骄阳似火,他这个堂妹,竟是比骄阳还要刺眼。登时就迎上去,远远笑道:“六娘子来得好早!”
素日里不过勉强虚与委蛇的嘉言,今儿竟是喜笑颜开,说道:“还不如十九兄早。”
美人便是绷着一张脸也美得像是发光,何况还能给个好脸色,元明修喜得像是一下子升了三五级官,一意的驱马凑近来说话,多沾点子香气,都像是美得能成仙。嘴里七七八八说道:“……听说景乐寺里牡丹开得极好。”
“今年牡丹已经开过了。”嘉言不得不出言提醒。
“是是是,是愚兄想得不周,”元明修赶忙又道,“昭仪寺里的斋饭,六妹妹可有吃过?”
嘉言:……
“我又不是比丘尼,吃斋饭做什么。”
元明修道:“六妹妹听说了么,前儿有人领了头麒麟进洛阳,就在铜驼街,都说是祥瑞呢……”
“是祥瑞就该送宫里去啊,和我说什么。”嘉言道。
元明修:……
倒不是他听不出嘉言话里的刺,然而美色当前,全部心力都用在看脸上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有的没的。
正搜肚刮肠要找几句话来博美人再笑一笑,忽然就听到惨叫声,要只是一声也就罢了,却接二连三,元明修不得不暂时把目光从嘉言身上移开去,这一看不要紧,不由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这是个血葫芦罢?
或者是一摊子碎肉?碎肉在地上蠕动,被人牵着爬过校场,一路的血痕,一路碎肉,挂在石子上,沾在草尖上,白的骨头反射着阳光,铮亮。
“六娘子。”牵着血人的将士却在嘉言面前停下,禀报道,“报六娘子,人已经处置完毕,请六娘子检视。”
元明修:……
元明修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嘉言的手,嘉言的双手洁白,在凛凛的红衣的映衬下白得像是美玉,这么多天了,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摸上一摸,然而这当口,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起刀刃的锋利来。
嘉言瞟了一眼来人,漫不经心道:“不是还有一道程序没有走么?”
“是,马已经备好。”将士应道,“只是、只是属下担心,这人再让马糟蹋一遍,就留不下什么了。”
“那又如何?”嘉言声音更冷,冷得也像是刀。
“是。”将士冲着嘉言行礼,然后拖着血人,慢慢又走开了,他走的那个方向,一排大宛宝马肃然而立。
元明修:……
“六、六妹妹……”元明修觉得自己牙齿在打战了。他倒不是没有见过血,他自个儿府里奴子他也下狠手打过的,但是这般惨状,他也是头一次见。一时额上滚滚得淌下汗来。抬起袖子擦了一层,又淌一层。
“十九兄很热么?”嘉言却忽然笑了,牙齿细碎如编贝,闪着玉石的光。
也像是什么小兽的齿。
元明修在这个瞬间忽然记起了南平王父子的凶名,“不、不热。”他擦着汗说,“六妹妹,这人犯了什么事,六妹妹要这样惩治他?”
“惩治?”嘉言笑得更甜了,“十九兄是热昏了头么,这是羽林卫里的将士,哪里就轮得到我来惩治了。”
“那……”
“不过是阿兄有天路过,瞧见这人多看了我阿姐几眼……”
元明修:……
南平王世子好凶残啊好凶残啊好凶残啊……
不过是多看了三娘子几眼不过是多看了三娘子几眼……羽林郎可不是他南平王府的下人。
他这些天,看六娘子……可不是几眼那么简单……
“十九兄这么多汗,莫非是身子虚?”嘉言关切地问,竟往他身边靠了靠,要在往常,元明修能喜得上天,但是这当口,这校场上还到处是血、到处是肉呢……所谓色胆包天,元明修忽然醒悟过来,原来他还不够色。
忙忙驱马退了几步,勉强笑道:“六妹妹看岔了罢……愚兄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十九兄留步……十九兄不是说带我去看麒麟的么?”嘉言叫了起来。
元明修促马走得更快了。
嘉言:……
“阿姐说得竟然是真的。”眼看着人已经没影儿了,嘉言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呸!我元家竟然会有这等孬种!真真辱没了祖宗名姓。”
又驱马过去,那将士与地上爬行的“血肉”一齐止住了脚步,将士叫道:“六娘子!”
“辛苦了。”嘉言道,“叫这位郎君起来罢。”
那堆“血肉”掀开背上倒披的兽皮,嘻嘻笑道:“不辛苦……谢六娘子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