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分南北,已经三百余年,三百年前的人早已经长眠于地下,于是后来的人,渐渐记不起战乱起于何时,也不知道将终于何代。那就像是万古长夜,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等不到天亮了。
前世的嘉敏就没有等到。但是贺兰初袖等到了。
昭阳殿里贵人们或真或假的愤怒、质疑、声讨,嘉敏只是沉默。她前世的时候,一直到她死亡,南北都没有再开战,她从来都不知道,洛阳的贵人们心里对南朝积累了这么多的愤怒和不满。
——当然那也许只是一个姿态,在太后面前的姿态。
她不清楚今儿刺客的真相,但是她知道昨天的真相,那绝不是吴人下的手。是有人引导她们这样想么?嘉敏的目光徐徐扫过去,她知道她眼下的神态也许是过于冷静了,不过不会有人留意。
除了——
“三娘在看什么?”耳边传来贺兰初袖的声音。重新开宴之后,她就坐在了嘉敏身边。
“我在……为表姐担心。”嘉敏瞟了她一眼。
贺兰初袖眸子略转一转,倒没问出“三娘担什么心”这样的蠢话来,只眉头微蹙:“此事与萧郎无涉,太后自会明辨是非。”
这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竟然能发生在她和贺兰初袖之间,嘉敏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胡嘉子坐得不远,奇道:“三娘笑什么?”
嘉敏看着贺兰初袖,一本正经回答说:“我笑吴人不自量力,弄巧成拙。”
这句话出口,心里却是一动:连续两日意外,大损朝廷颜面,皇帝怎么想且不说,要太后动了真气,不不不,她不动气也无妨,只要朝廷上下同仇敌忾,要说对南人用兵,还真不是没有可能……对南用兵,谁获益最大?
首当其冲当然是陆家。有吴人这个替罪羊在,陆静华就能被洗白成受害者。陆家子弟是累世守长江,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吴人的战术战略,真要打起来,兵权自然就会往陆家子弟手里集中。
对于武将来说,有仗打,就有立功的机会,有战功,就有高官厚禄。陆家重振家声指日可待,陆家重振,皇帝受益。
如果还有第三个受益者的话,那自然非萧南莫属。
想到这里,嘉敏又看了贺兰初袖一眼。昨日的凶谶,她不可能预知,那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所以今日刺客,也不会是她的安排,原因很简单,时间上来不及。能来得及安排这个刺客的……
如果不是吴人,那就应该是获益者当中的一个,而太后,显然太后到方才才想明白。
嘉敏忍不住松了口气。陆家地位上升,为皇帝所倚重,对她不是坏消息,至于陆静华……她是翻不了身的。对外,皇帝大可以解释凶谶是吴人的阴谋,但是在他自己心上,始终都是阴影。
——没有不信天命的皇帝,不然,何以解释“天子”二字?
“三娘想明白了?”贺兰初袖笑吟吟地说。
嘉敏怔了怔,没有应声。
贺兰初袖压低了声音,说道:“起初,我也仔细想过,三娘你要什么,后来,我算是明白了,三娘你……不是要什么,而是不要什么。你要的我给不了,你不要的,没准我能帮上忙。”
这话说得含糊,但是嘉敏当然能听懂。她以为她要的是萧南,当然那不是真的。但是她不要的,她说对了,她重生这一回,为的就是“不要”——哪怕拉上整个燕朝陪葬,她都不想要父兄惨死。
贺兰初袖知她,有时候甚至比她自己更多。
“我知道你不信我,换我是你,我也不会信我自己,不过,”贺兰初袖说道:“我并没有继续打姨父和表哥的主意,我知道有你在,那是不能成事的,如今,你也看到了,其实,根本也无须我出这个手。”
嘉敏眼帘微垂,面前支持,有些恍惚。贺兰初袖的意思,刺客是萧南的手笔?那就是说,萧南想要搭上陆家那根线?
这个想法一点都不奇怪,虽然贺兰初袖的话未必可信,但是在萧南的位置上,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路。这个世界充满了意外,意外有时候是惊喜,有时候是惊吓,有时候是悲喜交加。
嘉敏也相信,前世萧南并非一开始就想对父亲下手,没有她,他和她的父亲风马牛不相及,而前世的这个时候,父亲也还远远没有后来如日中天的权势。尘世如滔滔洪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水推着每个人,往不同的方向。
“帮我的忙,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嘉敏冷冷地问。
“我的好处,那可太多了。”贺兰初袖笑了起来:“三娘你真是……当然那不怪你,怪我。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姨父、表哥不出事,我就不必担心母亲么,有南平王府在身后撑腰,即便他日萧郎得志,也不敢薄待我。”
“他从前……很薄待你么?”嘉敏哼了一声。
贺兰初袖两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想听么?”
“不想!”嘉敏急急吐出两个字,制止了她可能出口的话。天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只要三娘不在给我使绊子,我风风光光成了亲,以后的,就都是我的事儿了。”贺兰初袖说。
嘉敏琢磨着她说的“使绊子”,大约是父亲为她请封爵位的事,不置可否。这时候昭阳殿里的怒火已经渐渐平息,阿朱笑吟吟道:“吴人挑衅,陛下自有应对,咱们今儿,还是先开宴吧。”
双手一拍,自有歌舞鱼贯而入。
一时又莺歌燕舞起来。嘉敏小口小口喝着沉香饮,忽然身边有人探头探脑:“三娘?”寻声去,还是胡嘉子。嘉敏挑了挑眉,就听她问道:“阿言还好?”见嘉敏目光不善,忙补充道:“阿娘不许我乱跑。”
不许乱跑是对的,要刺客真是萧南与皇帝设局也就罢了,要是吴人作乱,还不知道藏了什么后手,再加上胡嘉子从来都无法无天,除了太后,也没个人制得住她。嘉敏心里想,口中只道:“阿言还好。”
“三娘?”
“嗯?”
“你……好像很奇怪。”
嘉敏:……
什么叫很奇怪!
“从前,”胡嘉子被她瞪了一眼,丝毫没有悔悟的觉悟:“从前,你对阿言可没这么好。”
“嘉言是我妹妹。”嘉敏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嘉言是她妹妹,对她好、对她不好都是她的事,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多嘴。
胡嘉子“哎”了一声:“要从前你对阿言有这么好,我就不会——”
嘉敏:……
敢情她从前和她呛声是为嘉言打抱不平?
得了吧,她亲娘死了,父亲和兄长常年不在身边,要打抱不平,也该是为她打抱不平才对啊,哪里就轮得到有爹有妈有太后的嘉言了。嘉敏悻悻地想,胡嘉子就是想说和,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到底也没心思再和胡嘉子闹小孩子脾气,只说是:“我知道了,你好好的,莫要胡乱开口,阿言也就放心了。”
又自嘲道:“也免得她事后怪我没管你。”
胡嘉子:……
到底这里谁是表姐谁是表妹!她比她年长好不好!说来也奇怪,三娘子明明比自己还小些月份,其实上却能把她压得死死的,连反驳都自己先心虚。胡嘉子近乎悲怆地想:还有没有天理了!
当然宴中并没有什么人多留意几个小娘子之间的交谈、笑语。有上午的突发事件在先,大多数贵人都满怀心事,指着赶紧吃完了宴告退回家。人人心中都有计较,对陆家的态度,朝事动向……
贵人们又看了一回歌舞,依照流程,向太后贺过,虽然情势多少有些惨淡,好歹完了礼。
太后照常颁了赏赐,然后贵人们依次告退,三三两两由宫人引领出了昭阳殿。胡嘉子随长安县主,被太后留在宫里,大约是有事相商。嘉敏和贺兰初袖,因了南平王妃受惊故,也滞留宫中。
太后体贴,没把她们拘在昭阳殿,而是让她们几个住在从前住过的玉琼苑。
横竖,玉琼苑离昭阳殿也不算太远。
嘉敏心里并不十分情愿在宫里留宿,但是这也是一个机会。周皇后交给她的名单,名单上有些人,没准可以见一见了。郑林应该不会趁机来见她吧,嘉敏心里盘算着,天色渐渐就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