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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报答(二)

“兄弟有好的,也有坏的,虽然你我都有幸碰上品行好的兄弟,但是这世间狼兄奸舅,从来就不少。”

——这天下的人,极好与极坏都是极少,大多数人无所谓好坏,在不触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介意做一个好人;但是一旦威胁到自己,大多数人,也都不介意做一个坏人。

但凡涉及利益,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比比皆是。

“即便兄弟惦念,但是嫂子与弟媳呢?她们与这家做女儿的,可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凭什么她们要在自家养个闲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胭脂水粉,佩饰零嘴,这万一要得了病,还须得延医请药,百年之后,须得她的儿女们养老送终。就算是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一星半点,但是人性之贪,哪里有止境呢?做女儿的多占一分,嫂子与弟媳的儿女,就少占一分,只有投入,没有回报。谢姐姐是个明事理的,倒是给我说说,这做嫂子做弟媳的,凭什么吃这个亏?”

谢云然哑然,这婚嫁背后赤裸裸的交易关系,从前没有人同她说过,她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时候被戳穿,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

“如果这家没有儿子,那就又回到之前女子不能立业的问题上,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为官做宰,守着偌大家业,岂不如小儿抱金过闹市?”

“说到底,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苦笑:“所以无论贫穷、富贵,都不得不仰人鼻息,三娘这话又绕回去了。”

嘉敏放下手中荷叶盏,盯住谢云然,缓缓说道:“姐姐也认为,自己不能立业么?”

“如何立业?”

“恕三娘直言,只论生儿育女,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也未必不如姐姐。”嘉敏道:“姐姐自小受教,读书识字,论见识与才能,天下多少男子不能望项背。难道姐姐原本打算把这些都束之高阁?”

“当然不是!主持中馈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养育儿女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怎么能说束之高阁呢?”

“养育儿女是传授与指点,不是发挥才能。”嘉敏应声驳道:“主持中馈,那须得姐姐有这个运气。姐姐是高门女子,日后必配高门男子,如果男子家中尚有祖母、母亲,须得几时才轮到姐姐来主持中馈!”

“有的人熬到死,也没有轮到。”嘉敏截断谢云然未出口的话。

谢云然心里浮躁起来——难道不该是这样么?她所设想的人生,就是这样啊。她努力读书识字,努力学习才艺,难道不就是为了配得上一个更好的郎君么?至于这些才能,有没有用,用不用得上,那有什么关系呢?

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呀,上至公主,下至村妇,为什么三娘偏偏说这样不对呢?到底哪里不对?

“三娘你到底要说什么?”谢云然脱口问。

“我想说……”嘉敏忽然想要避开她的眼睛,但是她知道不能这样,避开就是示弱,示弱就无法再说服她:“姐姐自己也说,像姐姐这样的人,能诗,能书,能绣,能画,能歌,能舞,知进退,晓礼仪,善骑射,懂音律,门第清贵,难道就因为容貌受损,就会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不如么?”

那确实是她说过的话,谢云然想。她不服气,但是不服气有什么用。就如三娘所说,女子不能立业,唯有成家。她会的这些,技艺,才能,就没有施展之地,可不就是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有不如么?

谁会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呢?也许三娘是想安慰她,天底下总会有不在意女子容貌的男子?但是这样的话,怕是连她自己也不信。

但是嘉敏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道:“天下人都说,女子不能立业,姐姐就信了女子不能立业么?寻常女子,确实立业艰难,但是以姐姐的家世,以姐姐的能力,天底下这么多庸庸碌碌的男子都要立业,姐姐为什么不能?”

“如何立业?”谢云然重复,这是她之前问过的话:“三娘你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如何算是立业?养得活自己就叫立业。姐姐养不活自己么?除去嫁人一途之外。如果姐姐喜欢行商,难道谢家没有商铺?如果姐姐喜欢从政,女子虽然不能为官,难道也不能做幕僚?如果姐姐喜欢的是琴棋书画,岂不闻洛阳纸贵?这些,与容貌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买谢家商铺的东西么?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有用的进言么?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精妙的琴曲、棋谱和书画么?”

嘉敏歇一口气,往下说道:“姐姐容貌受损,唯一有害的,就是无法嫁一个贪图美色的男子,无法为他生儿育女。”

果然还是有这句,谢云然冷笑道:“天下有不贪图美色的男子么?”

“没有,”嘉敏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姐姐就觉得活不下去了么?难道除了嫁人之外,姐姐活在这世上,就再没有别的价值了么?作为一个人,而不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姐姐见过哪个男子,除了是丈夫、是父亲之外,就没有身份了么?他还可能是官员、是商人、是农夫、是工匠、是学者。”

“姐姐或者会反驳我,说男子是男子,女子是女子,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么?姐姐听说过苏州的绣娘么?她们未必识字,她们也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姐姐这样光彩照人的才学与容貌,但是在妻子、母亲之外,她们在这世间,还有她们的身份。姐姐的见识,连这些贫贱之人都不如么?”

“当然不——”

“不,”嘉敏却打断她:“姐姐就是这样,姐姐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女子不配为人,只能作为妻子、母亲,依附于丈夫、儿子存在,姐姐就是觉得,姐姐生下来,活在这世间,学习这些技艺,都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而不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人,存在于这天地间,所以姐姐在容貌受损之后,无法再得到一个堪能匹配的男子,就失去了这唯一的生存意义,就如天崩地裂,不惜以死来抗争这样的命运。”

“不、不是这样的……”谢云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她听得出嘉敏语气里的不屑,她瞧不起她。

她在污蔑她。

嘉敏再一次不容她把话说完:“必然是这样的,否则无法解释,姐姐心存的死意。姐姐先前说平生憾事,只剩下没有报答我。不,姐姐遗憾的事情多了去了,崔家纵然得到报应,难道姐姐死后能亲眼目睹?日后伯父伯母因为姐姐伤心,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抚慰他们?姐姐亏欠他们才是最多,姐姐不必说对不起我,反正我所付出的,姐姐也回报不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呢——”

“住口!”谢云然终于再忍不住,大叫起来:“住口,你、你出去!”

如果说话的不是嘉敏,她大概早就叫她滚了!谢云然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乱响,像是有几千只几万只苍蝇在飞,眼前一时黑,一时又金星乱冒,而嘉敏的声音,穿过那些嗡嗡嗡乱飞的苍蝇,准确地传递进来:“姐姐觉得三娘说错了么?”

“出、出去!”谢云然指着门——也许那边是门罢。

“姐姐是否觉得——”

“住口、出去!四月、四月!”谢云然叫到第二声,四月匆匆进来:“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

“请兰陵公主出去。”谢云然长长吐出一口气。

嘉敏和半夏出了谢云然的屋子,外间候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给她们领路。四月因急着要回去照看谢云然,十分歉意,说了许多次:“我们姑娘……心情不好,公主莫要见怪,要怪,就都怪奴婢吧……”

“怪你什么。”嘉敏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打不起精神,听四月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你快回去吧,我都理会得。”

出了院门,等在外头的是谢夫人的贴身婢子,说夫人有请。嘉敏带了半夏过去,谢夫人等在花厅了,遥遥见了嘉敏,竟是起身相迎。嘉敏是晚辈,哪里当得起,忙推辞、寒暄,好半晌才能坐下叙话。

谢夫人说:“云娘不懂事,招待不周,三娘莫要介意。”

嘉敏应道:“伯母客气。”

谢夫人叹了口气:“三娘,你和云娘要好,伯母也不当你是外人,但是退亲这件事,恐怕还须得重新斟酌——”谢云然退亲,是借了嘉敏的势,谢夫人要去挽回,就不得不先与嘉敏商议——虽然嘉敏是晚辈,毕竟身份贵重。

嘉敏沉默了片刻,说道:“伯母要不嫌我说话直,就听我一句。”

她上次这么说,就说了句“来日方长”,谢夫人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不露,说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这么多弯弯道道,三娘有话直说就是。”

“崔十一郎……不是良配。”

谢夫人:……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知道什么是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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