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激烈的暴风雨不可能终日肆虐一样,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请忘掉仇恨自由的活下去,这比王权与征服重要千倍!”少昊呼喊回响在女娃耳际,离别的那一刻,这位看似放弃一切的淡泊君主第一次爆发如此激昂的情绪;那话语像一道闪电,许久后依然将残影深深烙印在天空。
女娃随共工疾行过曲折的山道,遮天蔽日的高大岩礁落下浓郁的阴影,即使白天看来也一片昏黑。不知走了多久,一道明媚的阳光突然投射到女娃眉梢,海风扑面而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她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块斜插入晴空,凌驾海面的巉岩之上。
站在钓台形的岩石上放眼眺望,只见护送冒牌乐正的船队鱼贯排开,列在森然开启的巨大水门前,水门上珊瑚栅栏像猛兽的獠牙般闪着冰冷的白光。女娃突然忆起这正是苍天之岛的入口,自己曾随夔姬经过此地,而当时所见的少昊临风鼓瑟之处恰是此刻脚下的巉岩。虽然这一切只是发生半月之前,现在回想起来,却让人感觉恍如隔世。
“公主殿下!”共工的呼唤惊回女娃的思绪,她回头看时,却发现平日潇洒不拘的水神竟单膝跪倒在自己面前,“果然没错,您就是我们凤族的女娃公主!神农氏唯一的继承人!”
“‘我们’凤族?”这位黄帝御前重臣的措辞令女娃大惑不解。
水神恭敬地应道:“我共工氏为炎帝神农氏旁裔,所以当您在夔姬的船上唱出《嘉禾》时,我便猜测您定是女娃公主。当年轩辕氏追杀炎帝血族,人人都以为您已遭不测,没想到上苍有眼,让我们君臣相会于此地,命运又将转向我们神农氏这边了!”
“既是神农氏子孙,当年为何投靠轩辕氏;既是轩辕氏臣子,如今为何又生贰心?”这句质问到了女娃嘴边却还是被忍了下去。身为神农氏的旁裔,在轩辕氏的治世下求生,共工一定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艰苦,又怎么能苛求他忠孝两全?更何况正如少昊说的那样,战争不可能永存,轩辕氏和神农氏并非生而为敌,也不会永远是仇人。在这发疯的世界前,一个人的力量固然微不足道,但战争停止的小小契机,也许就萌芽在一个人的忍让宽容之中。
女娃转头眺望着辽远的大海:“当年我侥幸逃脱黄帝轩辕氏的追杀,虽然保全了生命,但却从此孑然一身,是居住在南海之滨的一对龙族老夫妇收留了我。在阪泉之野的决战中,他们的三个孩子全部死在凤族战士手下。可明知红头发的人一定属于炎帝神农氏,他们还是收留了我,并且视如己出。当我决定去为姐姐报仇的时候,养父母什么也没说,只是像每次出门时那样,嘱咐我一路小心,多多保重。”
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提起这毫不相干的话题,共工疑惑不解,女娃回应着他询问的目光:“鲜血不能熄灭怒火,只会使它越烧越旺,这个道理我的养父母一定非常清楚吧;他们也明白,一个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领悟这个道理,所以才放手让我任情而为。现在我懂了——仇恨是利刃,当你的手握紧它的时候,只会被割得伤痕累累,从此除了痛苦,再也握不住其他任何东西……”
“可以握住的,公主!您不能放下仇恨,千百万死去的凤族子民不允许您放下!”共工一下子抬起头来,“也许会握住痛苦,但那不是全部——只要把您‘权柄’给我,我将去夺取一切,供奉在您面前!”
“权柄!”女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又是权柄!连你都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说权柄!”
“就是它!只要把它交给我,你就再也不必去辛苦把握什么,我会为您重新夺回伏羲氏的天下!”共工猛地拉住百鸟朝凤羽衣的下摆,眼神燃烧着难以想象的灼热。
“天下?”女娃下意识的重复着。
“是的,天下!看见您的第一眼,我就决定要为您夺取天下!”共工站起身来,一把握住女娃紧握成拳的右手,“您也记得那次邂逅吧,所以才会提起咸池边的往事——男孩伤了女孩的右手,她掌心从此留下伤痕,再也无法伸开。那个男孩就是我,而这伤痕就是我给你的承诺——从那时起我就已认定您是我今生唯一的女人,我将用天下来补偿那小小的伤痕!所以请把权柄给我,让我完成这承诺!”
炽热的剖白与温柔的声音,这一切任是谁都会心醉情迷,可女娃却一下子抽回手连退几步,若不是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她也许会更远地逃开。共工的手还保持着前伸的姿势,他惊愕地注视着勃然变色的公主,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清冷的微笑浮现在女娃脸上,她静静的凝视着共工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你骗我……那个男孩,不是你……”
共工顿时呆住了,他连忙用力摇头恢复镇定,正要走近女娃继续解释,却被她厉声阻止:“别过来,你这骗子!你编造的往事虽然美好,但美好的却并不一定就是事实!什么用天下偿还一个伤痕,当年那个男孩根本就是为取我性命才追到咸池边的!”
被揭穿谎言,共工放弃了解释嗤笑道:“我还以为女孩子念念不忘放在心底的,都是青梅竹马的约定呢!本来照这样编应该八九不离十,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女娃痛心的凝视着自己曾一度信任的族人:“为什么骗我……难道混沌髓值得你出卖灵魂吗?”
“混沌髓!”阴郁而暴虐的疾风突然刮过共工的脸庞,“你知道‘权柄’的真面目!原来少昊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未等女娃开口,一道白光蓦地疾射而来,她急忙侧身避闪,羽衣重叠的袖口却已被割裂,右腕也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几粒水珠凝在伤口附近,散发着灼人的温度。女娃难以置信的朝白光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共工缓缓抬起双手,空气中的水汽在他指尖渐渐凝成两柄刀锋。
“躲过了吗?下次就不会失手了。您身上混沌髓的波动逃不过我眼睛!再赌一次吧,公主——它是藏在右手里,还是左手呢?”共工冷笑着,挥动利刃一步步向女娃走来。劝诱不成,他要切断女娃的手强行抢夺!
“同为神农氏子民,你竟为了所谓权柄而加害于我!”女娃按住伤口,不但不惧,反而怒不可遏的呼喊着。
“何止神农氏,夔姬是轩辕氏族人,我不一样杀了吗?”共工发出了不屑的啐舌声,“她实在多事,时机尚未成熟就想将瑶姬和少昊那一出告诉你,我杀了她也算一举两得,不仅拔掉恼人的长舌,也空出乐正之位,让公主你早一点继承权柄,好助我夺取天下!”
“何必扯上血缘,何必扯上什么心爱的女人?怀着吞噬天下野心的根本就是你自己!”见共工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女娃怒斥道。
共工也不再掩饰,他目不转睛的逼视着女娃:“这是天命所授!不然公主您怎会出现在珊瑚海结界中?一见你我就知道——等待这么久,一潭死水般的苍天之岛终于要开始动荡了;因为你的到来,随瑶姬一起失踪的混沌髓就快浮出水面,它将成为我夺取天下最重要的砝码!”
女娃紧握的指尖不断颤抖着——回想起来,那时骊姬被颛顼所杀,共工看似在阻止,实则一步步推波助澜。何止如此,他那些看似帮助自己的举动,是则都包藏着难以言说的祸心!原来他从那时就开始计划了……不!在更久之前蛰伏的他就已用玩世不恭的姿态作为掩饰,暗中计划这危险的阴谋,而自己,则成了这阴谋启动的契机!
“你就不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她忍无可忍的高喊。
共工满意地看着女娃的张惶;“谁会怀疑到我呢——颛顼曾在众人面前杀了青鸾,夔姬一死,连一向信任他的少昊都怀疑是他所为!你知道为何颛顼会做出这不明智的举动——因为他也认出了你是侥幸逃脱的炎帝之女!当年追捕女娃公主就是他的任务,他一直宣称公主已死于其手,所以当你活生生的出现,他才会三番两次妄图带走你置于死地。青鸾若在众人面前指认出你就是公主,那颛顼多年前的失职之罪必将大白天下,大好前程便会毁于一旦,你说他能不下毒手封住青鸾的嘴吗?”
女娃凝视着共工慢慢移动脚步,碎石不断跌进珊瑚海里:“别人暂且的残暴不论,为什么连曾经在上古圣王太昊伏羲氏御前供职的你,也……”
“别再提太昊伏羲了!我受够了!”共工突然爆发般的怒吼起来,“就是伏羲氏,一切都因为伏羲氏!他如此无情的玩弄着我的命运——我是所有继承人中最强大的,本来得到太古河图的应该是我!可就因为我是废帝炎帝的血族,所以被剥夺了资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落进黄帝嫡子少昊手中!”
鲜红的火光燃烧在共工眼底,这是他所继承的神农氏的瞳色,但女娃一瞬间却将它错看成漾溢的鲜血。水神的声音里浸透着疯狂:“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一点——如果不想被别人左右命运,就必须先左右别人的命运!混沌髓是太古河图的关键枢纽,只要得到它,同为继承人的我就能从少昊处夺回河图,它那征服天下的力量将会重新属于我!”
原来太古河图拥有征服天下的力量,难怪共工将野心全部压在混沌髓上!女娃终于明白了——真正深谋远虑的是黄帝啊!用少昊体内的太古河图封印炎帝暴走的怨魂,又用炎帝强大的戾气侵蚀少昊的身体,压制得他无力凭借河图与自己争夺天下!只要混沌髓被黄帝掌管,这一箭双雕的计策就更天衣无缝了,所以当夔姬打破苍天之岛乐正职位的坚冰,又意外死在任上之后,他才会立即派遣庶女女魃上岛,伺机夺取那一半“权柄”。
想到这里,女娃凄然摇头:“有什么意义呢?太古河图如今只是个封印而已……”
“封印,居然被当作封印?少昊到底会不会用它啊?太古河图一定在哭泣吧!只要让我得到,我定会让它吸饱鲜血,炎帝也好黄帝也好,伏羲也好蚩尤也好,无论是谁,我要让他们统统烟消云散!”共工高高举起水剑,仰天长笑。
“难怪不让你继承太古河图!”女娃的嘴角浮现出嘲讽的冷笑,“并不是伏羲偏袒轩辕氏嫡子,而是你……你根本不配继承河图!”
似乎被这句话猛地刺到痛处,共工的狂笑戛然而止,缓缓转头凝视着女娃,他的表情渐渐亲和,但眼神却越来越冰冷:“我不会和你计较的,因为你是我的公主,我说过要给你幸福……把混沌髓给我,这样咸池边的‘往事’就会变成事实,即使它不是真相!”这语声恢复了平日的温柔倜傥,此刻听来却格外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谁能从谎言中得到幸福呢,就像谁能怀抱着仇恨成为圣王。”看透一切的澄明笑容浮现在女娃眼角,此刻的她心头再没有一丝畏惧,“我不想死,但也不惮去拥抱它!”
意识到女娃接下来的举动,共工惊呼着抢上,却只抓住百鸟朝凤羽衣边裾的数绺羽毛,那火焰般的身影已不可挽回的坠落下巉岩。那一瞬间,女娃是在微笑着的——即使死掉也好,如果在珊瑚之海的结界中化为魂火,那谁也不能从她那里抢走混沌髓,在本已战乱不息的大地上,再度挑起干戈。
就在这一刻,一道黑光突然跃出幻水,珊瑚海的白波簇拥着那强劲的流线型躯体,似乎连无边结界也向这强有力的化身臣服——那是一条蜿蜒飞腾的黑龙,他敏捷地接住跌落悬崖的女娃,一边高高跃上半空,一边射出犀利的青影,不断袭向共工。
水神被迫连退几步,他手中的两柄水剑顿时飞散,再度化为水汽蒸发消失。黑龙伺机背负着女娃降落巉岩,瞬间化为傲然挺立的黑衣颛顼。
“你还活着!”共工一下子面如土色。
颛顼冷笑道:“我岂会被你这小人暗算得手!”但紧靠身边的女娃却发现他脸色苍白异常,再看时她差点惊叫出来,原来北方天帝背后的黑衣被锐器割开一道长长破绽,露出皮肉翻卷的裂口,那凄惨的伤处不仅有灼烫的痕迹,还被幻水侵蚀得腐烂发白!
“受了我一记沸刃掉进珊瑚海结界中,居然还能活下来,果然是北之颛顼啊!”共工不怀好意的赞叹道,他缓缓举起双手再次聚集水汽,这次掌心中逐渐凝结起一柄长枪。
“托你的福,女魃他们才那么信任我,让我轻而易举就杀了碍事的离朱!”伴着话音,共工长枪一震,顿时散出可怖的高温,他指着颛顼放肆的笑道:“所以我让你走得干脆一点!”
颛顼一语不发,只见青影携着刺骨的寒气,再度从他掌心飞出——那正是曳影,北方天帝无往而不利的长剑!而颛顼的身形随着曳影同时发动,从另一侧攻向共工。这一刹那,女娃看见他的嘴唇翕动着,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从那唇形可以看出,颛顼在说——快逃!他想牵制住共工,好让女娃逃脱!
共工手中的长枪卷动沸腾的空气,猛地袭向颛顼,灼热的蒸汽与极冷的寒气相碰,顿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爆裂声。仅仅一招胜负立判,水雾蒸腾的岬角上,一线的实力之差已决定了对战两人的命运——因为重伤在身,颛顼在交锋中顿处下风,共工的长枪击溃曳影,撕裂空气直刺向他的面门!
如同条件反射般,女娃一下子拦在了颛顼身前。这一刻,共工无比凌厉的攻势的突然一滞。生死关头的时间仿佛被异样的拉长了,随着几绺鲜红短发四散飘飞,锋锐而富有弹性的青影倏地闪过女娃鬓边,划出完美的弧线,一下子没入共工胸膛,而颛顼背后的伤口也因用力过度而再次崩裂,迷离的血雾霎时喷溅出来。
——抓住共工瞬间的迟疑,颛顼一击得手,曳影剑已在对方身上留下致命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