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是元豪首次获准回沪探亲的日子。
当时达安农场和上海之间没有直达汽车,往返交通主要依靠每周两班的轮船。元豪生怕误了行程,天不亮就背着挎包向码头走去。由于归心似箭,他步履生风走得很急。就在此时,有个女孩提着旅行袋向元豪跑来。
“你是回上海探亲的吗?”女孩快步来到他面前问。
“是的。”元豪回答。
“我也回上海探亲,”女孩大大方方地问,“能让我和你一起走吗?”
元豪答应了。他知道姑娘胆小,希望路上有个照应。
两个人一起朝轮船码头走去,元豪走在前面,女孩紧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元豪默不作声,女孩忍不住在后面问道:“喂,你是哪个连的?”
现实中一切声音都静止下来,元豪耳朵里回荡着那好听的余韵。
“我问你是哪个连的?”女孩提高了嗓音。
“我、我是18连的。”元豪转过身说。
“我叫许蔚,是12连的。”女孩快步走上来自我介绍。
12连属于三分场,18连属于四分场,两个分场是紧靠在一起的近邻。达安农场总场以下设分场,分场下面以连为单位,而知青全部被冠以“战士”头衔,互相之间则以“战友”相称。这既体现了那个年代的火药味,也表明所有人都受到了最严格的军事化管理。
“这旅行袋真沉,”许蔚问元豪,“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元豪默默接过旅行袋,感觉确实沉甸甸的。
“里面全是玉米,”许蔚莞尔一笑说,“你知道回家总得带点东西!”
这一笑实在太动人了,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元豪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灿烂的笑容,他的目光随即完全被许蔚吸引过去。眼前这位女孩一头齐耳短发(女运动员流行的那种发型),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唯一缺点就是泪囊稍显凸出,但确实相当漂亮。让元豪印象最深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姑娘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妩媚和自信。
就在元豪注视许蔚的同时,许蔚也在悄悄观察着他。姑娘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稚气未脱,涉世不深。但他个头很高,长得也很匀称,不胖不瘦,结结实实(并非那种又高又瘦的绿豆芽身材),看上去朝气蓬勃,精力四溢,就像一匹非常壮实的小公马。
元豪正看得出神,忽然发现许蔚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四目相交,许蔚倒没有显得局促不安,元豪却羞得面红耳赤,犹如一个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现在元豪和许蔚并肩而行。这儿离轮船码头不远,俩人走了十来分钟便来到码头,登上去上海的轮船。这是一艘由货船改装的小客轮,船体锈迹斑斑,舱内臭气熏天。为了逃避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们来到了船头上。
这是一个阴霾重重的早晨,没有下雨;海面上雾茫茫的,一片灰色。当时船头甲板上站着十来个旅客,等到轮船起航后人们纷纷进船舱避风,船头上只留下他俩。
“我们去船舱吧?”元豪建议。
“这点风就吓着你啦?”许蔚用一种调侃和揶揄的语调说,“瞧你长得人高马大的,我还以为遇到了男子汉!”看得出,这会儿她完全放松下来了。
“不是我怕风,”元豪向她解释,“我是为你担心!”
“你担心我?”许蔚问,“这是心里话吗?”
“当然是心里话!”元豪说。
“没想到,”女孩眼睛里闪过一抹光彩,“你还挺会关心人!”
“我们走吧!”元豪催促道。
“你看我像那种娇生惯养的人吗?!”许蔚仿佛是在警告元豪,不要把她当作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孩。
于是,他们在甲板上坐下。第一次与姑娘近距离接触,元豪感到有点手足无措,更不知道说些什么。许蔚却显得落落大方,不时抛个话题引他开口。两个人就这样天南地北聊了起来。元豪从谈话中得知,许蔚竟与他来自同一所中学,只不过她是高中生,元豪则在初中部就读,所以早先并不认识。许蔚告诉元豪,她还是少体校游泳运动员,曾在中学生运动会上夺得过50米仰泳第一名。说起体育运动,元豪不再那么紧张了,说话也渐渐流畅起来……
“其实,”女孩说,“我早见过你了!”
“是在学校吗?”元豪问。
“不是,”许蔚回答,“大约三四个月前,我去你们分场找同学,看见你正在打谷场上举杠铃……”
“都这么长时间了,”元豪诧异地问,“你还能记得?”
元豪这么一问,许蔚脸都红了。然而她随即笑道:“谁让你长得又高又大,要想忘记都不容易!”
“每天收工后我都会去举杠铃玩石锁。”元豪说。
“干了一天活,还不觉得累吗?”许蔚问。
“不累,我有的是力气!”元豪憨厚地说。
“你真是个大男孩!”许蔚笑道。
“我不是大男孩!”元豪纠正道。
“你身体倒是很棒,”女孩捏捏他胳膊说,“然而就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男孩!”
“我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男孩!”元豪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喜欢看翻译小说吗?”许蔚换个话题问。
“喜欢。”元豪说。
“读过乔万里奥尼写的《斯巴达克思》吗?”
“没有。”元豪老老实实回答。
“你怎么连《斯巴达克思》都没读过!”许蔚不无遗憾地说。
“世界上有那么多书,”元豪说,“怎么可能每一本都读过!”
“其他书都可以不读,没读过乔万里奥尼的《斯巴达克思》实在太可惜了!”许蔚口气中带有一种明显的优越感。
“我虽然没读过这个乔万里奥尼的《斯巴达克思》,”元豪有些恼怒地说,“但读过法斯特写的《斯巴达克思》!”
“法斯特是谁?”许蔚问元豪。
“法斯特是美国作家。”元豪说。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许蔚显然不屑一顾。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元豪故意用话刺她。
“你给我说说那个法、法……”
“法斯特!”
“对,是法斯特!”许蔚脸红了,刚才那种傲气已经荡然无存。
“法斯特写过很多书,”元豪说,“他还担任过美国共产党主席……”
“原来——”女孩眼睛一亮,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