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哗哗而来——从未知的天际,隐隐约约,又明明朗朗,如同情欲,如同野火。她喝了几杯,有些晕眩,心一会飘忽一会沉重,摇摇倒倒,来来回回——画里的故事,书里的故事,桥里的故事。扑通扑通,是什么掉进水里的声音,空空的,落落的,她迷离地看着桥上的灯影绰约,左边右边走过的陌生人,凌晨十二点。
照理说午夜十二点一个女子是不该孤身在外面逗留的。然而这有什么呢?她单身漂泊惯了,她最近常常想起青年时期的一些人与事,一到下半夜就失眠。
老家冬城,沿海城市,温暖湿润。
波浪里漂浮起旧日的光阴。她姓白,叫白玲,是家里性格倔强、沉默寡言的小女儿,最大的爱好就是把自己埋进书房的角落里一本一本地翻父亲所藏的画册。早晨的阳光轻盈跃进来,浅蓝色的纱帘随风扬起半边,柔曼细腻的质地抚摸她的脸,像是父亲疼爱叹息的目光。
父亲是个画家,一心爱着画板游戏,可以足不出户十天半个月,可是他的画从来没有在出众的场合展览过,也不曾有人愿意购买他的作品。
他是个失意的男人,偏爱冷蓝色调,她记得父亲总是坐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一笔又一笔地刷着色彩,凝滞的冰冷的静的闹的沉下去的浮上来的深蓝浅蓝一大堆蓝。父亲作画的时候神情凄怆而冷厉,家里谁也不敢靠近。可是她却愿意走进去。默默无言,坐在父亲的身边,看他画画,这个精瘦的男人有着谁也不能揭开的苦楚秘密。他不善语言表达,激烈的挣扎全部淹没在画板上。她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看着爸爸调颜色,父亲的手指骨节突出,各路经脉狠劲地伏在干干的表皮下,十指沾染了颜料。她觉得这个在所有人眼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男人是这样叫她钦佩。人生就应该特别,父亲是她心里的神,她仰视,牵挂,知惜,十几年来从不断绝。父亲有时候停下画笔,回头沉默地看她一眼,眼神从很远的地方热起来,越来越近,最后定格在她的身上。他摸摸她的头,起身,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吐出青白色的烟圈,烟雾浓重地纠结在一起,慢慢疏散开,很快整个房间笼罩在云环雾绕里。
“你和你姐姐不同。”父亲说。
她不回答,咳嗽着开了窗子,强烈的阳光刺破混沌——父亲的书房永远都是阴着脸的下午。她转身在书架上抽取出一本莫奈的画册,就着炫目的阳光,胳膊支在窗台上仔细地翻阅起来。那年她十三岁,十三岁的她渴望外面的世界。摩托车的声音在楼下穿越,这是三楼王叔叔送儿子去钢琴班;一阵清脆的笑声喧闹而过,那是女孩子们结着伴逛街回来了。
无数的细尘在空气里飞舞……
“李老师下班了啊”“是啊”“今天学校没事……”“哎呀,汪强你从鹿城打工回来啦,什么时候啊,怎么瘦了这么多啊……”“你们知道不?今天华丽缘成衣批发厂那边出一个车祸,那小伙子年纪轻轻真冒失,闯什么红灯哟。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张师傅皮鞋做得不错,下次咱们还是去那里吧……”
她侧耳倾听,风把楼下的话语带上来,那些忙忙碌碌言语跳跃的人们似乎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与她不同的世界。可是那个世界更外面的世界,又总是叫她蠢蠢欲动。
她觉得有一天她一定会离开这个家的。深幽的墨蓝的水面漂浮着两朵圣洁的睡莲,像是孤独的相依为命的梦境。莫奈的画父亲是张张喜欢。而她最爱的,其实是凡·高。激越的笔触,大刀阔斧的金黄,铺天盖地的颠舞,她心里的回音。
父亲突然亡故的那个秋天,她才十九岁,正上大学。她哭着扑回家,母亲姐姐伯父小姑冷脸低头进进出出各忙各的,只有爷爷奶奶,孱弱地站着门口迎,老泪纵横,两鬓的白头发在暮色中被风吹起来,像烧尽了的灰。母亲匆匆料理好父亲的后事,一如既往坐公车去学校上班,晚上回来做晚饭看电视邀上几个熟邻打麻将,偶尔脾气来了和女儿拌嘴,从柜子里卫生巾的数量到打牌输了钱,无一不是火药的引线。她是人民教师,本来在郊区私人培训机构教认字,嫁给爸爸后爷爷把她调进了一家贵族小学做辅导员。母亲眉毛很浓,眼睛大而空,肤色雪白,胳膊和腿肚子滚圆,满头烫卷的发,满肚子牌经与单位的家长里短。四十五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
她的眉目和母亲长得很像,这是她最讨厌听到的。她姐姐亦长得极像母亲。似乎父亲这个人的存在,从来和大家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创造出来的后代也没有必要打上他的烙印。
父亲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
他的一生都是无声的……
白玲呆呆挨在父亲瘦瘦的干枯的遗体旁,捏着似乎还有体温的手坐了一通宵。天微微亮时,有人要将他的脸蒙上,白玲扑上去,颤声哭:“爸,你是不是找世界外面的世界去了?”
爸爸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像是别人的躯壳。他永远听不到白玲的声音了,他大半夜从四楼跳下去时,谁都不知道,还是一对逃课谈恋爱的中学生清晨六点发现的。
他的遗言只有几个字:“生活太痛苦了。”
下葬时母亲咬牙切齿地挤出两滴眼泪:“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说痛苦,活得不像个人,成天画那些狗屎玩意!”
姑姑叹叹气:“他自己心里也有愧吧。人各有命。”
姐姐耷拉着头站在角落里,偶尔擦擦红红的眼睛,随时准备听候母亲的调遣。
白玲泥雕木偶般看茫茫的天空,那天空上的云变化很快,云上面的天又远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