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州西山自古素以桃花满山蜚声天下。子云亭内更有一株千年古桃,枝干遒曲苍劲却依旧生机盎然,到了春天便满树繁花、蜂鸣蝶舞,热闹非凡。
盛传这棵树是上天王母蟠桃园中遗落的一颗桃核御风而成,结出来的桃子吃一个虽不能即得长生,起码是益寿延年。于是这桃子就成了平头百姓无法享用的贡品,需八百里加急快马传送宫中,每年不知道要累垮多少驿卒、跑死多少匹良驹。
此时的子云亭中狂风肆虐,尘叶乱飞。一把竹竿扫把当空游走,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是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其中偶尔还有儿童的惊呼和清脆的笑声。
一个老者的声音始终在顽皮调笑,“无蝉你个笨蛋白痴,靠着一把屠过万人、禁锢恶鬼的长刀就能隐去身形?难道你看不到自己地上的影子吗?哈哈哈。”
被称作无蝉的就是闹鬼那天夜里,站在子云亭顶上的高大男人,身披一件大红蟒袍,脸色清癯,眉眼间棱角分明,不怒自威。但这个形象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罢了。
无蝉声音冰冷,毫无一点情绪,看不到人的情况下,听起来便更加瘆人,骂道:“你个老土鳖,还不是靠着什么‘百皱月影’那件神甲才让我看不到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修炼到‘入圣’境界,但是你唬不住老子的。”
痞日休还是一贯的嘴脸,“哈哈,追了老子好几年都没追上,你个笨蛋还真学聪明了,知道我要来子云亭落脚。你龟儿子在这里等着就等着吧,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吓唬人?”
无蝉一边寻着痞日休的声音举起扫把追打,一边继续骂:“老子就是看不惯这些读书人,读就读吧,还要摇头晃脑,老子看着就讨厌。”
“呵呵呵,”痞日休怀里的郝奇脆生生的笑起来,说道:“爷爷,这个人说话好好玩儿咯。”
痞日休听到郝奇的话,边东南西北的乱跑边吓唬道:“还好玩?苟日的无蝉是要杀你报仇的,爷爷我都快跑不动了,你不怕?”
只有七八岁的郝奇毫无惧色,答道:“郝奇不怕,爷爷武功天下第一。那无蝉还不是一样跑不动了,我虽然看不到他,但听他喘气的声音好大嘛。”
子云亭中的鬼哭狼嚎一直持续到黄昏,狂风肆虐、尘土飞扬。院中那株千年古桃树,枝头的簇簇繁花被狂风吹上天空,又随着山风飘的满山都是。
苏府院中此时聚集了上百名短暂跑了老婆的“光棍儿”,惊恐万分,遥遥望着山上漫天飞舞的桃花,连粘连在眉毛上的花瓣都忘了拂去。
子云亭里不再追赶的两人躺在冰凉的地上气喘吁吁,郝奇坐在痞日休身旁,抚弄着被他长长吐气时吹直的胡须,似乎很是好玩。
无蝉慢慢起身,靠着桃树露出地面的遒曲树根,问道:“屁日休,怎么不隐形了?”
痞日休嘿嘿一笑答道:“什么屁日休?痞日休好不好,这百皱月影虽然是千年来的旷世神甲,也要靠我的神功支撑,老夫都累的没气儿了,还隐形个屁啊,你还不是一样?耗尽内力,你那鬼头刀也变成一片残铁了吧?”
无蝉似乎不喜欢这种嘴斗,盯着郝奇半天,清癯的脸上堆起一丝疑惑,问道:“这孩子是那前朝后主李渔的儿子?岁数明显不对,姓氏也不对。”
痞日休习惯性翻了翻眼皮回答:“我故意让他长的慢可不可以?我的孙子,姓郝比姓坏强,我乐意。”
郝奇听到这话却不乐意了,嘟起嘴巴反驳道:“爷爷,我长的快着呢。”
痞日休也缓缓坐起身,继续说道:“再说了,即便是那李后主的儿子,你也是皇亲贵胄,论起来你还是他很远房的叔父,就忍心下的去手?难道你那笨蛋师父死的时候没告诉你,这辈子你该承担些什么?”
“老土鳖,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无蝉语速很慢,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同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我一家三百多人的脑袋,都被他昏庸的爷爷下令砍去,就剩下我一个。”
“唉!”痞日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是一本陈年烂账,郝奇还只是个孩子,亏你还是享誉江湖的朱袍刀客,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有违世间大道。”
无蝉无声冷笑:“那只是你的大道。”
“胡扯,”此时痞日休有些愤怒,“我师父隐圣罗老夫子早早断言,郝奇根骨清奇,堪为人间未来大道的种子,令我下山扶他,我怎会让你取他性命?哼哼,想来你无蝉现在的修为境界,都过不了我这一关。”
无蝉一脸凛然道:“过不了又如何?若死于你手,我也无憾。”
“没出息的东西,”痞日休怒骂道:“仇怨那是上几辈子的事情了,跟一个孩子过不去,算什么豪杰?”
“好,”无蝉正色道:“那你我就一起好好栽培,等他十八岁成年,跟我生死一战!”
……
苏府院里众人还在直愣愣的站着,突然身前几步远的精舍中传来痞日休的喊叫声:“老子降妖驱鬼都要累死了,怎么还不上酒菜?”
苏寻在刚刚的惊恐中尚未醒转,此时吓的差点再次拉到裤子里,喝令管家苏飞立刻安排宴席。
苏寻看着坐在桌旁的一老一小,颤声问道:“痞老先生辛苦,亭中的厉鬼是否已被老先生收服?”
“恩,以后晚上不会再闹了。”
“哎呀,老儿苏寻真的不知如何感激了!”
“只在白天闹。”
“啊?”
痞日休和郝奇眼巴巴望着门口,看到饭菜还没上来,痞日休没好气的说道:“哎呀,你急什么啊,这亭中的厉鬼有千年道行,哪是如此容易降服的?要不明天你自己去?”
苏寻听到这些话,赶紧弯腰一揖到地,咬着后槽牙说:“痞老先生神功盖世,就不要调笑苏老儿了,如果你能收服亭中厉鬼,我愿再添酬劳一千金。”
痞日休正在撕扯刚端上来的烤兔肉,闻言眼睛大放光明,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三千两黄金一分都不能少,我痞日休定会在一月之内把厉鬼收服,保你子云亭平安复学。”
随后数日,子云亭中晚间果然不再闻半声鬼泣,但白天惊人魂魄的鬼哭却更加凄厉,而且那恶鬼开始满山游走,偶尔似乎都近至苏府的院墙跟前。
漫山的桃花被陡生的狂风扬上天空又纷纷散落,如同天女散花,又似阳春粉雪。这堪称千年难遇的景致,如果不是伴随着刺耳的鬼哭狼嚎,定会让蜀中成群的墨客骚人激情四射,留下成斗诗篇。
苏府中溺在裤子里的人不再局限于苏寻一人,满是假山楼阁的院子里,新洗的裤子晾晒的到处都是,残留的臭气四处弥散,又在痞日休恶毒的辱骂声中收起。
一日三餐的精致宴席,在痞日休劳累不堪的埋怨声中变的更加豪奢,而且又加了一个成年人的分量。
苏寻对于这些要求一概有求必应,期盼着一个月后厉鬼远遁他处。却不知道子云亭中的“厉鬼”已经到了自家院中,天天和痞日休、郝奇祖孙俩面对而坐,在精舍中胡吃海喝,过着比老天爷还要悠哉万分的惬意日子。
郝奇开始最是高兴,伏在痞日休怀里漫山游走飘飞,不时伸手去捕捉空中洋洒的白色或者粉色花瓣,看似惊险却宛如仙人,哪个孩童不喜欢?
几日后郝奇便郁闷起来,痞日休让他挥舞着比自己身高还要长了几倍的扫把,祖孙俩开始一起追打无蝉。半日不到郝奇便厌倦了这种你来我往的鬼打架,把扫把遥遥丢进溪水之中,哭喊着胳膊断了。
脸色清冷的无蝉毫不在意,不顾痞日休心疼到寸断肝肠般的辱骂,仍逼着郝奇爬下陡峻的山崖,去溪中捡回扫把。把无蝉祖宗八辈儿都拎出来问候了百遍的痞日休,却只是辱骂并不阻止。
精疲力竭的郝奇最后以绝食为抗争,无蝉选择视而不见,一副吃不吃关我屁事的态度。痞日休也只是碎碎念着难听的话无可奈何。
郝奇最后禁不住大桌美食的诱惑选择屈服,眼睛里衔着泪花儿,满是血泡的小手颤颤巍巍都捏不住兔腿。老泪鼻涕一起横流的痞日休,更加开始对无蝉骂声不绝。
管家苏飞很是纳闷儿,这痞老先生降妖除魔的方法真是新奇,难道这厉鬼还能让你骂跑不成?
某日,精疲力竭的痞日休躺在子云亭院中,望着云山雾霭的天空喃喃说道:“无蝉,你还真是非一般的笨蛋,三岁我就用兔腿给你龟儿子启了‘识霖境’,修了二十多年了吧?怎么才刚摸到‘万涓境’的门槛儿,还总是跨不过去?”
无蝉靠着古桃树根坐着,静静望着树下的一口大缸出神,没有理会痞日休的问话。
大缸里有一条凶猛黑鱼,正盯着一条七彩鲤鱼作势欲扑。无蝉对着大缸吹了一口气,水缸中毫无来由形成了一个气泡,把那条七彩锦鲤包裹起来。
郝奇捏着痞日休那把破旧柴刀,正被无蝉逼着在石地上写字,闻言停下看了过来。
痞日休见无蝉没理他,看着郝奇清亮的目光,继续说:“我的老师,也就是你的祖师爷爷隐圣罗老夫子,那修为应该早就入圣了,甚至可能是纵横天地之间的‘齐天境’仙人了呢。”
“哇!”郝奇眼中生出无限向往之情,感叹道:“我一定要努力修炼,将来成为齐天神仙。”
“怎么?”无蝉冷冷看了一眼偷懒的郝奇,“你就那么想做个比你爷爷这土鳖还土鳖的齐天土鳖?”
“你个龟儿子!”痞日休闻言暴怒,躺在地上的身体不见弯曲,陡然直立起来,抱起郝奇冲向树下的无蝉,郝奇扬起手中的柴刀作势欲砍。
无蝉坐姿不变却瞬间飘至树后,捡起扫把一闪飘出院外。读书台上瞬间再次狂风大作、骂声不绝。
半天追逐,痞日休突然小声道:“无蝉,驭起你的神功‘鬼泣’啊,这戏演不像就没得兔腿吃了,要装的狠点才行。”
无蝉不理,伏在痞日休怀里的郝奇喃喃道:“爷爷,装狠很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