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事吗?看你高兴的样子。”
“我赚钱啦!”
“是吗?多少?”
“一万五千元。”
“真的?!”
叶子高兴得从床上蹦了起来,抱住李伟,一阵猛亲。
当时,在海南,就两样来钱快,一是开歌厅,做小姐;二是炒地皮,搞建筑。
邻居——包工头阿康没有文化,谈判、接活、签约,老吃亏,他自然想到了有头脑、有文化的李伟,与他合伙,李伟不用投资,底薪两千,拿提成。这给了李伟迈向成功的一条路,一次机会……
李伟每天晚上十一二点钟,都跟小广东去消夜。他们俩像在密谋什么似的。不过,看阿康两口子,都是勤苦干事之人,没什么歪的邪的,我还是放心他们交往。
一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李伟和阿康,从外面喝酒回来,径自躺到床上。
我问李伟:“阿伟,你最近经常跟阿康出去喝酒,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放心,他想拉我跟他一起做生意,两人合伙。”
“咱们那点钱够吗?”
“不用咱们的钱,我帮他干,拿提成,另外底薪两千。他没文化,谈判、接活、签约,老吃亏。这一个礼拜,他晚上带我到工地,我学得都差不多了。”
“跑工地太苦了,李伟,你别去了,整天在太阳下晒,吃不消的,海口太阳太毒。”
“现在,只要能挣钱,我什么都能干。”
“你决定啦?”
我有些惴惴,试探着问。
“基本上吧。叶儿,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怕你担心,没敢跟你说。我们那个公司,本是个小公司,说白了,就是‘空手道’,从别人那里代销来电脑,再加价卖出去。靠零售,房钱都挣不满,对单位销售又经常结不回钱来,老板整天在外边追账,让我替他盯摊。老板亏损,我还每月拿这么多薪水,心里实在不安。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机会,这应该是个机会。在海南,就两样来钱快,一是开歌厅,做小姐;二炒地皮,搞建筑,你看那些楼盖得多快呀。”
现在,我要讲一讲李伟,这个我一生深爱且最爱的男人。
李伟原是北京B大学的团委书记,是B大学当年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可正因为他年轻能干,不可避免地受到B大学最年轻的排在最后一个的副校长的排挤,也许他怕李伟风头太盛,会取代他。
因此,他处处给李伟设置障碍:评职称不给他评,加工资不给他加,校团委要搞什么活动也不支持,连经费都卡着不拨,阻碍他开展工作。当时在大学里,没有职称,就等于不学无术的工农兵干部,被人瞧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李伟感到自己根本无力抗击,他的命运完全被别人操纵、拿捏着,他不甘心就这样被人埋葬一生,但又不知如何冲破这种僵局。万般无奈又无法排遣之时,他只身一人去了新疆。在新疆,他哪儿也没去,只在疆北草原上游荡了半个月,草原的日出日落,茫茫无际,使他豁然开朗,他感到人与自然相比,是何其渺小,何其短暂,那些无尽无休的残酷的争斗,那点儿小小的,甚至还未见到的利益,是多么的不值一提。这世界应该更广阔,应该有更多的事情值得去做。
刚到海口的那天,我坐在出租车内,看到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淘金之地,竟和内地的小城市差不多。
窄窄的街道两边是陈旧斑驳的砖楼和木楼,砖楼上长满苔藓和杂草,晃晃悠悠;木楼下倚着黑瘦矮小,背着娃娃的妇女;每一个角落里,似乎都蹲着一两个老人,满脸的皱纹,头上缠着一圈圈头巾,吸一杆长长的水烟杆;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的青石板路,到处是坑坑洼洼,坑中积满了浊水。
海口给我的最初印象,像一幅毫无生气的水墨画,颜色是黯淡的。
而现在,海口到处拆旧房建新屋,宽大厚重的推土机和吊车到处都是,两三个月就有一栋栋高楼大厦,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疯长起来。新开的大片大片的地基在打桩,整个海口就像个大工地,嘈杂、轰鸣、忙乱,但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街上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匆忙的脚步,张贴的招工、招聘、招租广告。每个人都精神饱满,睁大眼睛,寻找着新的机会。
想到这些,我心里稍微踏实一些,抱紧了李伟:“亲爱的,我支持你。”
要丢掉现已熟悉的环境和工作,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的不安比我更大。
第二天吃中饭时,我把这事跟若芬讲。若芬说:“男人如果决定做一件事,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和想法,你不要阻止他,要多给他鼓励。”
若芬趴在桌上,只有玻璃杯中的酒和她的头,间或晃动一下。
我知道,她在无声地流泪和饮泣。
咖啡厅的灯光很暗,取名“冰点”的咖啡厅,是由纯色块组合在一起的,抽象、暧昧、混乱。
一会儿是缠绵低回萦绕的钢琴声,一会儿是爵士鼓手狂乱的鼓点和吼叫。这一切混在一起,似乎就是刻意要把你内心最隐秘最脆弱的一处,戳穿戳破,或是为了撩拨起你平日里压抑的情欲,纵容你释放自己。
泡酒吧的人,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忧伤落寞之人,一种是淫荡放纵之人。
“我很闷啊,叶子,你不知道,我很闷啊!”
“我怎么办,怎么办?”
她半侧过脸,脸上全被泪水洇湿,眼泪还在流淌,像不绝的河水。
我帮她把歪在一边的眼镜摘了。
“Cheers!”
她端起杯又喝了大半杯去,这已是第五杯了。
“别喝了,阿芬,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如果缺钱,我帮你,我们还存了一点。”
“我不是要你帮我,你帮不了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上次我回广州,又去了代办出国的那家公司,他们说,出国费用又涨了两万,我哪去挣那么多钱?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见她如此,我心里发酸,我知道她攒钱攒得很苦。
全公司所有的女职员中,老板只特许她一个人不用穿工装上班。可她一年到头,只穿一套蓝色的牛仔装,如果不是那副眼镜,没人相信她是老板的翻译兼秘书。为了攒钱,她每月回广州看女儿,坐船过海买的票都是四等舱,跟那些满身汗臭,扛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混在一起;为了攒钱,她每天工作到半夜一点,连一包奶粉也不敢买。
她一直是个很自闭的人,她丈夫已经八个月没有音讯了,也没听她说过什么。
“阿芬,别哭了,坚强点,我不想看你这么伤心,你以前是那么坚强。”
“伤心?我能不伤心?我女儿已经发高烧四天了,我都不能回去看她,她奶奶已经不想带她了,我怎么办?”
泪水把她的脸浸泡得苍白,她的额角一次一次捶打着桌面。
我惊得赶忙死死抱住了她,让她不得动弹。
她渐渐地安静下来,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我不忍叫醒她,希望她此时能睡得久一点。
睡吧,若芬,亲爱的,我守着你。
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凝视着那半透明的液体,我想起了许多。
想若芬的老板,那个不会说中国话的矮胖的美籍华人,一月据说挣五万多元,还住着别墅,配有专车,一年还有半个月的假期。如果他能借两个月的薪水给阿芬,阿芬不就不用这么苦了吗?她就可以和她老公团圆了,孩子也就有爹有妈在身边照顾了。
我知道这不可能,我这么想很可笑,但仍忍不住这么想。
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这位暨南大学八二级的外语系双学士,高材生。
这半年,我在报纸、电视、电影上所看到和听到的,流传于海口大街小巷的各种消息里,都是南下打工仔一夜暴富的新闻和故事。
这么多的幸运儿里面,怎么就没有若芬?没有我?没有李伟呢?
想到李伟,我又想到了海南火一样的太阳,灼烤着人的肌肤和眼睛的热浪,和那突如其来把人淋成落汤鸡的狂风暴雨。想到了在烈日下在暴雨中奔波的,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黑的李伟。
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悲伤酸楚,不禁落下泪来。
咖啡厅中回荡着《昔日重来》那忧伤、徘徊、缠绵、深情向往的曲子。
昔日,我是快乐的处处被人捧的一名少女,为了理想,为了爱情,抛家别舍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时光能倒流,昔日能重来吗?
我想到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接到李伟电报的那一天。
叶儿:
我在海口,我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奋斗。
李伟
1988年3月26日
想到这几行字在我心中灌满的喜悦,想到我毫不犹豫地向厂长辞职,想到厂长那张黑沉沉阴郁的脸,想到我在当地活得有尊严有地位,获得普遍尊敬的父母,不可避免地因为我的出走,受到流言的伤害。这一点,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隐痛。我的故乡小城,那个闭塞的、懒怠的、保守的、无所事事的、无聊的、专门制造飞短流长、传播流言蜚语的故乡。我知道,今生我已成了它的过客,永远不可能回去了,回家的路不会是歌中唱得那么美好。
什么时候,好运才能降临到我们这些人的头上来呢?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饭桌上不见了若芬,我想她是请假回广州看女儿去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若芬还是没有回来,我有些着急。
第二个星期,星期一上班时,我特意早早地来到公司,去宿舍找她。旁边那些女孩说,她还没回来。我心里很着急。
这天上午,陈先生找我,让我写一份招聘英文翻译的广告。我心中更加焦急,整整一上午,不断望着窗外,盼着她的出现,直到快下班时,我也没写一个字。这是我第一次拖延老板布置的工作,违背他的意愿。
下午上班时,我鼓起勇气到了陈先生办公桌前,陈先生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说:“林小姐,什么事?”
“陈先生,对不起,我想跟您说一下,若芬不是故意不来,是她孩子得了急病,孩子她奶奶又不想带孩子了,她没办法,才赶回去的。你能不能再等等她,她一定会回来的。”
“对不起,这不是我管的事,她是江先生的人,我不太好插手。”
我激动得手心都是冷汗,陈先生的语气,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我有些失望,但陈先生是对的。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说了声“对不起”,返回了自己的写字台前。
所幸的是,陈先生再没催我写招聘广告。
过了三天,招聘翻译和秘书的广告,白纸黑字,还是贴在了工厂的大门口。
广告贴出的第三天,公司就招了个秀美的女翻译,坐在若芬办公桌旁的另一张桌子上。
又过了三天,若芬终于回来了。这一上午,我都在提心吊胆地想着她。
中午吃完饭,我和若芬没有离开餐桌。
“阿芬,你女儿还好吧?”
“好了,发高烧,打了半个多月吊针,现在我妈带她。”
“你工作怎么办呢?”
“先混着吧,找到新工作再说,我现在需要钱,孩子这次生病花了四千多块,刚存的一万多,又去了一大块。”
若芬的工作被人顶了,又没给她安排新的工作。
在公司,人人都以忙为光荣。忙,说明你负担的工作多,责任重,受老板重视,有大好的前途,因此,人人都羡慕你,想靠近,巴结你。一旦清闲下来,老板不再排你工,或少排你工,就说明你在这玩完了,老板要炒你鱿鱼了,原来那些热情的脸,就会变得冷淡、倨傲、不屑。这时知趣的,不等老板发话就该自动辞职,保个颜面走了。
中午,下班时间一到,我就等在办公室门口和她一起走。晚上下班也陪她到宿舍门口。我不想让她一个人进进出出,显出孤单落寞的样子。
有一天,她笑了笑对我说:“叶子,你不用这么紧张,这么为我担心,没事的,比这难得多的事我都经历过,这不算什么。公司能够让我坐在那里,给我发工资,算是对我很宽大了。进厂时,我签了合同,病事假超过三天,算自动辞职,但我不想为了争口气而丢掉这个月的工资,另外,还有一千元押金,何况,我还没找到工作,我不想损失太大。”
听她这么说,我相信她是真的想开了。
每月15日,是公司发薪日。这天中午,不见了若芬,我的心有种重重的失落感。
我一直有种预感,没准哪天她就会走,却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快,这么干净利索,一声不响。
我以为,她走之前,最少也应该和我打声招呼,和我告别一声。
我有些不甘心。
傍晚吃过晚饭,我径直到了宿舍区,打开了我和若芬共有的那间宿舍的门。她的床上已是空空如也,只有空荡荡的床板床架,立在那里,使这间18平方米的屋子,陡生一种荒寂感。
我来到书桌旁,企图找到她留给我的只言片语,然而没有。
也许只有成功得意的人,走的时候,才会有热闹辉煌、温馨动人的告别酒会。对于一个失败失意的人,一个在困境中挣扎的人,有的只是悄悄地走,在心里默默地告辞了。
在这傍晚的半明半暗的屋中,我暗暗对自己发誓,这一生一定要做一个成功的人,一定不要失败。失败的人太可怜。
晚上下班,我回到家,李伟在教那几个学生学电脑。我没有进屋,今晚我觉得那间屋子太小,太憋闷,就坐在廊檐下乘凉。
到了十二点,学生下课出来,李伟也跟出来,见我一人坐在廊沿下,有些吃惊:“咦,叶儿,你怎么不进屋?”
我没出声,只摇了摇头。
李伟走过来,倚在栏杆上,伏在我的身旁,故意侧脸审视我半天,才说:“咦,我的小丫头,今天怎么这么乖,有心事呀?是不是哪个靓仔追你,你动心啦?”
我被逗得“噗”地一下笑了,用拳头捶打他:“你坏,你混蛋。”
李伟见我开腔,就正色道:“什么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阿锋走了,若芬今天也走了,我觉得在那做没什么意思了,我也想走。”
李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说:“叶儿,别傻了,你抬头看看这天上的星星。”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第一次,我发现海口的天空,是那么湛蓝,那么纯净,那么幽远深邃,满天的星星,闪烁在这深蓝的天空中,像熠熠璀璨的钻石。
“真漂亮!”我由衷地赞叹。
“你看那颗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