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我最不能看人哭,看电影、电视,一有伤感哭的镜头,我的眼泪“叭嗒叭嗒”掉,比演员的眼泪还多还快。
于是,我也和她们哭成一片,涕泪滂沱。
正哭得伤心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一惊,抬头一望,是陈先生站在我面前。我一脸的眼泪鼻涕正对着他。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
陈先生见我如此模样,愣了一下,伸手从裤兜中掏出几片纸巾,递给我说:“你来一下。”末了,回头又补了一句:“先去洗把脸。”
我跑到卫生间洗了脸,再看镜中,化的妆全没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我用手指揉了几遍眼睛,也不管用,只有硬着头皮坐到了陈先生面前。
玻璃间外,还是哭声阵阵。陈先生平时洁净舒展的面孔,变得严肃凝重起来。
“林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们为什么哭?”
我沉默着,几次想张嘴说,但刚想开声,眼泪就立刻涌进了眼眶,那种委屈受辱的情绪挥之不去。
我低下头,看脚尖。
陈先生的语气有点加重,我被迫抬起头,但仍不敢望他。那个要说的原因,实在让人难堪,难以启齿,仿佛受辱的人是我自己。
“别哭,女孩子一哭,就难看了,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当时你要这模样,我一定不录取你。”
陈先生温和而勉强地开了句玩笑,但这话很管用,我忍不住笑了。
“她们主管,送给他们的新年礼物,是他们用过的。”
陈先生听了这话,没有开声。过了一阵,他似乎有些不解地说:“这有什么不对吗?那些东西应该是她们需要的。”
听他竟说这样的话,我有些意外,我恨陈先生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实际上隐藏的是当时香港人对内地人那种无处不在的优越感和轻蔑感。便不客气地回敬:
“对,是她们需要的,可是她们需要的是老板对她们的工作价值的肯定,对她们的关怀和爱心,而不是施舍和怜悯,这是春节送礼,不是打发大街上的乞丐。”
说完这些,我还不解恨,接着又有意刺了他一句:“如果你的老板,这样给你送礼物,你会不会高兴收?你能不能要?”
我已经不想考虑陈先生是否高兴听这话,我只想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至于他明天会不会因为觉得丢面子而炒我,我也不想管了。
陈先生虽是我们的经理,在管理五千多人的大公司,薪水高,权力大,但实际上他也是个打工仔,他是替香港老板、美国老板打工,今天在这干,明天还不知在哪呢?
陈先生的脸涨得通红,显然他听懂了我话中的含义。他沉吟了一会说:
“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我不知道他叫我回哪里,他总不会叫我回到那堆人中哭去吧?那就是叫我回宿舍了。他原本不知道我平常并不在公司里的宿舍睡。
我向外间走去,陈先生也起身向外走,他的步伐很大很快,一会就走出了办公区。我还以为他会去劝那些哭的女孩别哭呢。我不太明白他的做法,再看,那些港澳台和外籍的主管也没有一个来劝的。
我走出办公区,来到五楼的走廊上,倚着栏杆,望着外面的世界,灿烂灼热的阳光,听着屋里的哭声,想到过去在老家人人捧人人羡的日子,心中真是万千滋味。直到哭声慢慢停止,大楼安静下来,我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换上柠檬黄工装,走进办公区,却见所有的文员和工程师都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偌大的办公区一点声息也没有。要在平日,各种忙碌脚步的“沙沙”声,翻纸翻书翻文件的“哗哗”声,开启电脑的“吱吱”声,早融汇一片,贯彻整个办公区了。
我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再看那些港澳台和外籍主管,今天竟也个个都像老鼠似的,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像平日那般挺胸抬头张扬自信的样子。
我在伟力做文员,负责的是总经理各种文件的管理、收发、起草、回函,每周每月的工作计划、工作总结的起草,电话和传真的接听接收,每天公司流水线生产量的统计,各工序质量检测的统计,合格率的计算,以及公司每天各类奖惩的统计等等。这半年,我小心仔细勤奋地工作,连个小数点的错误都没出现过,陈先生对我相当满意。
每天一早,线长、拉长和IC、IQ的主管,都要把他们头一天的工作统计表送到我这儿,由我汇统好后,送给陈先生看过签字,然后再FAX给香港分公司总经理。那个总经理,是我没见过的上司,每次他看完FAX给的文件报表后,他都会FAX过来,上面写着“好”、“好极”这类的话,还有他洒脱有力的英文签名。
每次看到他赞扬的语言,我都很开心,因为他的满意程度多少,直接决定了陈先生对我的态度。据说,陈先生周末回港向他汇报工作,他表扬陈先生说,最近的报表文件都做得相当漂亮整洁,没有差错,夸陈先生找了个好助手。就是因为这,陈先生一高兴,半年内给我加了两次薪水,年终奖也给我多发了许多,整整一千六百元,按常规,我能拿到六百就不错了。又据说,我的前任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因香港总经理不喜欢她,被陈先生炒了。后来那女孩,来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时我看见了,剪着短发,面孔白嫩秀丽,年轻漂亮。陈先生一言不发,冷着的脸像块平整的铁板,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他把一个信封放到桌面上,自己起身先走了。那女孩有些讪讪的,也低头走了。
看到这一幕,我看到了陈先生心冷的一面。看来,女孩光漂亮还不行。
可是今晨,没有一张报表,没有一个线长、拉长、主管到我桌边来。
终于,阿锋走了过来,轻声对我说:“叶子,今天别工作,公司所有的内地员工,罢工。”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昨天那件事,闹这么大。
“罢工?”
“是的。”
“你挑头的?”
“不是,不是我,我没这么大号召力。是大家早受够这二等公民三等公民的鸟气了。”
这我承认,港澳台和外籍人士,同样的工作职位,不但工资比我们多几十倍,待遇也好许多。在工作上,我们也常受他们的排挤,而且他们总是那么彬彬有礼,让你说不出道不出。
比如,阿锋是工程部主管,管全公司生产,在公司除了经理和厂长,他是第三位的。他一月工资二千五,在内地这算非常多了,可跟香港人一比,他的工资比一个普通工程师还少十几倍呢!更不用说住别墅和休年假旅游了。
这还不算,反正这也是大环境造成的。可工作时,公司核心阶层开会研究讨论什么问题,陈先生就不让我通知他,等会开完了,决定出来了,才告知他结果,让他执行,根本没有阿锋的发言权。阿锋经常气得骂娘。
阿锋工作能力强,陈先生经常有意识地防着他,香港、美国那边来了上司,从不让阿锋参与接待,就连阿锋到我这里来,查技术资料,借文件,只要让陈先生看见,阿锋走后,他竟明确地告诉我,不要借给他,就说没有。
我对陈先生如此不顾情面,非常不解,心想,你要不喜欢他,又何必聘他呢?
后来,看其他港澳台人士,对内地管理人员基本上都是这种排斥态度,才明白,他们是嫉妒、害怕,怕这些大学生、研究生的聪明才智,怕他们迅速成长成熟起来,抢了他们的饭碗。
这是一种普遍的心态。
内地的管理人员,受了气之后,总是恨恨地想:等我学到管理经验,挣到钱,我自己开公司,做老板,到时候,叫你们这些人来为我打工。
我看见,今天阿锋严肃的神情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脸上闪耀着一种光辉。我也莫名地兴奋起来,毫不犹豫加入了罢工的行列。
罢工进行了三天,大家的形式是静坐。
到了第三天,公司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个态度,人心就有些不稳,有些骚动。倒是那些港澳台人士,除了第一天的小心和紧张外,从第二天起,他们就很放松了,围成一堆,有的坐到桌上,有的站着聊天。他们其实也是一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二三。
他们聊天内容,无非是“上礼拜回去,你女朋友送你什么?”“你老婆送你什么?”之类的话题。
陈先生从不参与他们的扎堆聊天,但也不管。美国厂长在另一头的另一间办公室,我们很少见到。陈先生这两天,一般坐在办公室两个小时,也不知他干些什么,转眼就不见了。
第四天一早上班,陈先生就让我写通知,通知全体员工8点30到饭堂开会。
8点,香港分公司的梁总经理带着两个随从来了,陈先生恭敬地带路。我从没见他对人这样热情洋溢过,在心中就骂他势利。
在给他们倒茶水的时候,再看这位总经理,实在气度不凡,很儒雅的样子,直觉告诉我,罢工这件事,会有一个良好的结果。
8点30,梁总经理准时站到饭堂的讲台上。
台下同样也是黑压压的满满一屋人,但跟上次过年的热闹喜气不同了,大家的沉默中有一种期待的神情。
这位老总站得笔挺端正,扫视了台下一眼,沉默了大概有三分钟,这三分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然后开腔讲话。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穿透整个大厅,贯穿各个角落:
“各位员工,新年好!站在这个台上,能和大家见面,我感到很荣幸。”
我不知他为什么会感到荣幸,且听他往下讲,大厅里鸦雀无声。
“在这里,首先,我要向我的员工拜个晚年,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同发同发。”
他停顿一下,陈先生带头鼓掌,台下掌声稀稀落落。陈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又迅即消失了。
“第二,我要诚心地感谢,感谢在座的每一位员工,在伟力公司海南分公司成立四年来,为公司创造的每一分财富,没有你们,就没有海南分公司的今天的成就。”
“毛主席说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里我要套用一下,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一家人,厂是你们的家,家也要靠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工作来创造来建设。在这个大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但是由于各地的经济发展不平衡,收入的不平衡和制度的不同,使我们的少数员工,在认识上,有轻视内地员工的思想,这是不对的。在此,我要替有这种思想的员工,向在座的曾经被这种意识伤害过的员工,致以最真挚的道歉!”
说着,他绕过讲台,站到台前,对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他做出了真诚的姿态,可台下仍是死寂一片。
接着梁总又许诺,罢工这几天的工资奖金照发,所有罢工工人都不追究责任。
最后他说:“现在散会,回去大家正常上班。”
工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嘤嘤嗡嗡往外走,那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已经消解了。
虽然说对罢工的工人不追究任何责任,但一个月后,阿锋还是被炒了鱿鱼。
大家都明白是什么原因,但没人再敢说什么。
工人们又经历了一次情绪低落。
阿锋被炒的那天晚上,我请阿锋和若芬吃夜宵。我们要了两盘炒田螺,六瓶啤酒。
落座后,我问阿锋:“钱都结清了。”
“结清了。”
我和若芬的情绪都很低落,一个朝夕相处的人,转眼就不知要到哪里去了,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让人怅惘。
“喝酒吧,不要这么悲悲戚戚好不好?叶子,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你笑的时候真好看。”阿锋看着我说。
他启开酒瓶,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此时,两盘田螺都端上来了,炒田螺的香味飘了过来。
“没什么了不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不炒我,我还想炒他呢!这次,我如果应聘,决不聘什么主管,最少也要当个经理。”
在海口昏黄的街灯下,我看着他年轻俊秀充满朝气的脸庞,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一个有着正义之心,有人格,有尊严,有创造力,对生活永不言输,永远向前的人。
“祝你成功!”
我端起酒杯,由衷地祝福他。
若芬也端起了酒杯,也同样祝福他。
这半年多,他经常请我们俩喝酒,吃饭,吃夜宵,我们经常在一起畅谈各自的理想和愿望。他像大哥一样处处保护着我们。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那么多的温情,那么多的美好回忆。
“阿锋你走了,我们会感到孤单,会想你的。”我在心里说。
在这之前,我们还高高兴兴,没有多少忧愁,想不到说分别就分别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才能再见。
阿锋是一个基督教徒,若芬把他介绍给我后,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胸前挂着的一条闪闪发光的银链,银链上印着一个银质十字架。每顿饭之前,他都要双手合十认真祷告,然后说:“阿门,饶恕我吧,主!”
他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上帝与我们同在,要爱人,也善于被人爱。人要互相帮助。
在这个万物重新苏醒蓬勃生长的春天,我和若芬失去了一个最好最值得信赖的异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