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猝不及防,又不偏不倚,那一个硬物硬生生地砸在暮雪后脑上,她惊恐睁目,才终于脱得那一场苦梦。
梦醒时分,艳阳正好。
这是一个九月天,落日如金,夕阳绚烂。
苏城大学,她作为一名大一新生,提前两天来校报道。
惊魂未定时,她低头一看,寻那砸脑袋的硬物是何东西,阳台椭圆形的轮廓之中,彼时除了一张茶桌、两枚小竹凳外,只余一只盛满水的圆咕噜的水瓶子。此刻,这水瓶子正好整以暇地躺在她脚边,犯了罪,尚且惬意得很!
她将目光投入室内,罪魁祸首正在里间兴风作浪。
那是两个女人,同她一样的年纪,分入同一间寝室,两日前一番招呼,原是这未来四年里的同窗。
高的那个,名唤秦婕,一米七零的个子,丰乳肥臀,往那儿一站,便是泰山崩于前的紧迫与窒息。此刻,她一张脸正凶悍得紧,横木怒目,与对手吵得不依不休。
她对面的人,是个矮个子,圆滚滚的身材,像个糯米团子,名为苏媚,性子倒是一点也不媚,反倒泼辣得紧。此刻,正拼劲全力迎战秦婕,圆脸卯足了劲,青筋毕现!
若说这苏媚与秦婕,饶是长了一幅讨喜的脸面,却偏生都是不好惹的主。两人聚在一起,无非是天雷勾动地火。一不小心,怒目斜视间,早已是电闪雷鸣风霜雨雪,将好一个平静的寝室恁是至于水深火热之中。至于二人吵嘴干架之由,当真令人啼笑皆非,一个喜欢国内明星,一个钟情韩国欧巴,各为其主忠心不二。偶像与偶像站在一起,免不了星星点点的比较,于是但凡粘着偶像的边角新闻,一言不合,四拳既出,轻则铁骨铮铮谩骂横飞,重则拳来脚去地动山摇,古来战场上的各种冲锋陷阵,大抵也正是这般誓死护主的吧。
暮雪无言,只是兀自揉了揉泛疼的后脑勺,又捡了水瓶子,将它搁于茶几上。
看见那小茶几,她免不了生出一丝异样情感来。
曾经有个人,也是极爱喝茶的。每每泡茶时,他都面色平静,波澜不惊,氤氲茶水倾泻而落,似一道自云端坠落的仙泉。他神色淡然,隐在朦胧水汽中,好似淡然世外一般。然则,他是实打实的一个坏人。白皙面容之下,总是暗藏汹涌。
一想到此,暮雪心思不禁抽了抽,及时掐断了往事。
她在竹凳上落座,背对阳光,暖阳熏得离人醉。
她倒真想醉一场,忘却人间任何事。
然,周遭的各种动静,都提醒着她现实中的一切。
比如,里厢两人又在毫无顾忌地争吵——
剑拔弩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暮雪早已饱受二人口舌之争,实在恼人得很。起初她也劝过几回,说的话淡淡的,无关痛痒,自然熄不了二人的火气。失败几回,她便撒手不管,置若罔闻,说到底,她也不是圣贤人。
她决定离开寝室,到别处透透气去。孰料才走到寝室中央,身后即着了一股力量,是被秦婕狠命拉住了。
“喂,你别走!”声音震天响。
她仿佛也只是拉住了她,没别的企图,转头怒喝苏媚,“你咒我没男人要,我赌你连女人都没的!天煞孤星一颗!”
二人吵嘴已经到了攻击尚不存在的另一半。
苏媚脸红脖子粗,急忙还嘴:“天地啊,舌如毒蝎呀,都说宁和猪亲嘴,也别和女人吵嘴,这回我是真信了!你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想我一幅娇弱状态,即便当下没的男人,也是我眼高心高瞧不上那些不像样儿的!”猛喘一口气,接道:“可这天底下,多少人暗地里喜欢我来着。莫说门口排队的男人了,即便是女人,也得在背后多瞧我几眼!就说暮雪吧,她对着我时总能生出几多笑意,不像对着你时,她全然一副面瘫样儿,狗赶着也蹦不出半个屁儿来!”
这世上的女人,多数自恋得很。
但暮雪无端端中的,所以此刻脸色红红白白,尴尬得很。
她赌咒,绝没厚此薄彼过。
无奈之下,她狠狠甩开秦婕的手,冷言冷语道:“吵许久了,肚子饿吗?我出去买点吃的回来,可好?”
这一语,倒是好歹击中了她们薄弱的缺点。两个都是吃货,一听说吃的,立时刹住了骂人的嘴,连忙点头道:“我要伊人馆的水煮汤圆,芝麻馅的,多加点糖儿。”
那一个道,“我才不吃甜的,太胖!给我捎一袋蛇果,美容养颜外加瘦身!”
暮雪应了,巧妙抽身离去。
到得寝室外面,回眸望去,见里厢狼烟四起,又是一团战尘飞扬。
追星?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记忆中,她仿佛记得姐姐在房中贴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海报,一如四大天王,一如梅艳芳菲,一如怪你过分美丽的哥哥,那是年少岁月中最多姿多彩的世界。她也曾满心向往过,不过,一切梦幻童真,止步于十岁之前。
出得十岁,她再没闲情余感。
茫然走着,仿佛游离在往昔岁月之中,是一阵匆忙的手机铃声将她拉了回来。
屏幕显示“姐姐”二字。
她瞬间心如刀攥!
“姐……你还好吗?”音黯哑,分明是哽咽,却强自忍着。
“没用的丫头,又哭……”暮云无奈地骂,恨铁不成钢。
“姐,你还没回答我,你好吗?”为了忍住哭,她强咬住唇,可委实难忍,哼哧一下,气流冲出,又忙不迭地咬住唇。
“姐……金黎明那个混蛋,他有没有把你怎样?还有那钱老板的事情……姐,我好担心,我日日无法安眠,只怕你遭了他们的毒手……姐。”吞吞吐吐,支离破碎,一字一眼,全是血的过往。
听那一端苍凉一笑,“阿雪,姐姐从来不是认输的人。”
“你要知,姐姐最不放心的人唯有你。”大千世界阒寂无声,只有姐姐的声音落地有声,“这么些年,无非为的是日子好过些。可你始终是我的牵绊,当真,你太优柔寡断了些。”她又在教训妹妹,字字句句,心肠寸断。
“别怪姐姐心狠,只是姐姐终有一天离去,成不了你一生的依傍……”
双方都陷入了沉默。
“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日子过。我们终究要分开!”
暮云这番话说得十分绝情,仿佛终生不见的离别语。
而她,也的确准备离开了。听她继续说道:“林阳回来了。”短暂空白,她的声音冷漠如霜,“他要带我去美国,就在近日里。阿雪……你知道,他曾经爱极了我,所以有他在,你不必担心我。他会呵护我后半生,护我无忧,予我心安。往事如烟,我已穷尽半生,再无力量奋斗。天意冥冥,他终于回到了原点,而我还在这里……”
这当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前世种种,似水无痕。
今生种种,有缘再聚。
窗外日落时分,残阳似血,当中却迸发出几道薄弱的金光,如利剑穿心而过,毕竟夹着浓浓暖意。
暮雪有些魂不附体,唯恐是姐姐胡诌了谎言来诓她,为来为去,端的绕不开担心二字,“姐,我想陪着你。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寸步不离。”
然而,暮云漠然拒绝道,“我的世界,你别进来……”
话落之时,她便发出奇怪的颤抖声,一个一个音符从她喉咙里滚将而出,打着串碾过周身,撕心裂肺,疼痛不堪。
暮雪心思一紧,不知发生何事,着了慌,拼命呼唤姐姐。
然,回应她的是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小雪,别来无恙。”
是林阳——算来,他也该是个二十八九的大哥哥了。他在安抚她:“小暮雪,莫担心,那是云云的呕吐声。”
“她今天肠胃不适,吃东西便吐,我已带她做了检查,放心,没事的。”
听他微微一笑,和煦似风。
“别再担心星城往事。金黎明,钱老板,此前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一切平静似水,我只等待云云身体稳定,便偕她前往美国定居。”他说的十分安宁,字里行间幸福平稳,揣的是细水长流的憧憬,端的是与君把酒言和的希冀。
除了这些,他还告诉暮雪她父母的近况,“我已安排好了一切。伯母如今在星城最好的疗养院,专人护理;伯父也已洗心革面,绝不再赌。”事无巨细,样样皆好。
“从今往后,我会和云云在一起,生不离,死不弃。”
暮雪又失神了,只觉身在梦中,不可置信。
“阿雪,你可否愿意照顾好自己?”
暮雪茫茫然的,不着边际地应了一声“好……”这唯一的一个字眼飘飘忽忽地坠落下去,好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飘了好久,却始终不见底。
思忖许久,她才郑重说道,“林阳哥哥,我再信你一回。感谢你做的这许多事,金黎明、钱老板,那都是极难摆平的,你费心费力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多谢你的安排,我感激涕零。只是林阳哥哥……”说话之间,她喉头哽咽,“林阳哥哥,这回,莫再负了姐姐。”
这一通电话,最终是在安慰中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