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颜眉目淡然,一双眼扑朔迷离——多半是蒙了黄色的光晕,所以才不甚清楚。
他毕竟是十分期待这出戏的。一星期,他等了一星期:电话挂断的那一刻,他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一浮生茶庄;月升月落的中间几日,他无事可做,以手指叩击木桌,为自己驱赶等待中的寂寞与彷徨;最后一日,月朗星稀,私家侦探告知他暮雪已然踏足星城,他伸手触摸冰冷的拐杖,开始沙漏般地倒计时。
他微微而笑,七天,等的就是你这一刻的撕心裂肺、一败涂地,而我大快朵颐、神清气爽地笑看你。
“谁干的?”暮雪怒目而视,身子越过桌面,似一座弯了腰的断桥,两手拎住对面人的衣领,大力一拉——
拉得晨颜猝不及防,倾身而上,东歪西斜——他只剩一条腿,根本站立不稳,却凭着一口气,誓死撑住了,双目恨得喷出火来!
他终于收起了他的安静泰然,换上了势不两立的决绝姿态。
两人彻底撕破脸了!
她气势汹汹,“是不是你指使的!”
他不甘示弱,迎面而上,“如果我说是,你打算怎样杀我?”
“也把你扔下楼去!”
“你******敢!”双目怒得要脱出眼眶去!
时间仿佛凝固,话太快,人追不上吐字的速度……
头顶上的那盏旧灯,依然温存地释放美好的光晕,它不管走过多少世态炎凉,不管看尽人间几多繁华,它依旧是它,不灭,不变,不躁,不灰,悬在那儿,俯瞰众生,充满悲悯,散发温情,好似一个慈悲的怀抱,等待旧人回归。
晨颜和暮雪,终于有所回味。
一番沉寂,两人都茫然若失。
“如果我愿意,我真他妈想亲自害她!”是晨颜率先打破沉静。
“向来都是他人害我,我忍无可忍,才奋力而起——林媛媛,害死我母亲和未出生的弟弟;钱小书,下药给梦姝,又雇凶杀人,害她被逐出裘家!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因才有果,我又不是冷血的主,随她们肆意欺凌我的亲人!我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犯到肆无忌惮时,我必迎头痛击——你不是不知道!”
这些话,终究说到她心底去了。
确实,错在她们先。
晨颜一心交托,倾心携手,带她前往国外旅游——以他雇佣的私家侦探的本领,不会不知姐妹心事。但他不说。毫无动作。
他一心一意,守着“明天,后天,我们还有一辈子”的誓言,宁静地期待后半生。
是姐妹俩,率先断了他的腿,几乎要了他的命……
是她们对不起他先!
想到此前种种,暮雪不禁动容了,泪水淌落,她目光下移,不巧,正撇见晨颜一条独腿撑在桌边,因为艰难支撑,不禁微微颤抖,而另一条腿——全然是条木讷至极的假腿,生硬地杵在桌外沿。
心已碎,另一种痛油然而生,五指随之失去力量,在双重打击下,她无力地松开晨颜的衣领——
“啪!——”是清冷果断的一巴掌,劈头盖脸,不由分说。
晨颜一离了禁锢,顿时身手自由。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他怒气蓬勃,猛吸一口气,对准胸前的黑色小物体,沉声道:“义父,你要的人就在我眼前,你现在可以上来捉拿她了!”语毕,他的神色黑暗如深谷。
原来,他早已里应外合,准备妥当了。
“暮云既死,我仇未报,一切账目统统落在你的头上。”但见他双目怒红,“暮雪,你欠我的债,我会追讨得清清楚楚分文不差!哪怕仅欠下了一根汗毛,我也会剥皮剔骨,硬生生地从你骨血中凿出来!”
暮雪愣在原地,无法凝神,呆呆地瞧去,只迎到他的那一双眼黑白分明,冷酷、绝情,砭人心,痛至极。
她忽然一记惨笑,呵,晨颜,赶尽杀绝,果然是他的风格!
只是如今这步棋,他走得忒狠毒,当真是要将她剥皮剔骨了!“金黎明……”淌着泪水的嘴角默默嚅动了一两下,万万没有料到,晨颜竟在此处设下如此陷阱,将她这半生中最可怕的敌人牵引出来。
“请君入瓮——旧招了。”对面的人整整衣衫,缓慢落座,脸上恢复一派淡漠。
时间回到晨颜断腿后的三个月。
暮云已经怀胎六月,裘父将她软禁起来,虽不曾因晨颜断腿一事而责罚她,但亦绝不许诺嫁娶之事。只是游刃有余地耗着,目的不过是为了一个孩子。
暮云倒也不急,她抱着铁定的心思,反正腹中骨肉是裘家血脉,仅此一条,既已尊贵无比——母凭子贵,往后的好日子长得很!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竟然不甚失胎,是一次意外,她在用餐之后,忽然腹痛如绞,鲜血从两腿之间汩汩涌出,她忍着剧痛,找人求救,中间竟然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救护车迟迟不来,裘父电话不通,好不容易暮雪来了,她们拦截了一辆的士,却又在路上东堵西堵,她在车上面色苍白,痛得即将昏死过去。神志不清了。
她口中迷糊地说着,“阿雪……姐姐要死了……”
“阿雪……一定是裘晨颜,一定是他……”
“阿雪,你别和他好……他人面兽心,是个魔鬼……”
血染红了的士。
待到医院之时,她失血过多,情况堪忧,保大不保小的前提下,还需被迫切掉子宫。情况紧急,人命危在旦夕。暮雪虽然心如刀割,但别无他法,只能流泪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保大不保小,子宫切除。
暮云死里逃生,却生不如死。
白色病床上,她用力挣扎,嘶哑的喉咙不遗余力地喊出:“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为什么签字?”
“在那样的关头……倒宁愿让我死去!……死了,还能捞个天价补偿费……”
她心心念念,唯钱一字。
“你签了字,没了孩子,没了子宫,我便是一无所有了……那姓裘的顶多给几个可怜钱,我是注定要被打发的……”
她恨,前功尽弃,前程无望,到手的荣华富贵一并化为烟云,连身体的本钱都被剥夺。日子要怎么过?父亲回来了,带着一屁股的债,天天被人逼迫;母亲的私人护理被裘晨颜一并取消,她拼死保护,用另一笔昂贵的钱日日维持着开销;当然了,还有她的心肝宝贝好妹妹,她要供她上学,为她铺好一条康庄大道,挣一个锦绣前程回来。如今,一切都完了。
躺在病床上的日子,裘昀只来看过她一次。
他果然只给了几个可怜钱,随便打发——秋扇见捐,女萝无托,她成了敝屣,终被扫地出门。
床上一日,心中万念。
她病得枯瘦如柴!
听闻父亲债务到期,母亲又断了私人护理,催费账单一笔一笔,她倾尽全部家当——曾经用美貌与手段换来的珠宝首饰,翡翠项链,玛瑙挂珠,钻石戒指,各种名贵的玉器,一样样,一件件,悉数交与暮雪,千叮咛万嘱咐,最低多少价码,不可越过底线,不可被人诓骗,谨慎典当,才换来一笔笔货真价实的钱。度日如年,坐吃山空,宝贝终有用完的一天。
暮云不能坐以待毙,她又回到了风月场所。
曾经的姐妹笑话她,残花败柳,害人精,痴心妄想,贪心不足蛇吞象,害人终害己,尘归尘,土归土,表子终究是表子……什么话都骂,当面甩脸,背后唾弃,她成了过街老鼠,被人体无完肤地痛骂又痛剐。
暮云没那时间费唇舌,一心扑在如何圈钱上——
不择手段地抢客人!
嬉笑怒骂,娇嗔痴念,同时厚颜无耻!她不顾一切地卖弄,眼角,嘴唇,腰肢,指尖,统统散发着勾人的气息。她邀请男人过来,赏析她,把玩她,爱恋她,捉弄她,男人出尽奇招,她都来者不拒,成了一个舞台上的戏子,各色武艺样样精通,只要观众肯打赏,她就卖力付出,无所谓银见,无所谓得失!曲终人散时,她数着钞票,数着唯一的依傍,满目空旷。
暮雪与晨颜彻底决裂。两人早已互不理睬,座位也隔得远了,一个靠北窗,一个依南墙,视线偶尔相撞,眼角眉梢皆是恨。
他曾对她说:“我等你还债的那一天!”
暮雪哭:“姐姐已经如此,你还不够吗?”
“哦,那是她活该。”他抬起下巴,冷静又凉薄,“你欠我一条腿,怎么如此轻易就算掉?”
暮雪心痛不已,只好时刻提防他。
在学校里躲,在家里亦是躲。
父亲嗜赌变本加厉,债务已到濒临绝境的地步。
他被逼得走投无路,烦闷至极,将气出在不争气的女儿身上,穷凶极恶地打。
先是暮云,一顿拳打脚踢——“没用的蠢货,连个金主都傍不到,给我这点钱,能干什么?”
“看你老爸横尸街头吗?”
他将她打至角落,劈头盖脸,破口大骂,为钱红了眼,儿女不认!
暮雪阻拦,他视线一转,怒气撒向她——眼见拳脚即将落下,暮云又生生挡在前头。她护住此生最疼爱的妹妹,一边抱,一边推,将她锁入卧室,毒打的雨点独自承受。
她心底是从不恨父亲的。
她的身体也是一座矿山,被四面徒壁的家开挖矿材,先是表层的皮肉,接着是肋骨,而后是胸腔,一颗青春跳动的心被摘走了,空空如也,但是仍然不够。她用一寸血,一寸肉,滋养着这个家庭。
她又找到了赌场老板——林阳的父亲,愿做他的情人,可毕竟已过了二八年龄,芳华不再,价值也得重新估量。林阳父亲鄙薄一番,将她拱手让人,送给手下弟兄玩弄。她成了赌场里的一只鸟儿,为了博人一笑,忍痛拔掉身上的一根一根羽毛,最后成了赤膊鸡娘,夹着光秃秃的翅膀委曲求全。
暮雪什么都不知。
她只道姐姐苦得很,却不知她究竟怎样苦!
她还能在学校里念书,虽然伤春悲秋,可身子至少是完整的。她还是被人保护的高中生,天掉下来,有人顶着。
这天晚上,暮云回家。
她鼻青脸肿,浑身散发着异味,才进家门,她脚下一软,体力不支地瘫倒于地。
暮雪匆忙地赶出来,搀扶起姐姐,欲将她扶进浴室——可是她手上的一样东西,冷冰冰,硬邦邦,着实搁到了姐姐。
暮云睁开无力的眼眸,一撇,是一只璀璨无比的钻石表,卧在暮雪手中,与她白皙的肌肤相得益彰。她一瞬间眼红,“这表哪里来的?”
“是……裘晨颜当初送的……”暮雪声音低沉,支支吾吾,“它值很多钱,把它当了,付一笔爸爸的债务,也减轻你的苦。”
暮云发了狠,夺过那表,往外扔去,“裘晨颜的表!裘晨颜的表!这么多日了,你竟还藏着它!怎么,睹物思人吗?你姐姐在外面人人作践,你却在这儿日夜思念情郎!裘晨颜是谁?是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魔头!”
那表撞在墙上,直直摔落地。
是卡地亚,当年的限量版,周身镶满钻石,光彩夺目,名贵无比。裘晨颜送表的理由是,他正巧见到了这表,他喜欢,便送给她了。豪掷千金,却风轻云淡。
她坐在地上,揪住暮雪的衣领,怒声吼道:“我失胎是意外吗?不是——全然不是,是有人在我汤里下了药,活血药,每天一顿地送我吃——这个人,除了裘晨颜,我想不到第二个!”
她说道激动处,忍无可忍,将暮雪往外一推!
扶墙起身,自己靠自己,趔趄着冲出门去!
暮雪紧追其后!
暮云绝没有想到,她才从一场男人与女人的杀戮中逃出,如今正撞入另一场厮杀中——女人与女人的斗狠。
是一群女人,埋伏在她家门外,伺机而动。
暮云冲出家门,来至行人杳无的大道上,三更半夜,她独自哭着走着,一场伤心决绝。
忽闻背后一阵纷乱的脚踏声,由远及近——警觉回眸,见七八个女人高举木棍,杀气腾腾地闯进她的世界。
她瞬间抖擞精神,眸光变得凌厉无比!像一只要吃人的兽!